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在曹公所着的《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槛外人妙玉是十二钗中用笔较少的人,只是在喝茶方面叙说过几次,但是她的结局却也是很不幸的。她本也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慧质兰心,巧手泡茶,只为喝个无念、无欲。最后竟被贼人掳去,真是让人难以为之扼腕。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这素爱洁雅的大美人一生干干净净,入空门,心下了然无尘,最后却落得个“终陷泥淖中”的下场,实在让人感慨叹息。今天快嘴我就再次来到了贾府的栊翠庵,要拜见一下这位自称“槛外人”的妙龄尼姑,核对一下社会上对她的传言是真是假?嗯,门没关,我在门外看到她正在家沏茶呢。
尘念未绝,情缘未断
快嘴:“请问这里是妙玉大师的家吗?”
槛外人:“正是,请问施主是……”
快嘴:“我是小记者快嘴,专程来拜访您的。”
槛外人:“哦,欢迎欢迎,那就请您坐下喝杯茶吧,我这小茶馆天天都来一些茶客,可是还没有一个说要采访我呢。”
快嘴:“怎么,您开茶馆了?”
槛外人:“是啊,我有这么上等的茶具,不开茶馆岂不是浪费了这些宝贝?再说我不做点小生计,拿什么养活自己呀,哎,快嘴,给你一杯先喝着,待会客人来多了,就顾不上招呼你了。”
快嘴:“啊,谢谢!听说您沏茶用的水是从梅花上收的雪溶化的?看来我今天实在是有口福啊!”
槛外人:“哈,哪有那么多雪水?这些茶水都是烧开的自来水泡的,也不是什么好茶,你就别美了。”
快嘴:“哦,呵呵,您不会嫌我快嘴是俗人,在我用过茶后将杯子扔了吧?刘姥姥曾用您的杯子尝了口茶,您便嫌脏弃掷不用了。还听说您到惜春处闲坐时,竟然自己带上茶具。这是真的吗?”
槛外人:“呵呵,不敢不敢,这些都是老皇历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说起那时的我确实够洁癖的。我本是出身书香门第、仕宦之家,极小时就秉承了一种雅洁之气。但天有不测风云,我的身世很是不幸,出家之后,父母俱亡,为睹观音遗迹和贝叶遗文,就随师父从苏州到了京城。而当时显赫的贾府正好为元春归省聘买尼姑,我才被请到了贾府的栊翠庵。”
快嘴:“嗯,是这样的。那么这样一来,就使您与贾府的那些公子、小姐们有机会生出俗缘来了,是吧?”
槛外人:“曹公就这样安排的啊,呵呵!当时贾府里与我性情随缘的人有:邢岫烟、惜春,还有林黛玉与贾宝玉。但是,我与这四人也并非全是相契无间。邢岫烟幼时曾向我学识字,我与她交往多半是出于师生之谊,未必真心知交。淡漠一切的贾惜春虽然与我有些共同的语言,但惜春身上多的是烟火气和霜雪之寒,没性灵聪慧之感,与她在一起谈经论佛可以,但要进行心灵交流,却又让人感到难以尽意。”
快嘴:“哦?这么说这贾惜春与邢岫烟与您交往都有些不够格儿了?看来就只有孤僻高洁的林妹妹与玩世不恭的宝玉了。”
槛外人:“少挖苦我,其实也不尽然。那黛玉纵然高洁孤僻,与我比之却也得落差三分,只几次交往后,她也对我有疏远之意。那宝玉虽有些玩世不恭,但他那种态度在我这儿也行不通。如果说宝玉对黛玉还有一种俗情的话,我猜他对我可是想都不敢想啊,此情即使偶一闪念,他也会视为罪过的,不过我觉得他对我还是有一种敬重之情的。唉,这能怪谁呢,都怪自己这怪异的性格,宝、黛对我的疏远,可算是情理之中。”
快嘴:“这么说,正值青春芳龄的您周围却没有一个朋友,独守静庵,心中很是孤苦吧?我想这孤苦是因为心中尘念未绝吧?您出身高贵,又是‘带发修行’,出家乃万不得已。虽性情高傲,但那本性的‘情缘’却是没有斩断,一旦遇上了知己,还会生出‘恋爱之心’的,对吧?”
槛外人:“咦?你怎么这么说呢快嘴?或许是吧。”
与宝玉之微妙关系
快嘴:“哎,我这么说您别见怪。我觉得您对宝玉就甚有好感,但碍于身份及高傲的性情,就隐藏得十分巧妙。在‘栊翠庵品茶’那一回,您对宝玉的态度就是十分微妙的。当时您给了宝钗一个‘斝’作饮器,给了黛玉一个‘点犀燆’作饮器,而给宝玉的却是‘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
槛外人:“唉,是呀!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洁癖很强的人,刘姥姥吃茶用过的杯子不但不用,也不让留在栊翠庵中,而自己平日吃茶的杯子为何肯让宝玉用呢?也可能是你说的对他有些好感吧。说起来真是不应该,当时我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感情,一本正经地对宝玉说:‘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这话中话的含意:到底是宝玉托钗、黛之福还是钗、黛托宝玉之福?只我心中明白。”
快嘴:“哟?还真有这意思。我记得那一次李纨对宝玉说‘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她,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既然她觉得‘妙玉人可厌’,为何还要宝玉去呢?大概这位富有人生经验的‘过来人’,早已看出了您对宝玉的好感吧?而宝玉去您的栊翠庵折梅回来曾说‘你们赏罢,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折一枝梅花,能费多少精神呢?大概是您对他又‘正言厉声’了吧?”
