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我独坐一方,心揣一把生活中的苦与累制成的宝剑,脖子上套着用人间难题串起来的锁链。我偶然抬头,只见她站在我的面前,正眷恋凝视着我,二目间充满光明与纯美。于是,我头上的乌云顿时消散,喜悦之情顷刻充满心间,生活在我的眼里变成了欢快的乐园。
“朋友们,你们会问,我是否对这种古怪处境感到满足?你们会问,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是否能够对被你们称为幻想、幻象、幻梦,甚至称为精神病状态的情况感到满足?
“我要告诉你们,在那种状态下度过的岁月,是我平生最美好、最幸福、最甜润、最安详的时光。我要告诉你们,我和我的天仙女伴是一种绝对纯洁的思想,它遨游于太阳光里,漂浮于大海水面,信步于月夜之下,听着耳所未闻之歌,站在眼所未见景前。生活,整个生活,就在我们用我们的灵魂所体验的一切之中。存在,全部存在,就在我们所知道的、所证明的、我们因之兴奋或悲伤的一切之中。我已用自己的灵魂体验过那件事,且每日每时都在体验着,直到年满三十。
“我愿我不到三十岁。但愿我到那个年龄之前死去一千零一次。因为那一年夺去了我的生活之核,使我的心血淌尽,让我像一棵光秃秃、孤零零的松树一样站在日夜面前,枝条不会随大风之歌起舞,鸟儿不在其花与叶之间筑巢。”
说到这里,谈话人沉默片刻,低下头,闭上眼,双臂下垂木凳边,仿佛失望了到了极点。我们则默不作声,静等他继续把故事讲完。片刻过后,他睁开双眼,用发自受伤的灵魂深处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朋友们,你们可记得,二十年前,这座山上的执政官派我去威尼斯城执行一项科学任务,让我带给那个城市市长一封信。我们的执政官是在君士坦丁堡与那位市长相识的。
“我离开黎巴嫩,乘一艘意大利轮船远航。时在三月,春之魂颤动在风的衣褶里,和着海波曲折伸展,模仿着绝美的图样,在积聚于地平线上的白云里钻蹿滚翻。我该如何向你们叙述我在船上的日日夜夜呢?人们熟悉语言的力量超不出人的所知所感,而人的精神之中有比人所知更深远、比人所感更细腻的东西,我又如何用语言向你们描绘呢?
“我和我的天仙女伴共同度过的那些岁月,充满温馨与友爱,沉浸在静谧、欢快气氛之中,不曾想过痛苦之神还会在幸福幕帘之后伏候着我,也未曾料想到苦汁会沉淀到杯底。不,我不怕生长在云端的花儿凋谢,也不怕黎明新娘的歌声消失。当我离开这丘陵和山谷时,我的情侣坐在我的身边,同乘马车向海岸驶去。我启程之前,在贝鲁特度过三天,夫人与我形影相伴;我去何处,她去何处;我站在哪里,她站在哪里。我每会一位朋友,她必朝朋友微笑;我访问学堂,她必拉着我的手;我晚坐阳台静听城市里的声音,她必与我同观赏共思考。可是,当驳船将我与贝鲁特港口分开时,就在我登上轮船甲板的第一分钟里,我感到我的精神的天空风云突变,只觉一只无形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随后听到一种深沉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回去吧,回到你出发的地方去吧!下到驳船,趁轮船未开航,回你的祖国海岸去吧!’
