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用文字摆平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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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浪里有白条——说浪里白条张顺

在家乡的河沟,童年时候,趴在靠岸的浅水里,用小小的肚皮压鱼,或者用罐头瓶放上骨头,用线拴住放在水里,等鱼入毂。那鱼往往是鲹条子,回到家,用滋泥包裹放到锅底烧一下。是无上的乡间美味。

也是童年的乡间,当时评水浒批宋江风起云涌,翻看里面的人物,看到浪里白条,心中窃喜,莫不是在家乡水中来往潝忽的鲹条?小时候在夏季,学屋的后面就是一条沙河,我在文章中称为泥之河,河里有菱角、芦苇、蒲苇,特别是蒲棒粘上拖拉机里的柴油,在夜晚点燃,如乡间的火炬,有时把鲹条儿用蓖麻叶或者苘叶,加上水弄到教室里,放到女生的位洞里,常是引起尖叫;冬天,沙河封凌,就在冰上用砖敲一个洞,看鲹条儿自己跳到岸上。

也是童年,在河里洗澡,家里大人怕淹死,就用锅底灰把肚皮或者小鸡鸡上画上黑道道,若是没有或者重新画过,就免不了一顿打。

但梦里常常梦到自己变成一尾鲹条,在河里自由自在,想自己在河里能像浪里白条张顺多好,在河里如履平地,在水下,即使被投在里面七天七夜也淹不死,觉得是神人也。

大了,就对张顺的绰号开始了琢磨,《宣和遗事》中记载是“浪里白条”,在《癸辛杂识》中则称为:“浪里白跳”。《水浒传》七十回本与《宣和遗事》同,百十五回本及百二十回本与《癸辛杂识》相同。

我以为“白条”的“条”字,乃是“鰷”之简写。白鰷,鱼名。《诗经·周颂》里有:猗与漆沮,潜有多鱼。有鳣有鲔,鲦鲿鰋鲤。以享以祀,以介景福。《传》鲦,白鲦也,《正字通》上说“白鲦,形狭而长,若条然。”是的,白鲦,在水里如一片片的柳叶,游动起来,是白白的如线,如穿梭的子弹。

白跳,在我看来就有点不通,白跳白跳,在水里跳跃?是白鲦还是白跳?人们是有争议的,我则倾向于白鲦。第三十七回张横向宋江介绍他兄弟张顺:“我有个兄弟,却又了得,浑身雪练也似一身白肉,得四五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里行没似一根白条,更兼一身好武艺,因此人起他一个名,唤做浪里白跳张顺。”

龚圣与《宋江三十六人赞》,其赞云;“浪里白跳,雪浪如山,汝能白跳,愿随忠魂,来驾怒潮。”意思是张顺随着钱塘江中的翻神伍子胥的“忠魂”,在白浪滔滔的“怒潮”中跳水行进,这颇使人费解。白,是形容水的颜色,白跳,是跳跃前进?第四十回在描写张顺的词赞中有:“人将张顺比,浪里白跳鱼”。前面说“白跳”是指白浪中跳跃,如今又将“白跳”比作是“白跳鱼”了。从这个“白跳鱼”的比喻才使我们看清楚了作者确实是搞错了,是把“白条”误作“白跳”了。

其实写张顺和李逵在水里的打斗,我感到是比武松打虎还有意思的文字,一黑一白,如果说李逵是岸上的恶虎,那张顺是水里的蛟龙,李逵眼里的张顺是如此模样:

李逵向那柳树根头拾起布衫,搭在胳膊上,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不得十数步,只听的背后有人叫骂道:“黑杀才!今番来和你见个输赢。”李逵回转头来看时,便是那人脱得赤条条地,匾扎起一条水裈儿,露出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头上除了巾帻,显出那个穿心一点红俏儿来,在江边独自一个,把竹篙撑着一只渔船赶将来,口里大骂道:“千刀万剐的黑杀才,老爷怕你的,不算好汉!走的,不是好男子!”李逵听了大怒,吼了一声,撇了布衫,抢转身来。那人便把船略拢来凑在岸边,一手把竹篙点定了船,口里大骂着。李逵也骂道:“好汉便上岸来。”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拨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只要诱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边一点,双脚一蹬,那只渔船一似狂风飘败叶,箭也似投江心里去了。李逵虽然也识得水,却不甚高,当时慌了手脚。