槛外人:“哟,快嘴瞧你说的这么神,就像人家肚子里的蛔虫似的。那宝玉自然少不得低三下四的央告一番,因为他对女孩子一贯就是这副德性,但在他的央求下我只得故作‘大度’,答应让他折了一枝。若是你们见了他所折那枝梅就不难明白,那可是‘精挑细选、颇费精神’的,如若不然凭他那毛手毛脚的样儿能折得如许好的梅花么?”
快嘴:“噢,有道理。如果细心的品味一下宝玉作的那首红梅诗,也不难看出其中的端倪。这怡红公子在自己的大作中将您住的栊翠庵比作‘蓬莱’,将您比作‘大士’、‘嫦娥’,看来折那一枝小小的红梅确实含有‘另一番情意’哩。”
身世之谜
槛外人:“唉!‘云空未必空’,其实人是很难做到‘万事空’的。‘太高人欲妒,过洁世同嫌’。这句话同‘人至察则无友、水至清则无鱼’是一样的道理。如果一个人超乎寻常的高洁,就隔绝了与世人的心灵交流,就会不为尘世所容,就不得不走向‘可叹金玉质、终陷泥淖’的命运啊!”
快嘴:“哎,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一切往事皆过眼云烟,不必伤怀。关于您的一生有不少问题一直困扰着天下的‘红迷’们,能说说吗?”
槛外人:“可以啊,我也想借你快嘴之口向大家揭开谜底。”
快嘴:“哈,那太好了,那您就先谈一下您的身世问题吧!”
槛外人:“哦,关于我的身世,书中不是交待的明明白白吗?与师父一道被贾府‘买’进了大观园,与另外十一个小尼一起给贾府装点门面。”
快嘴:“真是这样?但更多的‘红迷’们却疑惑说您的出身远非如此。我也觉得有两点可疑:一是您高傲的气质,您的孤芳自赏的高雅,甚至远远盖过了自命不凡的宝玉和黛玉。再就是您所用的茶具,都是世间极品,连堂堂贾府也没这般考究。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您的出身必定在贾府之上啊。”
槛外人:“您这么说,就确实有文章可言了。要知道,古之爵位排作‘公、侯、伯、子、男’,而贾府正是属于‘公’字辈的,假如说我的出身尚高于贾府,恐怕只有往王族甚至帝室上面牵扯了,对吧?”
快嘴:“是啊,照你这么说,那么你应该是属于王族了。”
槛外人:“呵呵,不然,但靠几个茶具,岂能就定下我的出身?你还得再猜猜。”
快嘴:“哦,刘心武老先生说您与贾府渊源极深,说您其实是贾府窝藏的有罪的世交家里的千金小姐,您觉得他说得对吗?”
槛外人:“哦,他倒是很会联想呵,他的证据是什么?”
快嘴:“在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贾母召集全家妇女进行游园活动。酒足饭饱后,一行人开始逛园子,到了你的栊翠庵里,你与贾母有两句对白,在您递上茶水后,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你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从这两句话中,就有不少人认为贾府跟你家曾有过不同寻常的亲密关系,而刘心武先生则以此认定这是贾府窝藏罪家之女的铁证,因为你家祖辈喜欢喝六安茶,所以贾母才会突然出此一语。”
槛外人:“呵呵,这实在是有些过于敏感了,我对茶道还算有讲究,六安茶原产于安徽六安等地,是着名的绿茶品种之一,属于清茶一类,有清胃消食功效,但一般老年人不爱喝的,因为人在刚开始喝茶时,多以清淡口味为爽,时间长了,就觉得清茶没味了,就会喜欢浓一些的,但我不喜浓茶,所以我这里实在没有浓茶,就给上了感觉稍微浓些的老君眉,这茶名为“老君眉”,实代表我敬重她之意。但她好像仍不喜欢,就给了刘姥姥喝,刘姥姥哪能品出什么味道来,可能觉得没有家里的咸菜汤有味,便说什么茶淡了些,不懂装懂,加之她看似呆傻,实则心里明白,又故意去哗众取宠,所以我很不喜欢,连她用过的茶具也不想要了。”
快嘴:“嗯呵,你说得有道理,从中也能看出您是一个很有心的人,如此的有心,又如何能出世呢?相反,倒是感觉你是相当地入世的。”
槛外人:“呵呵,当时的我,一个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虽以一双冷眼观人察物,其实内心里正对人世间的一切充满好奇,又如何能真正地出世呢?”
