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静是掩饰傲慢脸面的面纱;
诉苦是遮盖灾难面孔的假面具。
外壳与内核
我喝下一杯苦西瓜汁,而沉淀在杯底的却是蜂蜜。
我走上一条羊肠小道,却来到一片绿色平原。
我将一位朋友丢在云雾里,却发觉他站在拂晓的光芒之中。
多少次,我用吃苦耐劳精神外套遮掩我的痛苦与烦恼,幻想报酬与善待就在其中。可是,当我脱下外套时,却见痛苦已经变成欢乐,烦恼业已化为爽朗。
多少次,我与伙伴并行在公开世界里。我暗自说:“瞧他多么呆傻,多么笨拙!”可是,我刚刚走进秘密世界,却发现自己是个残暴不公的人,反倒觉得我那位伙伴多么聪明、机警。
多少次,我醉于自己的酒,认为自己和我的同伴是羊羔和狼;直到我从酒醉中醒来之后,才发觉我是人,我的同伴也是人。
众人们,我和你们都对我们的情况感到吃惊,都对我们隐藏的真实情况视而不见。假若我们当中有谁被绊倒,我们就说他是堕落者;有谁故意行动迟缓,我们就说他是腐败者;有谁说话口吃,我们就说他是哑巴;有谁唉声叹气,我们就说那是垂死挣扎者的喉鸣。
我和你们都喜欢“我”的外壳和“你们”的表皮。因此,我们看不见外壳向灵魂透露的关于“我”的秘密,也看不见外壳对灵魂隐瞒着的“你们”的秘密。
我们满脑子自负情绪,根本不看我们的实际情况,能指望我们干什么呢?
我对你们说——也许我的话是假面具,掩盖着我的真实面孔——我对你们和我自己说,我们用眼看到的东西,绝不比用一块眼罩遮住我们的眼睛时而用洞察力所看到的东西更多些。我们用耳朵听到的,无非是干扰我们应该用心领会的东西的丁当响声。假如我们看见一名警察正把一个人带往监牢,那么,我们不应该再去判断他俩谁是罪犯。假若我们看见一个人已倒在血泊中,而另一个人双手沾满鲜血,出于正确见解,我们不应再判断谁是被杀者,谁又是杀人犯。假如我们听到一个人唱歌,而另一个人哭号,我们则应该忍耐一下,以便判断谁是高兴者。
不,我的兄弟,不要用一个人的表现判断他的真实情况,不要把某人的某句话或某件工作当作其内心世界的标题。也许有那样一个人,因其笨嘴拙舌、语调怪僻而被人认作呆傻;然而他的存在,却是通往聪慧的路标,他的心田却是启示降临的地方。也许有那样一个人,因其面孔丑陋、生活狼狈而被看不起;然而他却是上天赠给大地的礼物,上帝降给人间的赠品。
也许你于同天访问了宫殿和茅舍,走出宫殿时的心中充满恐惧,步出茅舍时感到由衷同情。可是,假若你能扯掉你的感官编织的表面现象,你的恐惧之情便会萎缩,继而下降到遗憾水平;你的同情心绪会发生变化,继之上升到敬重阶梯。
早晨与夜晚之间,也许你会遇到两个人:第一个人你与谈话时,其声若呼啸狂风,其举动似威风大军;第二个人与你谈话时,其声颤颤抖抖,其心惶恐不安,其语断断续续。这时,你定判断:第一个人勇敢果断,第二个人懦弱胆怯。也许有那么一天,时光派他俩去迎战困难,或为某原则贡献青春。到那个时候,你再看看他俩,便会明白:虚饰的孟浪并非勇敢,无声的羞涩并非怯懦。
也许有时透过屋窗向外看,见路人中间有一位修女靠右边走,另有一个妓女走在左边。你会立即说:“修女多么高尚,妓女多么可耻!”可是,假若你合上眼睛,侧耳倾听片刻,会听到太空中传来一种细微的声音:“这一位用祈祷恳求我,那一位用痛苦请求我。她俩的灵魂里各有一把属于我的灵魂的伞。”