那人也不叫骂,撇了竹篙,叫声:“你来!今番和你定要见个输赢。”便把李逵胳膊拿住,口里说道:“且不和你厮打,先教你吃些水。”两只脚把船只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两个好汉扑桶地都翻筋斗撞下江里去。宋江、戴宗急赶至岸边,那只船已翻在江里,两个只在岸上叫苦。江岸边早拥上三五百人在柳阴树下看,都道:“这黑大汉今番却着道儿,便挣扎得性命,也吃了一肚皮水。”宋江、戴宗在岸边看时,只见江面开处,那人把李逵提将起来,又淹将下去。两个正在江心里面,清波碧浪中间,一个显浑身黑肉,一个露遍体霜肤。两个打做一团,绞做一块。江岸上那三五百人贪看,没一个不喝彩。

那场面就如《酒泉子》写的: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这是雄奇的场景,岸边,千万人正在翘首凝望,等待那江潮的勃涌。过不多久,它终于来了!裹带着雷轰鼓鸣般的巨响,江潮奔腾而至,沧海似乎要把它的水全部倾倒在这里,而更为神奇的是,涛头浪尖竟然敖立着几位矫健的弄潮勇士,他们随波出没,而手挚的红旗却始终不湿,这真是何等地惊心动魄和扣人心弦!

最漂亮的是张顺救李逵的场面。张顺在水里如履平地,你看:

张顺

早到分际,带住了李逵一只手,自把两条腿踏着水浪,如行平地。那水浸不过他肚皮,淹着脐下,摆了一只手,直托李逵上岸来。江边看的人个个喝彩。

在水里,李逵不是张顺的对手,几下子就被张顺淹得眼白。游回岸边时,一手揪着李逵,两腿踏着雪浪,如履平地。真是拉风,光彩照人。

这正是《酒泉子》里描写的人物啊,可以说张顺就是“弄潮儿向潮头立”的梁山大寨里的模仿秀,其实水下水里的奇人在历史上史不绝书,《列子·说符》中记录了这样一则对话“白公问曰:‘若以石投水,何如?’孔子曰:‘吴之善没者能取之’。”“善没者”,就是指擅长潜泳的人,在水下能把石子捞上来。

《资治通鉴》记载,五代时,后周将领张永德率兵与南唐水军交战。一天晚上,张永德派擅长潜泳的兵卒偷偷潜游到南唐水军的船下,用铁索把这些船只系在一起。第二天,张永德派兵攻打南唐水军,南唐水军因船只无法移动,大败亏输。这在水浒里也有,高俅攻打梁山,船也一样被梁山好汉凿破。

更厉害的是《庄子·达生》中记载的一位吕梁丈夫,能在连鱼鳖都无法生存的巨大瀑布中自如游泳:“孔子观于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耐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

《晏子春秋》,有一位名叫古治子的勇士,能在水中长距离潜行:“潜行,逆流百步,顺流九里,行鼋而杀之。”

浪里白条张顺在水浒里是宋江的恩人,在张顺月夜偷袭杭州城时,被对手射死在涌金门外水池里,书中写道:张顺来到西陵桥上,看了半晌。时当春暖,西湖水色拖蓝,四面山光叠翠。张顺看了道:“我身生在浔阳江上,大风巨浪,经了万千,何曾见这一湖好水!便死在这里,也做个快活鬼!”说罢,脱下布衫,放在桥下。头上挽着个穿心红的儿,下面着腰生绢水裙,系一系搭膊,挂一口尖刀,赤着脚,钻下湖里去。

张顺被射死后,宋江哭道:我丧了父母,也不如此伤恼!不由我连心透骨苦痛!是啊,世间再无浪里白条,哪里去找这样的优异人儿?

特别是黑李逵,记得李逵、张顺在水里打斗后,一打泯恩仇,在岸上,李逵说“你路上休撞着我”,张顺答曰:“我只在水里等你便了。”如说相声,黑白分明,幽默风趣。

有考据癖好的人说,张顺这个人物的原型见于南宋史事。宋咸淳八年(1272年),元军包围襄阳长达数年,南宋朝廷出重金招募三千死士赴援。张顺正是率兵将领之一。南宋援军发舟百余艘乘风破浪直逼重围。宋军抵达襄阳城下,独不见殿后的将领张顺。越数日,张顺浮尸溯流而上,身中四枪六箭,怒气勃勃如生。众兵士惊以为神,立庙祀之。

聊备一说,作为我喜爱的浪里白条的历史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