“船起锚开航了。我虽双脚站在甲板上,却自感像一只小鸟,落入了盘飞在空中的一只鹞鹰的爪中。夜幕垂降,黎巴嫩的山峦被海上雾气遮掩。我发觉自己独立船头,而那位梦幻中的姑娘,我心爱的女子,伴随我的青春年华的夫人,没有在我身旁。每当我凝视注视着天空时,那位美貌少女的容颜便出现在我的眼前;每当我侧耳细听时,她的声音便响在我的耳边;每当我把手伸向前方,便能触摸到她那纤细的手指……此时此刻,那位少女却站在另一条船的甲板上。第一次,这是第一次,我发觉自己独站船头,面对夜幕、大海和苍穹。
“我怀着这样的心情,在甲板上踱来踱去,内心呼唤着情侣,二目凝视着滚翻起伏的海浪,期望能在白色浪花里看到她的俊容。
“时已午夜,旅客们相继就寝,我独自留在原地,心中不胜凄然惆怅,忐忑不安,若有所失。我猛一回头,望见她站在雾中,离我仅有几步远。我不禁周身战栗,急忙伸过手去,同时高声呼喊道:‘你为什么离开我?为何让我独守孤单?你到哪儿去了?亲爱的,你在何方?来呀,走近我吧!从此再也不要离开我!’
“然而她并没有走近我,依旧呆站原地。顷刻,她的脸上绽现出悲凉、凄楚表情,其可怕程度为我平生所未见。她声音低沉而微弱地说:‘我来自汪洋深处,为的是看你一眼。我要返回汪洋深处。你睡去吧,愿你做个好梦!’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便与云雾融会在一起了,转瞬不见踪影。我以饥饿小儿的顽强,不住声地呼唤着她。我伸展双臂,轮番挥向四面八方,而我的双手所抓到的,却只有带着夜露的潮气。
“我走进船舱,心中波澜翻滚,煞是忐忑不安。在那艘船的船舱里,我是另外一条船,漂泊在绝望与迷茫的大海上。出奇的是,我的头刚一挨枕头,立即感到眼帘沉重无比。当我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大亮。在我深睡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女友被钉在开满花的苹果树上,鲜红的血从她的双掌双脚一直流到树枝、枝干,然后淌在草地上,与散落的花瓣凝结在一起。
“船日夜航行在大海上。我身在船上,不晓得自己是个人,去远方执行一项任务,还是一个幽灵,徘徊于云雾弥漫的太空之中。我没有女友近在眼前的那种感觉;不论醒时还是睡时,也看不见她的面容。我祷告,我祈求,呼唤无形力量让我听到她的只言片语,或者看见她的身影,或让我感觉她的手指在抚摩我的前额,结果徒劳无益,一无所获。
“我在这种状态下度过十四天。第十五天的中午,意大利海岸远远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就在那天傍晚,船驶入威尼斯港。一些人驾着涂有五颜六色、绘有种种欢乐画图的小舟,将旅客及行李接入城里。
“朋友们,你们知道,威尼斯城坐落在几十个相邻的小岛上,街道就是河道,民宅与宫殿皆建在水上,船只取代了车辆。
“当我从轮船上下来,登上小舟之时,水手问我:‘先生,您去哪里?’
“我提及该城市长的名字,水手用留神、敬重的目光望了望我,然后划桨击水。
“小船载我驶去,夜幕已经垂降,夜色笼罩了全城。宫殿、寺院、学堂的窗子里都亮起明灯,灯光映衬在水面上,随波微微颤动,河面闪闪放光,整个威尼斯城宛如诗人的梦境,景观处处,不似幻想,胜似幻想,实令异乡客心荡神驰。
“我乘坐的小船刚驶到第一道河的转弯处,便听到数不清的大钟发出的声音响彻夜空;钟声悲凄,此起彼伏,断断续续,令人哀伤,叫人恐惧。虽然我正处于昏迷状态,使我对外界情况失去感觉,然而那铜钟的响声却像钉子一样穿透了我的胸膛。
“小船停泊在石梯旁,拾级而上便到人行道。船家望了望我,指着坐落在一花园中央的公馆,说:‘就是这儿。’我下了船,漫步走向公馆,船家扛着我的行李后跟,行至公馆门口,我付了船费,打发走船家,然后敲了敲门。公馆的门开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群仆人,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有的哭泣,有的哀号,有的低声长吁短叹。此情此景,令我惊愕不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一中年仆人走上前来,只见他那目光拨开他那肿胀的眼帘,望了望我,叹着气问道:‘先生有什么事吗?’我回答:‘这不是市长的邸宅吗?’仆人点头称是。
“这时,我掏出黎巴嫩执政长官托我带的那封信,递给仆人。那仆人不声不响地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然后缓步朝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走去。
“所有这一些,我没有去多想它。之后,我走到一女仆跟前,问她们为什么如此悲伤,她难过地说:‘多怪呀,难道你没听说市长大人的千金今天去世了吗?’
