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庭
邓刚
从表面上看,我们一家三口最为幸福美满和谐。首先我这个人会幽默风趣,再加上我生有一张忠厚老实的面孔。其实我的忠厚老实最多有百分之六十五,但在客人面前,我会表演成百分之一百二十。其次是我妻子的温文尔雅,因为她不善言词,在客人面前只会羞怯地笑,愈发显得谦逊贤惠。我女儿才十来岁,身上的缺点还没来得及成熟,所以只能像小鸟一样欢快地蹦跳。为此,来我家的客人都一致认定,我们家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家庭。
然而,客人一走门一关,情况就不那么美妙了。坦白地说我第一个表现不佳,我那满脸满嘴的风趣随着客人的消失也倏然消失,像收音机断了电,立即就鸦雀无声。接着是妻子的表现也欠佳,她那羞怯的笑容一扫而光,继而代之的是抱怨的神色。她对突然的沉寂感到不快,忍受了几分钟后,便冷冷地说——你只对客人有情感!我知道她还想要我风趣幽默下去,问题是我怎么也风趣不下去,那实在太累了。妻子并不饶我——客人如果还在这里,你就不会累了!没办法,我只好做愤怒状。但我的愤怒更糟,我那小鸟一样的女儿立即变得像小鹰,嘴巴又尖又硬,站在妻子的立场向我进攻。我只好装死。我很伤心并且委屈万分,在恋爱那阵,我对妻子充满了幽默风趣,长达几年忠心耿耿使她快活,可老这样干下去太艰难,整天厮守在一起就平淡无味,再幽默风趣势必会声嘶力竭。我突然悟道,永恒的爱情是欺人之谈,实际上很难永恒。爱情也挺费力气的,爱一气儿得歇一气儿,无休无止地爱下去会爱出麻烦来。这就像天天月月年年吃三鲜饺子,你再见了三鲜饺子就会吓得心惊胆战拔腿飞跑。男女相爱最初是靠新鲜感、靠相貌、靠热血沸涌的激情,不过,在一起长久地过日子,最初相互激动的一切将无可奈何地淡化。最重要的粘合力只能是性格,性格的粘合是夫妻二人一辈子的恩恩怨怨。俗话说——两个人一样,活不到天亮。如果两个人都是急性,都激烈,都粗野,都精明强干,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那绝对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结果怕会折磨得两败俱伤。谢天谢地,我和我爱人不一样,我爱好文学,喜欢读书,她却见了带字的东西就头痛;我愿说说笑笑夸夸其谈,她却沉默文静;我不耐烦干家务,她对家务却有着无穷无尽的兴趣,于是我很幸福。因为我干的这一行她不懂,我就可以在她面前胡吹乱侃,愿怎么骄傲就怎么骄傲。我说写一篇小说多么多么不容易,多么多么痛苦,多么多么损失脑细胞,呀呀呀不得了,我像演员表演那样大声呻吟。她吓坏了,更加无微不至地关心我。买菜买粮洗衣做饭,她拼命地干还觉得对不起我。我心中窃喜,继续做痛苦状却又干一二件家务活。她见我如此痛苦还帮着干家务,感动得一塌糊涂,以为我是全世界最优秀的丈夫。
家庭生活就像锅碗瓢盆,难免要碰碰撞撞叮叮当当。我发现妻子有许多可恨的优点,例如她爱干净,干净得令人难以忍受,她逼得我和女儿发疯一样洗澡剪指甲换衬衣,特别是她清扫地面时,我们更倒霉,被弄得囚犯一样画地为牢,甚至得金鸡独立。
