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间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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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社会的波浪(2)

哪一个时代事实上总有许许多多不满现状的人。现代以前,这些人怎样对付他们的“不满”呢?在老百姓是怨命,怨世道,怨年头。年头就是时代,世道由于气数,都是机械的必然;主要的还是命,自己的命不好,才生在这个世道里,这个年头上,怪谁呢!命也是机械的必然。这可以说是“怨天”,是一种定命论。命定了吃苦头,只好吃苦头,不吃也得吃。读书人固然也怨命,可是强调那“时世日非”“人心不古”的慨叹,好像“人心不古”才“时世日非”的。这可以说是“怨天”而兼“尤人”,主要的是“尤人”。人心为什么会不古呢?原故是不行仁政,不施德教,也就是贤者不在位,统治者不好。这是一种唯心的人治论。可是贤者为什么不在位呢?人们也只会说:“天实为之!”这就又归到定命论了。可是读书人比老百姓强,他们可以做隐士,啸傲山林,让老百姓养着,固然没有富贵荣华,却不至于吃着老百姓吃的那些苦头。做隐士可以说是不和统治者合作,也可以说是扔下不管。所谓“穷则独善其身”,一般就是这个意思。既然“独善其身”,自然就管不着别人死活和天下兴亡了。于是老百姓不满现状而忍下去,读书人不满现状而避开去,结局是维持现状,让统治者稳坐江山。但是读书人也要“达则兼善天下”。从前时代这种“达”就是“得君行道”,真能得君行道,当然要多多少少改变那自己不满别人也不满的现状。可是所谓别人,还是些读书人;改变现状要以增加他们的利益为主,老百姓只能沾些光,甚至于只担个名儿。若是太多照顾到老百姓,分了读书人的利益,读书人会更加不满,起来阻挠改变现状,他们这时候是宁可维持现状的。宋朝王安石变法,引起了大反动,就是个显明的例子。有些读书人虽然不能得君行道,可是一辈子憧憬着有这么一天。到了既穷且老,眼看着不会有这么一天了,他们也要著书立说,希望后世还可以有那么一天,行他们的道,改变改变那不满人意的现状。但是后世太渺茫了,自然还是自己来办的好,那怕只改变一点儿,甚至于只改变自己的地位,也是好的。况且能够著书立说的究竟不太多;著书立说诚然渺茫,还是一条出路,连这个也不能,那一腔子不满向哪儿发泄呢!于是乎有了失志之士或失意之士。这种读书人往往不择手段,只求达到目的。政府不用他们,他们就去依附权门,依附地方政权,依附割据政权,甚至于和反叛政府的人合作,极端的甚至于甘心去做汉奸,像刘豫、张邦昌那些人。这种失意的人往往只看到自己或自己的一群的富贵荣华,没有原则,只求改变,甚至于只求破坏他们,好在混水里捞鱼。这种人往往少有才,挑拨离间,诡计多端,可是得依附某种权力,才能发生作用,他们只能做俗话说的“军师”。统治者却又讨厌又怕这种人,他们是捣乱鬼!但是可能成为这种人的似乎越来越多,又杀不尽,于是只好给些闲差,给些干薪,来绥靖他们,吊着他们的口味。这叫做“养士”,为的正是维持现状,稳坐江山。

然而老百姓的忍耐性,这里面包括韧性和惰性,虽然很大,却也有个限度。“狗急跳墙”,何况是人!到了现状坏到怎么吃苦还是活不下去的时候,人心浮动,也就是情绪高涨,老百姓本能的不顾一切的起来了,他们要打破现状。他们不知道怎样改变现状,可是一股子劲先打破了它再说,想着打破了总有希望些。这种局势,规模小的叫“民变”,大的就是“造反”。农民是主力,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领导人,在历史上这种“民变”或“造反”并不少,但是大部分都给暂时的压下去了,统治阶级的史官往往只轻描淡写的带几句,甚至于削去不写,所以看来好像天下常常太平似的。然而汉明两代都是农民打出来的天下,老百姓的力量其实是不可轻视的。不过汉明两代虽然是老百姓自己打出来的,结局却依然是一家一姓稳坐江山;而这家人坐了江山,早就失掉了农民的面目,倒去跟读书人一鼻孔出气。老百姓出了一番力,所得的似乎不多;是打破了现状,可又复原了现状,改变是很少的。至于权臣用篡弑,军阀靠武力,夺了政权,换了朝代,那改变大概是更少了罢。

