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fession
晚间经过朗润园时,听到万众楼小亭子那边传来咿呀的胡琴声,有人随了琴声唱:“你的心,究竟遗落在哪里,在哪里……”这样的歌词,如果换种伴奏乐器,譬如西洋的钢琴,会立即有种轻浮流俗的意味;而且铿锵的音色,更多的是宣告一种愤怒的质问,仿佛激烈的情绪在狂乱的节奏里爆发,然后又戛然喑哑,干脆得三下五去二,急管繁弦后紧接急景凋年,终只余寂灭的冷灰。而胡琴,却总将人带入氤氲的氛围,低回迷离,仿佛有一道淡淡的光,在湖面与树丛间纡徐穿行,如环形般循环无端。它是那么淡那么淡的光,淡到几乎感觉不到,然而你终究不能说它就是“无”,也不能明确直接地说它就是“有”——它就在有无之间氤氲着、流动着,稍一分神就分身于离合的神光之外。它引领你超出你的“我”之外,而你之“我”又固执地守着那丝般的粘连,终是不肯十分的绝缘:你便在“我”与“非我”之间往复,悲欣交集——它似乎在无数次的低声叩问中,早已暗中将所问的对象转向了自身:
“你的心遗落在了哪里?在哪里?”
这是个怎么也回答不出的问题。所以叩问总是迷惘地继续下去。
这样出神的凝伫间际,突然感到一阵心痛,这疼痛如此清晰,仿佛一滴鲜血滴入牛奶的淡白中那么鲜明。
我回过头去,看到满塘的荷叶在微光里沉默。
这样的情境下,让我想起初到北大的情形了。应该是1997年冬天,也是这样一个微明的夜晚,也是孤独的身形如老树的枯影在湖边游荡,也是湖山如有诗般的脉脉地默默,只是峭风梳着寒骨,在瘦水枯木上游戏般地回旋,让人心头禁不住地冷然森然,仿佛万木红衰翠减,摇落为大千的永寂。徘徊了半夜,忽然听到湖心岛传来胡琴声与歌唱声,是熟悉的《游园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从湖这端望过去,湖心岛的灯光是那么温煦如春日的初阳。而这古旧的故国之音,如同一只体外的心脏,在寂静里沉郁而坚韧地跳动。我记得我是如何给豁然击中的——仿佛只有这里,才是我亟亟寻觅许久的生长之地;这里,才有绵密的隔代相思就近在眼前,鲜活如粼粼波光——我记得是怎样弥漫着瘫软在这勾魂的雅乐里的。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三年后,当可以在这个园子里长久地踟蹰、漫游,我明白了那晚惊心动魄的相遇,也不过就是京昆社一次极为平常的排练。而在我,则是将昆曲视为一个象征,象征着传统花果飘零的悲情以及劫后犹存的淡淡的欢欣。后来我观赏过楼宇烈先生的昆曲爱好者的雅集,丝竹箫鼓的绵绵拉长着肉声的不离不弃,水乳交融。在楼先生的回忆文章里,我仿佛看到俞平伯先生在檀板微拍、牙鼓轻敲中迎着夕阳,做了个苍凉的手势,唱:“最可惜一片江山——”这样的场景,总是让人忍不住眼泪满眶。
后来,俞先生的声音从湖心岛消失了。据说,晚年中风的俞先生,失去了语言能力,只能在纸上狂躁地写些语言的碎片。在他有数的几篇晚作中,回忆是最常见的时态,就如他常用的词“旧时月色”。
这个园子是有灵气的——盘桓久了,就能从错结纠缠的鬼气、戾气与秽气中辨别出它来,虽然它柔弱如同老子无意志的“道”——“用之不勤,绵延若存”,但它如满天星光散布于许多柔弱心灵,以微光互相映衬着彼此的存在并联为一体。在北大,总有人自觉地承担起将传统之慧命庚续绵延的重任,支撑这种任重道远的文化自觉的,是卓绝的弘毅精神:“凡一种文化值衰弱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在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受之苦痛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这种决绝,就不是后期魏晋玄学家自欺欺人的“极高明而道中庸”——“体玄识远者,则出处同归”,也不是如谢灵运“心迹双寂寞”偏向退隐的纯粹与绝对,它要求的纯粹与绝对,是文化精神的当下落实,文化秩序与伦理秩序在当代社会生活中的重构,也就是说,传统不是故纸堆中发黄的忆旧,它必须活在现实中,“活泼泼的”。与王先生的悲观相比,北大的先生梁漱溟更令人感佩——“三军可以夺帅,士不可以夺志”,殉道,是在横逆前坚持到最后一刻的殉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我来了,我看到了,我投入了。而今夜,在离别的前夜,在与你默然相对的临界点上,才发觉自己的浅薄与虚无——我平白浪费了多少黄金光阴呀:如果可能,我愿意在古籍室那一排排漫长无边际的《四库全书》前不再惊慌、不再怔忡、不再绝望,而踏实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积土成山,极小流成江海。你总是这样的——你总让人热血沸腾,眼高于天,视平庸为最大的恶;但是,却往往“高明有余,沉潜不足”——很惭愧,我也一样陷入了这样的轮回,忽视了你最沉潜平实的一面。
但是,在输入了你的血液之后,在今后独自漂泊的岁月里,即使是在堕落中,我也会警醒,会自新,会“明明德”以求“止于至善”——见过湖海的眼睛,又岂能再安于江河?
几年后的这样一个夜晚,当我归来,我会悄悄地问:玲珑子嵌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而现在,我只能低声说:“晚安,北大……”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