或许你在大地各方巡游,寻觅被你称作文明和发展的东西,进入一座城市,那里宫殿巍峨,学院堂皇,大街宽敞;人们快步走东奔西,有的开凿大地,有的翱翔天空,有的亮剑,有的问风,个个衣着华丽,款式新颖,似过节日,如临盛会。
几天之后,你移步进入另一座城市,那里房舍低矮简陋,街道狭窄;老天降雨,该城会变成泥海中的胶泥岛;太阳出来,空中会布满尘土凝聚成的乌云。那里的居民纯朴本分,如同松弛的弓弦。他们行路缓慢,工作粗枝大叶。他们看你时,仿佛眼后有眼,正在凝视离你很远的东西。你离开他们那里时,心中充满晦气,有不胜枚举之感,会暗自言语:“我所看到的两座城之间的差距,恰如生与死之间。那边强壮有力似涨潮,这里软弱无力如退潮;那边精神振奋像春天,这里疲惫松垮似秋冬;那边朝气蓬勃似青春在花园中翩跹起舞,这里老气横秋似暮年静卧在灰烬之上。”
但是,倘若你能借上帝之光看看那两座城市,会发觉那是同一花园中两棵相临的树。也许细细观察一下,你会发现:你所想象的其中一棵树所具有的那种优点,不过是闪光一时的泡沫;而另一棵树身上被你视为懒散松垮的东西,却是隐藏着的固有珠宝。
不,生活的本质不在于表面,而在于其内涵。看物不要只看外壳,而要看其内核。人之美不在其貌,而在其心。
不,宗教的真谛不在于寺庙所表露、礼仪与传统所阐明的那些东西,而在藏于灵魂深处及要用心意感化的那些东西。
不,艺术的价值不在于你的双耳听到的那种抑扬顿挫的歌声,不在于诗歌朗诵里那种铿锵有力的语调,不在于你的两眼所看到的流畅线条及斑斓色彩,而在于歌中轻重高低之间无声颤抖的距离,在于通过诗歌渗入你的心田里的诗人灵魂中的沉静、寂寞情思,在于画面给你的启示,留心观之,从中看到比画面更远、更美的东西。
不,我的兄弟,日夜的价值不在其表面。我行进在日夜之星上,向你这样说,不过是为了通过它向你吐露平静内心里的一些话语。那么,在你察明我的心意之前,不要把我看作傻瓜;在你解除我的心底疑虑之前,不要把我想象成天才;在你看见我的心之前,不要把我说成吝啬鬼;在弄明我的慷慨暗示之前,不要把我说成仗义疏财的男子汉。请你不要把我看作多情者,除非弄清我情寄世间的一切光与火;莫把我称作无情人,除非你已触摸到我身上那鲜血淋漓的伤口。
硕果压魂
我的灵魂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子,可有饿汉前来采摘果子、饱食一顿么?
莫非人间没有一位仁慈的戒斋者肯来餐食我的收成,卸去我的重担,让我轻松一下?
我的灵魂被金银重载压着,难道没有人想取之装满自己的口袋,以便减轻我的负担?
我的灵魂里盛满陈年佳酿,莫非没有干渴者前来自酌畅饮?
一个人站在大路中间,将满握珠宝的手伸向过路的行人,呼唤着:“你们为什么不怜悯我一下,把我手中的珠宝拿去!可怜可怜我,把我的珠宝拿走吧!”然而人们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走去。
也许他是个讨饭的叫花子,把颤抖的手伸向过路人,然后收回战栗的空手。也许他是个瘫痪盲人,人们走过他的身边,谁也不曾对之留心。
他是个仗义疏财的富翁,在莽莽荒原与山脚之间搭起帐篷,每日夜晚燃起篝火,并派奴仆去路边等候,以便接来宾客进行款待。可是,大路却是那样吝啬,没有向他推举一个觅食者,也没有给他送来一位讨饭人。
莫非他是个被抛弃的贫民!