过去的时代以私人为中心,自己为中心,读书人如此,老百姓也如此。所以老百姓打出来的天下还是归于一家一姓,落到读书人的老套里。从前虽然也常说“众擎易举”,“众怒难犯”,也常说“爱众”,“得众”,然而主要的是“一人有庆,万众赖之”的,“天与人归”的政治局势,那“众”其实是“一盘散沙”而已。现在这时代可改变了。不论叫“群众”、“公众”、“民众”、“大众”,这个“众”的确已经表现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从前固然也潜在着,但是非常微弱,现在却强大起来,渐渐足以和统治阶级对抗了,而且还要一天比一天强大。大家在内忧外患里增加了知识和经验,知道了“团结就是力量”,他们渐渐在扬弃那机械的定命论,也渐渐在扬弃那唯心的人治论。一方面读书人也渐渐和统治阶级拆伙,变质为知识阶级。他们已经不能够找到一个角落去不闻理乱的隐居避世,又不屑做也幸而已经没有地方去做“军师”,他们又不甘心做那被人“养着”的“士”,而知识分子又已经太多,事实上也无法“养”着这么大量的“士”,他们只有凭自己的技能和工作来“养”着自己。早些年他们还可以暂时躲在所谓象牙塔里,到了现在这年头,象牙塔下已经变成了十字街,而且这塔已经开始在拆卸了,于是乎他们恐怕只有走出来,走到人群里。大家一同苦闷在这活不下去的现状之中,如果这不满人意的现状老不改变,大家恐怕忍不住要联合起来动手打破它的。重要的是打破之后改变成什么样子?这真是个空前的危疑震撼的局势,我们得提高警觉来应付的。

命相家

——[中国]夏丏尊

十年前的中学教师,居然会卖卜?

顾客居然不少,而且大都是青年知识阶级中人?

感慨与疑问乱云似的在我胸中纷纷迭起。

我因事至南京,住在XX饭店。二楼楼梯旁某号房间里,寓着一位命相家。房门是照例关着的,这位命相家叫甚么名字,房门上挂着的那块玻璃框子的招牌上写着甚么,我虽在出去回来的时候,必须经过那门前,却毫未曾加以注意。

有一天傍晚,我从外边回来,刚走完楼梯,见有十个着洋服的青年方从命相家房中走出,房门半开,命相家立在内点头相送叫“再会”!

那声音很耳熟,急把脚立住了看那命相家,不料就是十年前的同事刘子岐。

“呀!子岐!”我不禁叫了出来。

“呀!久违了。你也住在这里吗?”他吃了一惊,把门开大了让我进去。我重新去看门口的招牌,见上面写着“青田刘知机星命谈相”等等的文字。

“哦!刘子岐一变而为刘知机。十年不见,不料得了道了,究竟是甚么一会事?”我急问。

“说来话长。要吃饭,没有法子。你仍在写东西吗?教师是也好久不做了吧。真难得,会在这里碰到。不瞒你说,我吃这碗饭已有七八年了,自从那年和你一同离开XX中学以后,就飘泊了好几处地方,这里一学期,那里一学期,不得安定,也曾挂了斜皮带革过命,可是终于生活不过去。你知道,我原是一只三脚猫,以后就以卖卜混饭了。最初在上海挂牌,住了四五年,前年才到南京来。”

“在上海住过四五年?为甚么我一向不曾碰到你,上海的朋友之中,也没有人谈及呢?”我问。

“我改了名字,大家当然无从知道了。朋友们又是一向都不信命相的,我吃了这口江湖饭,也无颜去找他们,如果今天你不碰巧看到我,你会知道刘知机就是我吗?”

