书城传记临水照花人(女人花:杰出女性的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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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潘玉良:花落花开自有时(1)

潘玉良的一生,执着笔,画过破败的花朵,画过忧伤的女体,画过男女缠绵的陋相,也画过深情相拥的母子……她的大嗓门和男子化气概之下,却隐藏着女子的敏感和哀伤。她把自己的爱和恨都埋藏在孤独中,尝试着一个人的突围。

关联人物:潘赞化、刘海粟、王守义等等。

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严蕊《卜算子》

初夏,荷花盛开的时节。

芜湖新任海关监督潘赞化走马上任,各路商僚前来迎贺,排场浩大。如此大费周章,为的……当然是希望潘监督在职务上网开一面,给各位行行方便。

就是在这样一个鱼龙混杂、暗潮涌动的场面,潘玉良出场了。对了,那时候,她还姓张,名唤张玉良。

她的出场,大概不会像影视剧中的巩俐或是李嘉欣那么引人注目。旗袍着身,姿态曼妙,一个眉眼就倾倒众生。这样的张玉良是不真实的。现实中的张玉良算不上美女。见过她的朋友都坦言她长得不好看,虽然不是貌若无盐,却也只能以粗陋来形容。

这些都不打紧,因为她一开口,潘赞化就惊了。推杯换盏间,不禁将目光移到她身上。她唱的正是这一曲《卜算子》。

若是换了旁人,可能只当是青楼妓馆的寻常曲目,并不在意。可潘赞化是新式知识分子,又是诗人,他尊重女性,并且观察细致。看到这个相貌粗鄙的妓女,唱这样一支曲子,愁容满面,不卖笑,反倒似有所伤,潘赞化感到十分惊异。

《卜算子》相传是南宋营妓严蕊所作。她品貌俱佳,自幼因出身卑微,而误落风尘。后来,台州知府唐仲友因赏识她的才情,为之落籍,严蕊才得以从良。谁料,唐仲友后来陷入官场争斗,众人便以此事来弹劾他,还谴责严蕊有伤风化。严蕊因此下狱,她为陈情伸冤,作了一曲《卜算子》。

词中写的是风尘女子的无奈,生不逢时,因为出身不好被迫沦落风尘,强颜欢笑。这样的场面,到了民国时期还在上演。

张玉良不美,甚至鲜少有笑颜。然而,她那愁容中露出一股铮铮气节,是不甘为人下的负气,亦是不愿意就此认命的愤恨。像那初夏盛开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

不久,潘赞化娶张玉良为妾,轰动一时。他们之间的爱情,一直让人猜疑。潘赞化这样的身份地位,为何会娶一个丑女?而且,潘赞化一直追求自由民主的思想,又怎会在有妻子的情况下纳妾?

私以为,潘赞化是革命者,他看到张玉良,看到的是一个时代的错误,而非一个相貌丑陋的妓女。而十七岁的张玉良,一无所长,即便从妓院里被放出来,也没有谋生的能力。潘赞化的出手相救,其中有对玉良的赏识与同情,同时也是义气之举。

在当时,很多新式知识分子都在外娶妻,将家中的旧妻置之不理,或是协议离婚。而潘赞化不同,他在迎娶张玉良的时候,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原配夫人。由此可以看出:起初,他对玉良,并不是爱到非你不可的地步,反而是带着一种怜惜的情绪。

婚后,张玉良改姓潘。潘赞化思想开明,尊重女权,不会让她改姓。倘若是按照妻随夫姓的传统,她也该叫潘张玉良。可是她不愿,她要彻彻底底地扔掉过去,索性改名为潘玉良。

潘赞化对潘玉良,是再造之恩。圣经故事里,上帝从亚当的身体中抽出一支肋骨,做成一个女人,乃为夏娃。而潘赞化对张玉良来说,是上帝,也是亚当。

潘赞化这个人,行为思想比较怪异,身材伟岸,举止洒脱,被时人称为“桐城怪杰”。他是安徽桐城人,早年与陈独秀过从甚密。在芜湖任职期间,他严整走私之风,为了避免关税落入北洋军阀手中,他直接将钱寄到同盟会,成为革命资金。

他与潘玉良成婚之时,亲朋好友都十分不齿,不肯赴宴,最终只有陈独秀一人来为他们证婚。也是陈独秀首先发现潘玉良的资质,认为时代不一样了,女子也可成才。

成婚后,潘赞化的当务之急是教潘玉良识文断字。这个上帝比较“无情”,主动将智慧果摘给了潘玉良,让她见识到不一样的世界,也因此改变了她的一生。

1913年,潘赞化被免去在芜湖的职务,他携潘玉良去了上海,住到了渔阳里。在上海期间,他请了先生教潘玉良文化。渐渐地,她的绘画天赋也逐渐显现出来。她开始学习西洋画基础,素描、速写……在当时来说,都是新鲜而陌生的。而潘玉良也开始成为第一代能够学习西洋画的中国女性。