也许他是个四处奔走的游荡汉,手拿拐杖,臂挎饭桶,夜来露宿街巷,坐在流浪汉们身边,与他们共餐施舍面包。
她是伟大君王的公主,已从梦中醒来,离开牙床,站起来,穿上她那紫红色的长袍,戴上珠宝,发髻上喷洒麝香,手指浸蘸千日香蜜,然后步入花园。她缓步鲜花丛中,露珠潮湿了她的衣角。
在静谧的夜下,公主漫步花园,觅寻自己的心上人。然而,在父王的国度里,没有人爱她。
假若她是个村姑,那该多好!信步山谷草坡,放牧父亲的羊群,身披晚霞返回父亲的茅舍,双脚沾着隐居之地的尘埃,衣褶间散发着葡萄的芳馨;待到夜幕垂降,村民们进入梦乡之时,她偷偷走向意中人等待她的地方。
假若她是修道院里的一位修女,那该多么好啊!燃烧自己的心当香,整个天空发着她心头的芳香;点燃自己的灵魂当蜡烛,让心上人擎着她的灵魂之光。她顶礼膜拜,让隐形的鬼怪将她的祷告带往时光宝库;在那里,虔诚信徒的祈祷被保存在情侣的热心与追求孤单者的低语旁!
但愿她是一位老妪,坐在阳光下,向分享她的青春的人求取温暖,总比当公主要好。因为父亲的王国里,既无人将她当面包吃,亦没人将她的热血当酒饮!
我的灵魂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子。在这个地球上,可有饿汉前来摘果饱食!
我的灵魂里盛满陈年佳酿,莫非没有口渴者自酌畅饮?
但愿我是一棵无花无果之树!富有者的痛苦胜过无果,宽裕而无付出者的忧愁要比食不果腹者的绝望还要可怕。
但愿我是一口枯井,任凭人们向我投石,总比我是一道甘泉,人们打我旁边走过,而不汲取一口水要好。
但愿我是一根甘蔗,任凭人们用脚踩我,总比我是一把银弦吉他,久置断指人家中,其亲人皆为聋子要好!
一捧岸沙
爱情的悲伤在歌唱。知识的抑郁在谈话。希望的苦闷在低语。贫困的忧虑在号丧。然而有比爱情更深刻的悲伤,比知识更高尚的抑郁,比希望更强烈的苦闷,比贫困更苦涩的号丧。但是,悲伤、抑郁、苦闷、号丧都是哑巴,不声不响;至于它的眼睛,则灿若群星,闪闪放光。
当你受邻居的坑害而诉苦时,你应该把自己心的一部分送给邻居当礼物。若邻居心胸宽广,会感谢你;若其心胸狭窄,会瞧不起你。
进步不能改善过去的一切,只会向着将要出现的东西前进。
镇静是掩饰傲慢脸面的面纱;诉苦是遮盖灾难面孔的假面具。
野蛮人饿时,从树上摘果子充饥;文明人饿时,从买者那里买来果子下肚,而这位买者从那为买者买到的,那位买者又是从另外一位买者那里买的,另一位买者是从上树摘果子人那里买的。
艺术是由明显的无知走向隐匿的未知的一步路。
有的人鼓动我忠于他们,凭以品尝我的宽厚豪爽滋味。
我无法了解一个人的意图,除非他认定我欠他的债。
大地呼吸,我们生存;大地咽气,我们死亡。
人的眼睛是显微镜,向人展示的世界要比真实世界大。
我在这样的人们之间是无辜的;他们将喋喋不休视为学问,将沉默无语看作无知,把矫揉造作当成艺术。
也许我们认为极难的事情,恰恰是通向它的极易之路。
人们对我说:“你若看见一个熟睡的奴隶,千万不要叫醒他,也许他在梦想自由。”我回答他们:“我若看见一个熟睡的奴隶,我就把他叫醒,和他谈谈自由。
反对是最低等的才智。
美将我们俘获;至于最美,则把我们释放,甚至出自其本意。
热情是火山,其顶峰不会生长犹豫之草。
河水始终流向大海,不管水磨轮子破烂或完整。
文学家用思想情感写作,然后奉献言论;研究者用言论创作,尔后奉献一点点思想感情。
你吃得快,走得快,何不用脚吃饭、用手走路!
你无大喜,也无大悲,仅仅因为世界在你眼里太小。
知识使你的种子发芽,而不把你当作种子抛掉。
我不憎恶他人,除非憎恶能够成为我的自卫武器;但是,假如我不是个弱者,我便不会以此做武器。
假若耶稣的先人知其心事,他们会恭恭敬敬地站在耶稣面前。
爱情是颤抖的幸福。
他们认为我目光犀利,穿肠透骨,因为我隔着筛子网眼看他们。
我并无孤独之感,除非人们赞扬我的种种缺点,批评我的样样优点。
在众人当中,有被杀者,但滴血未淌;在众人当中,有盗窃者,但未偷过任何东西;在众人当中,有欺骗者,但说的全是实话。
需要证明的真理,仅仅是半真理。
你们何不让我远离不会哭的箴言、不会笑的哲学、见童子不点头的傲慢!