我有许多事情想问,不知从何说起。忽然门开了,进来的是二位顾客。一个是戴呢帽穿长袍的,一个是着中山装的,年纪都未满三十岁。刘子岐——刘知机丢开了我,满面春风地立起身来迎上前去,俨然是十足的江湖派。我不便再坐,就把房间号数告诉了他,约他畅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十年前的中学教师,居然会卖卜?顾客居然不少,而且大都是青年知识阶级中人?感慨与疑问乱云似的在我胸中纷纷迭起。等了许久,刘知机老是不来,叫茶房去问,回说房中尚有好几个顾客,空了就来。

“对不起!一直到此刻才空。”刘知机来已是黄昏时候了,“难得碰面,大家出去叙叙。”

在秦淮河畔某酒家中觅了一个僻静的座位,大家把酒畅谈。

“生意似很不错呢。”我打动他说。

“呃,这几天是特别的。第一种原因,听说有几个部长要更动了。部长更动,人员也当然有变动。你看,XX饭店不是客人很挤吗?第二种原因,暑假快到了,各大学的毕业生都要谋出路,所以我们的生意特别好。”

“命相当真可凭吗?”

“当然不能说一定可凭。不过在现今样的社会上,命相之说,尚不能说全不足信。你想,一个机关中,当科长的,能力是否一定胜过科员?当次长的,能力是否一定不如部长?举一例说,我们从前的朋友之中,李XX已成了主席了。王XX学力人品,平心而论,远过于他,革命的功绩,也不比他差,可是至今还不过一个XX部的秘书。还有,一班毕业生数十人之中,有的成绩并不出色,倒有出路,有的成绩很好,却无人过问。这种情形除了命相以外,该用甚么方法去说明呢?有人说,现今吃饭全靠八行书,这在我们命相学上就叫‘遇贵人’。又有人挖苦现在贵人们的亲亲相阿,说是生殖器的联系,这简直是穷通由于先天,证明‘命’的的确确是有的了。”刘知机玩世不恭地说。

“这样说来,你们的职业实实在在有着社会的基础的。哈哈……”

“到了总理的考试制度真正实行了以后,命相也许不能再成为职业,至于现在是,有需要,有供给,仍是堂堂皇皇的吃饭职业。命相家的身份决不比教师低下,我预备把这碗江湖饭吃下去哩。”

“你的营业项目有几种?”

“命,相,风水,合婚择日,甚么都干。风水与合婚择日,近来已不行了。风水的目的是想使福泽及于子孙。现今一般人的心理,顾自身,顾目前,都来不及,哪有余闲顾到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事呢?至于合婚择日,生意也清。摩登青年男女间盛行恋爱同居,婚也不必‘合’,日也无须‘择’了。只有命、相两项,现在仍有生意。因为大家都在急迫地要求出路,寻机会,出路与机会的条件,不一定是资格与能力,实际全靠碰运气。任凭大家口口声声喊‘打破迷信’,到了无聊之极的时候,也会瞒了人花几块钱来请教我们。在上海,顾客大半是商人,他们所问的是财气。在南京,顾客大半是‘同志’与学校毕业生,他们所问的是官运。老实说,都无非为了要吃饭。唯其大家要想吃饭,我们也就有饭可吃了。哈哈……”刘知机滔滔地说,酒已半醉了,自负之外又带感慨。

“你对于这些可怜的顾客,怎样对付他们?有甚么有益的指导呢?”“还不是靠些江湖上的老调来敷衍!我只是依照古书,书上怎么说,就怎么说。准不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在顾客也并不打紧,他们到我这里来,等于出钱去买香槟票,着了原高兴,不着也不至于跳河上吊的。我对他说‘就快交运’,‘向西北方走’,‘将来官至部长’,是给他一种希望。人没有希望,活着很是苦痛,现社会到处使人绝望,要找希望,恐怕只有到我们这里来,花一二块钱来买一个希望,虽然不一定准确可靠,究竟比没有希望好。在这一点上,我们命相家敢自任为救苦救难的希望之神,至少在像现在的中国社会可以这样说。”话愈说愈痛切,神情也愈激昂了。

他的话既诙谐又刺激,我听了只是和他相对苦笑,对于这别有怀抱的伤心人,不知再提出甚么话题好。彼此都已有八九分醉意了。

古渡头

——[中国]叶紫

我不管地,也不管天,我凭良心吃饭,我靠气力赚钱!

有钱的人我不爱,无钱的人我不怜!