直等到地面的水迹干了,才允许我们走动。在家庭卫生方面,女儿和我搞统一战线,每当妻子下班按响门铃,我和女儿就像听到战斗警报,两个人火速将搞乱的东西恢复原状,并将一些碍眼的东西塞到沙发后面和床底下。可是妻子总能洞察一切,看穿我们的伎俩,结果是我们被她弄得更狼狈。妻子另一个可恨的优点是不会撒谎。由于我怕开会,怕应付一些客套的场合,所以每当电话铃声响时,我都示意妻子接,谎说我不在家,谁知她竟面有难色。我说反正打电话对方也见不到面孔,怕什么!她还是惭愧无比,像犯了弥天大罪,结结巴巴地对着话筒说邓刚不……不在……嘻嘻嘻!她竟莫明其妙地笑起来,把我出卖了。我气极了,声色俱厉地教育她,说撒谎也是生活中的技巧,甚至是一种高超的艺术手段,不会撒谎的人相对来说就是缺少智慧,她说她明白了,怪不得你能当作家,原来你会撒谎,我更气得要休克,我说创作和撒谎绝对是两回事。说着我把正在写的稿子念给她听。这是一部中篇小说,主人公的遭遇融合着我过去的艰难困苦和悲欢离合,我念着念着却发现妻子的眼睛泪光闪闪,意想不到的是女儿的小眼睛也亮晶晶地动了感情。她们俩一起问我——你写的这是真事吗?我突然发现她们那难过的表情期望这不是真的。
我赶紧笑道——什么真的,都是胡编的!妻子无言,女儿却一直不放心,直到临睡前还一个劲地问我是不是胡编的,她不相信胡编的东西能感人。
我的女儿非常善良,善良到胆小怯弱的地步。她看电视,只要屏幕上有打人杀人场面,就吓得掩起面孔,后来发展到她只要感觉到有这样的场面即将出现,就提前用手捂住眼睛。她听到小猫小狗的叫声,小脸上就显露出异常难受的表情。更可笑的是她经常被比她还弱小的小朋友打哭。有一次她哭得格外伤心,我见她皮肤有划破的红痕,便大怒特怒,拎着她去寻找“凶手”,但我怒目圆睁却找不着,低头一看“凶手”是还没有我腿肚子高的咿呀学语的孩子。女儿这时勇敢地对他弯下腰,我以为她要报复几下,谁知女儿颤抖而理直气壮地说——我爸来了你还敢打我吗?我觉得女儿完蛋了,将来肯定要受一辈子欺负。有一次女儿画了一张画,一个大的东西在前面跑,一个小的东西在后面追。她解释说前面大的东西是逃跑的狼,后面追的是兔子。我哭笑不得,她说她向往是这样。
我和妻子对女儿有许多美好的愿望,我们想培养她当画家,想培养她当音乐家,培养她当运动员,为此我们不惜血本,买钢琴买画笔买颜料买各种运动玩具,请家庭教师,带她观摩美术作品,大忙一通,结果女儿还是原先的女儿。我们恼火万分地总结经验结论是缺乏严厉,舍不得打她。于是我们咬牙切齿,挽袖子捋胳膊,发誓她再要是不认真学习就像对阶级敌人那样狠打狠揍。可到时候,我们的手掌离她的屁股二里远,心就软瘫下来。
由于我们管理的意志不坚定,女儿至今惟一的天才是对吃零食有入迷研究。那些花样繁杂的零食,她能绝对准确地说出价钱、形状、口味和产地。就在我们怨恨女儿不懂事时却又惊讶地发现她什么都懂了,该懂的和不该懂的甚至连我们都不敢懂的,她全都懂。这使我们对她胆战心惊又疑神疑鬼。让我们气愤的是她对我们这一代长辈的蔑视。一个女同学对女儿说——爸爸妈妈他们过去真傻!女儿回答说——其实挺可怜的。我像挨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的脸热。我感到可怜比傻还厉害。我再也不讲我过去的艰难困苦,我甚感教育的困惑。女儿这一代很难教育,看焦裕禄电影,女儿哭得手绢浸成水蛋蛋。但出了影院大门,看见二元一支的冰淇淋,决不吃一元一支的。她说二元一支的比一元一支的好吃,她说八元一支的美国风味的更好吃。我提醒她说焦裕禄当年连五分钱的冰棍都舍不得吃。她说那阵压根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的冰淇淋!望着女儿沾满奶油的小嘴,我有一种绝望的激动。