宇宙,明智的宇宙,被万物遮掩的宇宙,拥有万物的宇宙,在万物之中,又属于万物的宇宙啊,你之所以能听到我的声音,因为你就是我的存在;你之所以能看到我,因为你的慧眼能见万物生灵。给我的灵魂里播下你的一颗智慧的种子,让它在你的森林中长成大树,为你奉献果子。阿门。
雾中之船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我们在卡迪沙河谷山坡上的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收集到一位男子的谈话。
那男子边用棍子拨弄着炭火盆里的灰,边对我们说:
“喂,朋友们,你们想让我向你们吐露我忧伤的秘密?
“你们想让我给你们谈谈日日夜夜重现在我心中的那幕悲剧?
“你们已经厌恶了我的沉默寡言和守口如瓶。你们已经腻烦了我的唉声叹气与烦躁不安。你们的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说:‘既然这个人不让我们进入他的痛苦寺庙,我们又怎能入他的友情之家呢?’
“朋友们,你们说对了。谁不能和我们共苦,也便休想与我们同甘。
“那么,你们就听听我的故事吧!你们只管听,不必同情;因为同情只宜给予弱者;而我,尽管遭遇不幸,却依然是强者。
“自打我的青春黎明时起,我就在白日幻想和黑夜梦境中看到一位女子的身影,她形态异丽,德行罕见。在我独处幽居的夜晚,她站在我的床边。在寂静之中,我听得到她的声音。有时候,我闭上双眼,感觉到她的手指在抚摩我的前额,我立即睁开眼睛,惊恐地站起来,聚精会神,侧耳倾听那本不曾有的低声细语。
“我自言自语:‘莫非我的想象力将我抛进了五里云雾之中?莫非我用梦之雾气制造了一位女子,容颜俊秀,声音甜润,触感柔软,以便取代一位真实存在的女子的地位?莫非我已神魂颠倒,把理智中的幻影当成了我所亲近、钟爱、依附的靓女?莫非我离群索居正是为了与她接近?难道我合上双眼,捂住双耳,不听人间一切声音,专为看她的容貌,倾听她的声音?难道我真的疯啦?莫非我是个疯子,不以离群索居为满足,竟用孤独幻影造出一个女伴、夫人?’
“我说出‘夫人’一词,你们定会觉得新奇。可是,的确有一些使我们感到奇怪,甚至否认的东西,因为它以某种不可能出现的现象显示在我们的面前。不过,我们叫怪也好,否认也罢,都不能把事实从我们的心中抹掉。那个梦幻女子是我的夫人,与我共有并交流生活中的一切爱好、倾向、欢乐和意愿。清晨,我刚刚醒来,便见她靠在我的枕边,正用充满童真与母爱的目光望着我。我只要想做一件事,她便立即帮我完成。我刚在餐桌前坐下来,她便与我对面而坐,和我谈天,相互交换想法。夜幕垂降,她靠近我,对我说:‘走,我们到丘陵和山坡上走一走吧!我们已在这座房子里待够了。’此时此刻,我就放下工作,拉着她的手走去,一直走到蒙着充满寂静神奇色彩的傍晚面纱的旷野。在那里,我俩并肩坐在一块高大岩石上,凝神注视远方的斑斓晚霞。她时而指点被夕阳涂上金黄色的云朵,时而让我聆听鸟儿的鸣啭,只听群鸟入林归巢之前唱出赞美诗式的歌声,洋溢着感谢与安详的情感。
“多少次,正当我独处忐忑不安时,她便出现在我身边;只要我一看见她,不安顿时化为镇静,忐忑心绪随即转为舒展坦然。
“多少次,我遇到众人时,只觉灵魂中有一支大军正向我所憎恨的东西发动进攻;可是,我一看到她的面孔出现在众人之间,我心中的暴风便立刻化为神圣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