她学画画,就和香菱学诗一般地“痴”,全身心地扑进去了,然后再也不愿意出来。她起初是跟随洪野先生学画。后来,恰逢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开始招收女生,她就以高分考进,接受学校教育。

潘玉良一生中画过很多女性的身体。站立的,卧躺的,悲伤的,平静的,背影,侧影……然而,她落笔遒劲,线条粗犷。而那些面孔上的表情却又极其内敛,有些偏着头,不让人看清表情,有些只展示一个背影。在那些浓墨重彩的背景中,留一缕含蓄隐忍的女魂……这些,大概都是她灵魂的自画像。

然而,在那个年代,采用女模特画裸体画是伤风败俗的行为,很多人都不能接受这种艺术。有个传言说,潘玉良在上海美专读书的时候,为了练习裸体,曾经跑到澡堂子里画画。这样的行为惹得当时的那些客人极度不满,因而将她轰打出去。

故事已经不可考了,可是潘玉良对于女性裸体的痴迷,应该是从这时候开始萌生的。她用极其简略的笔画勾勒出一个又一个女子形象,她试图从那些曲折蜿蜒的线条中寻找灵魂的海岸线。

潘玉良在上海美专期间的事迹,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刘海粟力排众议,破格录取了这位“才妓”。也有人说,她是在入学之后很久才被发现是妓女,然后引起了一些女学生的反对,刘海粟因此将她扫地出门。

后一种说法比较可靠,潘玉良在上海美专的档案中并无记录,应该是没读完的。三年之后,她考取中法学院,前往法国读书。同行的学生中,就有后来著名的女作家苏雪林。

其实,潘玉良的出国,、亦是一种出走。她一生都未能摆脱“妓女”“小妾”之类的称呼。她对艺术的衷心追求一方面是出于热爱,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负气,她不甘心一辈子被人耻笑。为了获得尊重,她必须用别的身份来证明自己。

在青楼的时候,她就开始懂得:一个女人不能一辈子靠男人过活,欢场里的恩恩爱爱终究会有尽头,唯有依靠自己才能长久地自由。是命运把她推给了潘赞化,然后她自己又选择了离开他。她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男人会与众不同,会给她带来超过爱的东西。

螳螂夫人

在与潘赞化的书信往来中可以看出,潘玉良对潘赞化一直都十分尊重。那种尊重里不自觉地透露出距离感,爱慕中,仰慕的成分比较多。她一直都是在昂着头仰望这个恩人。可是,仰慕不代表会倾尽全力地付出。

在生存的法则中,潘玉良是强者。她知道爱情有多美好,却也懂得什么对自己最重要。她不会和阮玲玉一样,你给我一粒糖,我就要为你咽一辈子苦水。

潘玉良婚后怀过孕,她却选择了流产,没有要这个孩子。或许,孩子会让她的婚姻更加美满,让她得到潘赞化更多的爱。可是她知道,她的归宿不应该止步于婚姻。

而潘赞化对潘玉良,救赎的成分比较多。他苦心栽培,一直希望她能够成才,行为艺术一般地扮演着大善人的角色。他从未想过自己要从她身上索取些什么。也许,是因为到了最后,潘玉良飞得太高,跑得太快,他反而追不上了。

这样的两个人走到了一起,爱情不一定是最大的原因。可是一旦离开,又会不住地思念,是道德感的牵制,亦是在乱世中相濡以沫过的知遇之情。

1921年,她毅然出国,脖子上挂着一个鸡心项链,玻璃下是潘赞化和她结婚时拍的小照。这是她仅存的一点慰藉,正如潘赞化在她生命中的位置:最贴近心脏,却也只有心脏那么大的地方。

潘玉良的性格比较男子化,有一股野莽之气。好友苏雪林曾经几度把潘玉良写进了自己的作品。据说,苏的自传体小说《棘心》中的秦国夫人,《绿大银翅蝴蝶》里的螳螂夫人都指的是潘玉良。她曾经解释为何要把潘玉良比喻为螳螂,“是因为此虫是昆虫中的厉害角色,玉良性情豪迈,言谈痛快,有点‘黑旋风’的脾味,我所以把有两柄板斧的螳螂来象征她”。

来到法国之后,潘玉良的螳螂脾气更甚。她一心致力于艺术学习,在第二年就考入了巴黎国立美术学院,与徐悲鸿等人成为同门师兄妹。

通过扎实的学习,潘玉良终于走进了西洋画的殿堂。在法国期间,她的学习是艰苦的。还得一面承受着来自国内的压力,这些年,国内动荡,公费留学生的经济开始紧张起来,很多人都已选择回国。而潘玉良却一直希望能更上一层楼,她报考罗马国立艺术学院,成为第一个进入该学院的中国人。恰逢此时,她的《裸女》获得了意大利美术展的金奖,奖金 5000里拉,为她缓解了经济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