尽管如此,我还是十二万分地疼爱女儿和妻子,她们任何一点微小的委屈都将使我心尖收缩。有一年我去南方的一个城市开会,途中飞机出了点故障,在预感死亡的一刹那,我没有想到生我养我的父母,更没有想到神圣的文学事业,却只想到可爱的女儿和妻子。我觉得再也见不到她俩是我惟一的遗憾。我知道我们三个人就像三条腿的凳子,少一条腿就不能成立。飞机安全着陆后,我认为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因为我还能回到我那幸福温暖的小家庭。从那以后我即使是外出开会一天,妻子和女儿也依依不舍地送我到机场车站,这使我又幸福万分又恐惧不安,我清楚地认识到,如果我以后能干出点事业来,那就是家庭感情的激励;如果什么也干不出来,那就是家庭感情的拖累。
嫁个穷鬼
王梅芳
先生马克和我同岁,都属鸡,都是婚姻的困难户,后来就凑合到一块了。
马克的硬件条件不太好。比如,他自己认为自己很英俊,能做电影明星,英俊的依据竟然是他去我们家时,我妈妈对他1.78米的身高夸奖时说的:大个儿门前站,破衣烂衫也好看。无奈他都三十一岁了,还没有遇上星探,看见电视里丑星异军突起,他总是怀才不遇地惊叹:我还得想点别的招儿来养家糊口了!再比如:他娶妻之际,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钱呢?也就有几张毛票,没有办法,我只好把他的名字给改了,叫马克,希望他能掉进钱眼里,解除老婆孩子的衣食之忧。不幸的是,名字刚改过来,马克就被欧元所取代,但是,这并不妨碍马克这个名字响彻云霄,他的真名反倒被忘了。他除了爱好吃饭、睡觉和说话以外,没有其他的爱好,每每有人问他:你是如何娶到这么好的媳妇的?我就得意扬扬地准备好耳朵,想听他说追我时是如何地处心积虑,但是他总是一脸的无辜:我是贫不择妻。好不解女人风情的呆子啊!气得我想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每当我看见人家的丈夫溜光水滑,或身居庙堂,或腰缠万贯,或学富五车,就难免目光涣散,心热眼亮。这时他问我:“你最喜欢男人哪些特点?”我口无遮拦地说:“正直、善良、疼爱女人。”他说:“那你是怎么嫁给我的?”我才知道被他绕进去了,也只好承认:“就是因为这三条。”
待字闺中的时候,我的梦想是:嫁个老公最好长得不错,钱赚得也不少,是按时上下班的那种。他走了,我好在家写作,他回来能给我做饭吃,陪我说话;我要是出门旅游或与朋友吃饭喝酒,就把他放在家里看电视。我累了的时候,还能够无比体贴地为我按腰捶背……等我写出名堂了,我还会带上他去出席各种新闻发布会,或者是去签名售书。
正好别人热心地把马克介绍给我时,他听说我在写作,就无比体贴地说:“那样的话,我冬天给你泡热茶,夏天给你扇扇子,说不定还能崇拜你呢!”在我们谈恋爱的半年里,他几乎是天天给我送饭,我的父母在外地,我住独身,后来经调查证实,他从家里拿饭的事,居然他的妈妈不知道,是从家里偷来的!这家伙能持之以恒地为我偷了半年的饭,那还等什么?上船来吧!