“她再没往下说,随用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朋友们,你们想一想一个漂洋过海的人的情况吧!他简直就像一种薄雾般的模模糊糊的念头,被宇宙巨人抛到盛怒的波涛与灰色的云雾之间。请诸位设身处地想一想,一个青年人,在绝望的哀号和大海的咆哮声中挣扎了两个星期,好不容易才到达目的地,却发现自己站在痛苦幽灵缓缓散步、亲人的哀鸣弥漫天空的一家门前。朋友们,你们想想,一个异乡人来一座公馆求援,公馆却被死神的翅膀遮盖得严严实实。
“给主人送信的仆人回来了。他躬身对我说:‘先生,请进吧!市长在恭候着您。’
“说完,仆人在前面引路,我随之行至走廊尽头一房门前,仆人示意我进门。我迈步进门,发现那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只见厅内烛光通明,几位绅士、牧师模样的人坐在那里,一片寂静,鸦雀无声。我往里没走几步,便见从大厅中央站起一位白须长者;显而易见,忧伤已使其脊背驼弯,痛苦已令其表情失礼。他走到我跟前,说:‘你远道而来,却发现我正遭遇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实在使我感到难堪。不过,我希望我们的遭遇不影响你完成自己的使命。孩子,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我谢过他的温情,并用一些欠贴切的字眼,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
“老人把我领到他的座位旁边,让我坐下,我木然地与众宾客一道坐下来。我偷眼看了看他们那一张张忧伤的面孔,听着他们的低声叹息,心中有说不出的压抑与凄凉。一个时辰过后,宾客们相继离去,寂静的大厅里只剩下我和那位悲伤的老人。我站起来,对老人说:‘先生,请允许我告辞。’他立即阻止:‘不能,朋友!你不能走哇!若能忍受目睹我们的伤感之苦,又能听得下我们的沉痛呻吟,那就在我们这里作客吧!’他的话使我感到害羞,我当即点头表示用意。老人又说:‘你们黎巴嫩人最好客,你留下来,让我们招待你一下,哪怕远远比不上异乡客在你们国家所得到的热情款待。’
“片刻过后,老人敲了敲银铃,一衣着华美的侍仆应声而至。老人指着我对侍仆说:‘把我们这位贵客领到东厢房安歇,好好照料客人的吃喝,你要亲自招待客人,保证客人舒适。’
“侍仆把我领到一个宽敞房间,建筑精巧,陈设豪华,四壁挂着名画和丝织工艺品,感觉当中放着一张堂皇大床,被褥齐备,枕头上绣着花。
“侍仆离去后,我一下瘫坐在椅子上,回忆着自己的处境,思考着自己孤独离乡远行,回想着自己在异国度过的第一个时辰。
“侍仆送来餐盘,上面吃的喝的一应俱全。我没有胃口,仅仅吃了一点点,便让侍仆端走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时而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望望天空,听听大海波涛声,间或有船桨击水的声音传来,直至我深感疲惫,我的思想在生活的外表现象与其内部隐秘之间被折腾的精疲力竭,方才平卧床上,进入昏睡状态;那状态既包含睡眠的酣醉,又混有苏醒的清明,记忆与遗忘在那里翻腾不止,醒悟似海水的涨潮和退潮,轮番袭扰岸边。我就是无声的战场,无声大军在那里搏斗对仗,死神将骑士摔倒在地,一个个无声无息死去。
“朋友们,我不知道自己在这种状态中逗留了多久。当时和现在我所知道的,就是我处于那种昏迷状态中时,感到有一个活人站在我的床边,同时觉得有一种力量在屋内空间里活动着。我还感到有一位仙女在呼唤我,只是没有声音;她在鼓动我,但看不到手势。我当即站起来,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似乎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动着,使我身不由己。我下意识地走着,如同梦游之人。我走在一个不用时空计算的世界里,一直行至走廊尽头,进入一个大厅,只见厅中央放着一张灵床,旁有两颗烛星照明,四周拥簇着鲜花。我走上前去,跪在床边,仔细观看,出现在眼前的竟是我那位女友的面孔,看到我那位梦中女友的面容被死亡的面纱遮盖着。我看见了我爱得至深的那位女子。我看见她那僵直裹着纯白色殓衣的尸体静卧在素白鲜花丛中,笼罩她的是可怕的永恒寂静。
“神灵啊,主宰爱情、生命和死亡的神灵啊,是你创造了我们的灵魂,然后将之带到光明和黑暗中来。是你纯洁了我们的心,尔后又使它带着希望和痛苦搏动。是你,又是你呀,让我看到我的女友那冰冷的躯体。是你把我从一块土地带到另一块土地,以便向我显示死亡对生命的希冀、悲痛对欢乐的期望。是你在我那孤独寂寞的荒沙中种下一株白色百合花,然后又把我带往一个遥远的山谷里,让我看见的是一株凋零、枯萎的死百合!