太阳渐渐地隐没到树林中去了,晚霞散射着一片凌乱的光辉,映到茫无际涯的淡绿的湖上,现出各种各样的彩色来。微风波动着皱纹似的浪头,轻轻地吻着沙岸。

破烂不堪的老渡船,横在枯杨的下面。渡夫戴着一顶尖头的斗笠,弯着腰,在那里洗刷一叶断片的船篷。

我轻轻地踏到他的船上,他抬起头来,带血色的昏花的眼睛,望着我大声地生气地说道:

“过湖吗,小伙子?”

“唔,”我放下包袱,“是的。”

“那么,要等到天明罗。”他又弯腰做事去了。

“为什么呢?”我茫然地。

“为什么,小伙子,出门简直不懂规矩的。”

“我多给你些钱不能吗?”

“钱?你有多少钱呢?”他的声音来得更加响亮了,教训似的。他重新站起来,抛掉破篷子,把斗笠脱在手中,立时现出了白雪般的头发。“年纪轻轻,开口就是‘钱’,有钱就命都不要了吗?”

我不由的暗自吃了一惊。他从舱里拿出一根烟管,用粗糙的满是青筋的手指燃着火柴。眼睛越加显得细小,而且昏黑。

“告诉你,”他说,“出门要学一点儿乖!这年头,你这样小的年纪……”他饱饱地吸足着一口烟,又接着,“看你的样子也不是一个老出门的。哪里来呀?”

“从军队里回来。”

“军队里?”他又停了一停,“是当兵的吧,为什么又跑开来呢?”

“我是请长假的。我的妈病了。”

“唔!”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他把烟管在船头上磕了两磕,接着又燃第二口。

夜色苍茫地侵袭着我们的周围,浪头荡出了微微的合拍的呼啸。我们差不多已经对面瞧不清脸膛了。我的心里偷偷地发急,不知道这老头子到底要玩个什么花头。于是,我说:

“既然不开船,老头子,就让我回到岸上去找店家吧!”

“店家?”老头子用鼻子哼着,“年轻人到底是不知事的。回到岸上去还不同过湖一样的危险吗?到连头镇去还要退回七里路。唉,年轻人……就在我这船中过一宵吧。”

他擦着一根火柴把我引到船艘后头,给了我一个两尺多宽的地位。好在天气和暖,还不致于十分受冻。

当他再擦火柴吸上了第三口烟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比较地和缓得多了。我睡着,一面细细地听着孤雁唳过寂静的长空,一面又留心他和我所谈的一些江湖上的情形,和出门人的秘诀。

“……就算你有钱吧,小伙子,你也不应当说出来的。这湖上有多少歹人啊!我在这里已经驾了四十年船了……我要不是看见你还有点孝心,唔,一点儿孝心……你家中还有几多兄弟呢?”

“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唉!”他不知不觉叹了一声气。“你有儿子吗,老爹?”我问。

“儿子?唔……”他的喉咙哽住着,“有,一个孙儿……”

“一个孙儿,那么,好福气啦!”

“好福气?”他突然又生起气来,“你这小东西是不是骂人呢?”

“骂人?”我的心里又茫然了一回。

“告诉你,”他气愤地说,“年轻人是不应该讥笑老人家的。你晓得我的儿子不回来了吗?哼!”歇歇,他又不知道怎么的,接连叹了几声气,低声地说:“唔,也许是你不知道的。你,外乡人……”

他慢慢地爬到我的面前,把第四根火柴擦着的时候,已经没有烟了,他的额角上,有一根根的紫色的横筋在凸动。他把烟管和火柴向舱中一摔,周围即刻又黑暗起……

“唉,小伙子啊,”听声音,他大概已经是很感伤了,“我告诉你吧,要不是你还有点孝心,唔!我是欢喜你这样的孝顺的孩子的。是的,你的妈妈一定比我还欢喜你,要是在病中看见你这样远跑回去。只是,我呢?唔……我,我有一个娃儿……”

“你知道吗?小伙子,我的桂儿,他比你还大得多呀!是的,比你大得多。你怕不认识他吧?啊你,外乡人……我把他养到你这样大,这样大,我靠他给我赚饭吃呀!”

“他现在呢?”我不能按捺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