没有想到上船的人是我!嫁过去了,就没有功夫坐在那里等他给扇扇子了,没有钱啊!天上没有人在烙馅饼。于是,我从文学的梦里走出来,和马克携手并进,用了五年时间,终于使我们的生活,旧貌换了新颜,我的文字却在这五年里长成了一片荒草地。
马克对自己长得很难看,决不承认,还说“心灵美,行为美”,对妻子、家庭来说更实惠。他的“行为美”,是做表面文章,比如:他每天上班到了单位,就给我打电话,说:“起来没有啊?饭在锅里,菜在保温锅里,你记得吃啊。”弄得他办公室的老阿姨羡慕不已!遇到我就问:“这丈夫,你是怎么找的呢?”气得我回家对他大骂:“以后,你少给我整事儿,仿佛我嫁你就是中了彩票的大奖似的。”气得马克当场离家出走了三个小时。
可是,家里一有亲戚朋友来,他就一准犯病,就像小孩子人来疯一样。每当这时,他肯定要洗衣服、打扫卫生,或者做饭。仿佛我只是个掉进蜜罐里的幸福女人,弄得他名声在外,在岳母大人和亲朋好友那里是有口皆碑的。最初的印象来源于他主动资助我小妹上大学;将我的父母亲从农村接到沈阳,并将我们的一个单间送给我的父母居住。如果我哪一天将家里弄个一尘不染,马克下班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咱家今天谁来了?
马克的“心灵美”,是懒惰,是和稀泥。他把所有的人和事,都看得很简单,也不较真儿。比如我上网聊天,别人都告诉他,说:别让你老婆被人骗了,不要让她上网。马克说:她上网她高兴就让她上吧!人活着不容易,想干吗就干吗,省得到老了遗憾。如果我在外面遇到了吃亏的事情,回家向他抱怨时,本想让他帮我出口恶气,可是,他却说:不要去争那些蝇头小利,留点精神干点正经的事情。古话说得好,人在做,天在看,老天最喜欢笨小孩!
我的生活圈子,他也懒得参与。我经常与朋友吃饭喝酒,或者去旅游,朋友有女,也有男,他还真的能在家里看电视。别人问他:“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打碎醋坛子啊?”他就很平淡地说:“我的女人,我放心。”
我听了,趁热打铁,立刻对他进行“赏识教育”:“人说到底还得品质好啊!你把丈夫这角色做得这么好,你说我怎么能变心?就是有人来请我去做太子妃,我也决不会动心。”他立刻揭露我说:“我跟你结婚这么多年,还不了解你啊!连个勾引你的人影我都没有看见,你想动心,也得先有人对你动心啊!”
尿不到一个壶里的时候,把我气个半死。比如:我们一起外出旅游,我想去看名山大川、文化古迹,他却喜欢去看各类的批发市场和大商场以及人文的东西。我们俩回来就发誓:以后再外出旅游,就各走各的。
我们俩在搬进新居时,在喜新厌旧的思想指引下,我把东西全部换成了新的,朋友来了,说:“就剩下这个马克是旧的,什么时候换?”我乐了,说:“摸着马克的手,就像是左手摸右手,可是,我却舍不得把自己的左手或右手丢掉,再换个新的,又痛又麻烦。”马克听了,乐得半张脸都是嘴了,连忙说:“老婆,你进屋里陪朋友说话,我来做饭给你们吃啊!”你瞧,他又在做表面文章了。
母亲的纺车
张成伦
在二婶家,我见到了母亲的纺车。那是一架很老的、被无数眼泪和汗水冲洗得光亮、浸透着悲伤和苦涩的纺车。离开家乡几十年,母亲时时都在提起它。
听说那是母亲出嫁时,姥姥特地作为嫁妆陪送的,因为母亲年轻时就织得一手好布。当时,父亲给地主扛活,母亲在家纺纱织布。辛辛苦苦积攒了一些钱,置买了二亩薄地。家里日子过得虽然清贫,但也充满了男耕女织的欢乐。父亲说:“再加把劲,过两年再置几亩地日子就好过了。”于是,他们二人更加勤奋,父亲早起晚归拼命地干活,母亲的纺车转得更快了。谁知好景不长,父亲积劳成疾,得了伤寒病,家里无钱医治,病了一个多月就不幸去世了。据说送葬时,天下着大雨,雷鸣电闪,其势如大厦将倾。然而,母亲是一位坚强的女性,尽管那时还不到三十岁,她却决心带着自己惟一的不满五周岁的儿子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