快嘴:“哈,是这样的,接着说您的身世吧,我记得贾母对你的出身是有过评论的,她的话也说明了和你并没有太密切的关系,您认同她说的话吗?”
槛外人:“是的,但一些红学研究者不这么认为,他们多从一些事或话语上去臆猜,有些是揣度的红楼梦之外的历史背景或曹公家世,不免牵强附会,误人视听。依我说,你是让大家相信贾母的话比较好。”
结局如何
快嘴:“哦哈!那好吧,那咱聊下一个话题,就是您的真实结局如何?很多人都持有各不相同的见解。我们知道在原着中,十二钗没几个有好结果的。但不管如何,别的‘钗’大家都能知道她们的结局,惟有您,大家都不能寻到你真正的去处,至多只能胡猜乱想罢了,竟然有人妄说您做了江洋大盗的压寨夫人什么的,真是这样吗?我难以相信。”
槛外人:“且不说你们是如何的认为,连我都是莫名其妙,在这个结局中,我竟然是被盗贼偷走的!那时贾府被抄了家,家道中落,大势已去,几个小毛贼便壮起胆偷到贾府来了,而且一不小心发现了我这么个貌美如花气质如兰的出家人,于是就英雄难过美人关,不惜老命的再折回来将‘我’也一并劫走,方心中痛快。这样的结果,真是滑稽的让人想哭都没眼泪啊!”
快嘴:“是啊,就这一劫,你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再也杳无音讯。不管是曹公还是高公,就是没见吐露之后情形,以致天下读者只有愤愤然。另外,一些人认为曹公对您是情有独钟的,偏偏在最后落得如此的尴尬,实在叫人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清曹、高二人究竟意欲何为。有时我突发奇想,是不是二位中的哪一位心存不良,将您偷偷给金屋藏娇了呢,哈哈……”
槛外人:“喂?快嘴你怎么能这样想呢,真是发神经。想我妙玉一生连爱与被爱的滋味都没尝过,真是可悲。大家一致同情为‘还泪而亡’的‘绛珠仙子’林黛玉的爱是最痴的,也是最凄美的。虽然最后她没有得到那份爱,但她毕竟曾经拥有过,从某一意义来说,她那苦短的一生已经无憾了,我好羡慕,觉得她是幸福的。什么是最可怕的?恐怕就是人活在世间根本没有一点点真爱。想我妙玉一生循入了空门,孤傲得看不起世间任何一点浊物,任谁将红楼翻腾个底朝天,也不会见到我爱过谁恋过谁,更没人会见到我为谁哭得死去活来,是吧?”
云空未必空
快嘴:“哦?不是说您暗恋着宝玉吗?您居然将自己平日用的茶杯拿给宝玉喝了,还有宝玉跟您借梅枝的故事。还有的人说您因为人家讲几句关于男女的话,居然走火入魔等什么的,这些难道都不是真的吗?”
槛外人:“什么是真的,其实,人在大多数的时候大脑都不太清醒,朦胧的幻觉使人真假虚伪难分辨。如果说我有爱,但这爱又究竟在何方?”
快嘴:“人们认为红楼最突出的特点是里面的人物总是双重性,让人褒奖也行、遭贬也可以。但不管是如何褒如何贬,大家就是爱红楼,而且爱里面的每一个角色,甚至痴迷到了不可一日无红楼的程度。对于您我却不知道大家究竟该褒,还是该贬?”
槛外人:“唉,该褒该贬随大家的便吧!我是听之认之了。虽然我看着很脱俗,其实有些时候,我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渴望加入人群之中,但碍于出家人的身份,却又不能,于是只好默默地忍受着漫长的寂寞。”
快嘴:“我想是的,比如宝玉的出现就为您的生活带来了一抹色彩,但您明白这终究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幻想。从您给宝玉的祝寿的帖子中,自称‘槛外人’,从中就不难感受到里面隐含着一种对人间烟火,对爱情等的渴望,对吗?”
槛外人:“是有这种情绪,但也不尽然。假如我当时是处在一座人迹罕见的深山野岭的庵里修行,也许会慢慢适应青灯古佛的环境,但千不该万不该被命运安排到大观园的栊翠庵,这哪是修行的地方?分明是个红粉荟萃之地,香艳多情之所。在这里接触的全是极有诱惑力的富贵风流的红男绿女,这样一来,‘槛内槛外’的强烈对比只能使‘云空未必空’,我便无法在经卷中求得解脱,更不要说修炼成什么正果了。”
快嘴:“不经一番寒澈骨,那得梅花扑鼻香,对世界人生的领悟,都是经过一番波折才能领悟到真理。您如今的心境,想必与当初都是不同了的吧,这对于一个修行的人而言,就是最大的收获啊!”
槛外人:“嗯,你说的不错,有你这句话我就感到欣慰了。嗳,你看客人们都来品茶了,我要去给这些老顾客沏些上等的好茶,就顾不上照顾您,失陪了啊!”
快嘴:“没关系,你忙着照顾客人吧,我也得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