“是的,朋友们,你们正是我孤独寂寞、流落他乡时的伙伴。安拉有意让我饮下苦酒;此乃安拉意志,吾辈无可奈何。我们人类在广袤无边的宇宙里,只不过是屈从,别无选择。如果我们有缘相爱,但爱并非来自我们,也不属于我们。倘若我们高兴,同样欢乐既非来自我们,也不属于我们,而在于生命自身。假若我们感到痛苦,而痛苦亦非源自我们的伤口,而是源自整个大自然内部。
“我向你们讲述自己的故事,目的在于向你们诉苦;诉苦是对生活的怀疑。我是一名信徒,自信我从黑夜之杯里喝的每一口酒所混杂的苦汁都是有益的。我相信穿透我的胸膛的钉子是美的。我相信撕碎我的心包的铁手是慈悲的。
“这就是我的故事,本来无尾,又怎能讲完呢?我跪在我在梦中所爱的那位少女的灵床旁,凝目注视着她的面庞,直到黎明之手搭上玻璃窗。那时,我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头枕人类的痛苦,屈身于永恒重担之下。
“三个星期之后,我离开威尼斯城,就像在时间的长河中度过了一千年的人那样回到了黎巴嫩;就像每个黎巴嫩人一样,从异乡流落,回到流落异乡。
“朋友们,请原谅,我讲得时间太长了,请原谅!”
七个阶段
我的灵魂忧伤过七次:第一次,是它试图通过贬低、抑制他人之路获得尊荣时;第二次,是它在瘫痪者面前一瘸一拐地走路;第三次,是它在难与易之间进行选择时,它择易而弃难;第四次,是它做了错事时,却为别人的错误幸灾乐祸;第五次,是它因软弱百般忍耐时,却把自己的忍耐视为强大;第六次,是它从生活的泥塘中拉出自己的衣角时;第七次,是当它站在上帝面前唱歌时,它把唱歌当成了它的一项美德。
灵魂告诫我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爱人们所厌恶,与人们所憎恨的人真诚交往。我的灵魂向我说明,爱神不把优点置于爱方,而将之置于被爱的一方。灵魂告诫我之前,爱情在我这里是一条纤细的线,系在两个相近的木桩之间;置于现在,则已变成一个光环,首端即末端,末端即首端,环绕着一切生灵,慢慢扩展,未来的一切都将落入它的环抱中间。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观看被形式、色彩和外表遮盖着的美,让我凝神注视被人们当作丑恶的东西,直至向我指出美妙之点。灵魂告诫我,我认为美就是跳动的火焰;烟柱消逝,除了燃烧的东西,我什么再也看不见。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静听非舌头、非喉咙发出的声音。灵魂告诫我之前,我听厌了那种响声,传入耳际的只有嘈杂、呐喊,不禁耳倦神疲;至于现在,我却害怕安静,喜听人们哼现代之歌,高声赞颂云天,公布幽冥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