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dsun
如果将白昼的北大校园比作气势万钧、繁弦急管齐发的交响乐章,那么,月光下的校园不啻是一首忧伤的小提琴独奏曲。
入夜后,北大只是地图上僻静的一隅,校门擘开了嘈杂与宁谧两种对立的极端:门外,仍旧是纷纷扰扰,车水马龙;一旦跨越进来,时间便陡然舒缓,随着道路两侧幽幽的槐树影悠悠荡荡款摆了起来。芬芳的风来自静园,越过教学楼,越过宿舍区,回旋、沉降,一阵接一阵,并将之钤印在彤紫交叠的天幕上。晚云横亘,没入天际彼端,随着夕阳柔波的消退逐次转暗转深。这些,我都懂得。
夜晚的燕园,像是无边荒漠中兀自矗立的巨岩,古老,浑朴,天成,勾勒出的廓图如一幅卷轴的开展。偶尔自行车滑过路面,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的脆响,则是这大漠行旅途中所留下的成串驼铃声,幽敻窎远。此刻路灯醒了,伸了个懒腰,梧桐或松柏纷纷将形象抛落在地上,夹道参差。沿着道路前行,可以听见春天细碎的呢喃。是的,眼光所及,尽是春的新绿,想这时的北大校园该是怎样的生机蓬盛!
一院和六院隔着草坪对望。看不清楚周遭的枝叶如何纵横扶梳,只见凌乱的丫杈影影绰绰间掩映着一片墙。那墙,想必有好些年岁了,杂驳的表面覆盖深浅不一的影纱,红砖聚生藤萝,入目尽苔瘢,深宫残殿的颜色。这里的许多院落是当年燕京大学的女生宿舍,漆黑的走廊中依稀幻化出民国的襟带裙角。如今已是颓败,物是人非。
晚风徐徐,隔着半世纪的洪荒岁月再来谛听,惆也放下,怅也放下。孤灯下观览,自有饱经沧桑后的气定神闲,单一面对时,固然显现支离、不堪,一旦放入先人披荆斩棘的奋斗史,立刻壮大它的存在,恢弘它的格局。不但让人想起地老天荒一类的话,更见证时代的兴衰……
夜色逐渐转浓。
离开静园,往未名湖的方向迈进,思绪在夜风吹拂下愈加明晰。远远便先望见博雅塔和北边的一体。那体育场虽有些简陋,然而被淡淡的黑夜漫住,倒不至于和周遭或古朴或温柔的意象相互扞格。
夜愈深沉,眼前的朦胧景致已铺缀好一条蹊径,要我踏着芜草躬身去寻求答案。
在北京,月光不是视觉效果,若想将“清辉玉臂寒”的意象提捕入罐,得凭藉感觉。是的,感觉。想象水面浮动一团银纱,不规则离散又合拢的那种感觉。又或者,不必想象,走一趟燕园未名湖,横流的月光足以在梦中咀嚼至深夜。白天的未名湖,美得可以填入一阕忆江南的小令,然而,夜里的湖水却散发出幽邃的蛊惑,充满莫名的巨大吸力,拽着众星向下坠。
湖畔的杨柳婀娜多姿,枝条低垂,温柔地拍打着水面,经夜风撩拨,便集体幽幽地朝纸醉金迷的北京城招一招手。湖心则耸起一座岛,远远望去像一丛高拔出水面的芦草,月光下悠悠漾着涟漪。走上湖心小岛,岛上树木葱茏,草丛茂盛。望着静寂而神秘的夜色,眼前惟有悄然的湖水。此时空气清甜,夜色缓缓倾入湖中,光影于粼粼水面藏闪、追嬉。
慢慢地沿着石阶走下去,蹲在水边,轻轻搅动起湖水,哗哗溅响。忽地,蛙鼓虫唧,苏活了未名湖的宁谧氛围。夜间游走湖畔,冥思落叶勾动水纹。
离开这钱穆老先生命名的未名湖,再次回到大道上,已是子夜时分了。远处高楼依旧透着一格格奶黄色温暖的光,令人联想起“红泥小火炉”的比喻。
月光下的燕园,清丽如锡绣,而人为的活动不过是这繁复绎之余的一梭织线罢了。
此刻,天地之间,只我一人漫步,不会有旁人闯入这空明的世界,不会有其他俗世的干扰。我呼吸着夜风中丝丝清凉而新鲜的空气,心中空静的像一片幽谷。我仰视树梢,目光穿透烦嚣的夜空,而这两条锐利的平行线必将于无穷远处交会。这时,仿佛听见心中另一个自己对夜空发誓:非得学习一种新的表述方式,练就一套新的处世哲学,好在这座持续变动的城市里测量出尘世间的几度星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