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飞雁入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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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睹物思人

她抬起头,看到台阶上那个锦袍华绶的身影,辨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感到一阵眩晕。

听出孔明语气中的不悦,雁铭一边慢悠悠的走上台阶,一边嘴里嘟哝着:“丞相这么晚等在门口,不是为了训我吧?”

孔明今日的风度不佳,没有像以往一样漠视她独自的牢骚,而是毫不客气的立马回应了她的话,“既然青梅都吃完了,就该早早回府歇息。这么晚,你孤身一个女子在街上晃悠什么?”

“我不过是见信使一路辛苦,又在门口等了几个时辰,所以就送了送他,只是到街口罢了。”雁铭小声解释着。

她不由自主的瞟向管家和老胡,一副“你们可真八卦”的表情。不过是吃了几颗青梅,这么快就报告给丞相了!

孔明看到她怀中紧抱着酒壶心不在焉的看着下人们,本想放她一马的想法,就此打消,口吻更加严厉的说道:“辜令史若是感激江陵候的信使不远千里的送东西,大可以让管家派人恭送,你不该越礼而为。”

“我不习惯摆那么大排场,更何况在众人眼中,我与他的身份地位有那么大悬殊吗?”雁铭把头歪向一旁,目光斜睨着脚尖,心中越发气闷。

这个顶撞的声音并不大声,但却说的字字清楚,听到孔明耳中,如针刺在心。脸上的表情瞬间凝成寒冰,眼眸中是令人生畏的愠怒,他没有再说话,转身向府内走去。

看到丞相拂袖而去,管家和老胡不禁捏了把冷汗。侍奉丞相多年,那般难看的脸色还是第一次看到,何况是对一向都宽纵的雁铭。

管家冲老胡匆匆使了个眼色,便跟在丞相身后走进府里。

雁铭沉默片刻,聋拉着脑袋跨进门槛。老胡赶忙掩上府门,然后走到她身边,低声劝解道:“丞相因为担心,才会亲自到府门等候,可见姑娘在丞相心中不同于他人,姑娘何故如此置气?”

“胡伯伯,我……”雁铭露出一丝苦笑,叹了口气,“嗯,我知道了,明日就去向丞相认错。”

老胡看到雁铭无奈忧伤的神情,有些心疼。这个女孩儿来府中七年,从天真烂漫到小心谨慎,从言语无忌到举止言谈不越分毫,她付出的努力和忍下的心酸,都掩藏在那没心没肺的笑容中。

今晚不过是率性一次,将压抑的感情流于表面,谁又忍心苛责?丞相最终也会不忍心吧。

“姑娘还是早点回去安歇吧。”老胡俯身说道。

“嗯。”雁铭点点头,向庭院里走去。

……

孔明急步走回凉亭中,徐徐吹来的夜风带着微微的凉意,让他逐渐冷静下来。低头撇了一眼地上的那方莲花丝帕,转身示意管家捡起来。

“明日遣人送还秦府,就言是侍女捡到的。”这是一句不带任何情感的吩咐。

“是,丞相放心。”

孔明略显疲惫的摆摆手,“你去吧。”

管家犹疑的退了两步,又说道:“丞相今日饮酒,当早些安寝。”

“我无碍,只是在此散散酒气。”

管家偷偷观察了一下丞相的表情,见他神色已缓和,便俯身施礼,“小人告退。”

孔明独自站在凉亭中,月牙皎洁清冷,稀稀疏疏的星斗,闪烁如点点华灯,忽明忽暗。静谧的夜色中,他凝眸注视着那个淡清色的身影徐步穿过庭院。

今夜她心中委屈,自己本不该为这件事疾言厉色的。可是在府门前看到她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面颊微醺的神情,便怎么也按捺不住气恼。

让她接待秦宓的妹妹也许非上策,只是一时无奈之举。本想着先不道明,任她随便应付了事也没关系。谁知傍晚在回廊上看见她换上许久不穿的女装,一脸惊慌的牵着秦鸾从他面前经过。那时,虽然隐隐感到不妙,还是忍不住心中暗喜。她这般草木皆兵的迎接一个初来府上的陌生女子,或许正是自己心中所希望的。

宴席散后送别东吴使臣,好奇她知晓秦鸾来意后的态度。然而,当自己与秦宓并肩走向凉亭时,悠扬的琴声回荡耳侧,他听不真切那是什么曲子,只看到斜倚着廊柱的她,如此安静忧伤的侧影,朦胧的月光洒在恬静的面庞上,他清晰的看到淡淡的微笑。

此刻,她心中所想,他已了然于胸。

悬在半空的心,跌入谷底。他从容的与秦家二人谈笑,心中想着不要在这时为她树敌。身侧是雁铭无声的凝视,那似有若无的轻颦浅笑,让他感到背脊发凉。

将她卷入这是非中是下策,后悔已然无益。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远在千里之外的陆逊依旧要在雁铭身上费尽心神。那个驻足于府门外,等候几个时辰的信使,带着江陵候怎样一番心意?

让她脱身,是不想她在此处难过,可是让她去接受那份“厚礼”,自己难以言喻的心情,她是否知晓?

送走秦家二人,听到管家的禀报,孔明陡然心惊。那个所谓笑容憨实的信使是江陵候手下什么人,他早已心知肚明。一直以来,小心提防,维护着表面的和谐。隐忍未发,不过是为了蜀汉和东吴的结盟。可是雁铭那种毫无防范的行为,让他终于按捺不住怒气。

见她已然穿过假山,向卧房走去。孔明自嘲的笑了笑,转身回到古琴旁坐下。他从袖子里掏出帕子,一遍一遍轻轻擦拭。

这是雁铭的七弦琴,她是否记得?

六岁的她没有片刻安宁,跟着周围的小男孩儿爬树下河,抓蛐蛐掏鸟窝,常常受伤而归,一点儿也没有女孩子的恬静。为了能管束住她那颗不安分的心,才特地做了这把七弦琴,希望抚琴的乐趣能牵绊住她。

没想到小小年纪的她竟然知道《蔡氏五弄》,看到古琴后,坚决要学弹奏《秋思》。

他听后笑着说:“《秋思》曲谱较难,你是初学音律,先从简单的练起,日后你琴艺纯熟了,我再一一教你《蔡氏五弄》的《游春》、《渌水》、《幽思》、《坐愁》、《秋思》。”

她却摇摇头,嘟着嘴说:“要么学《秋思》,要么就不学了。”

“为什么单单要学《秋思》?”他不解。

“因为父亲教过我一首《秋思》的歌辞。”她歪着头回忆着。

“歌辞?你还记得吗?”

“这个我还记得清。”她抿着嘴笑。

“那就背诵给我听听吧。”他有些无奈,很多时候,不明白年幼的雁铭与父母离散后,为何还能这样无忧无虑,总是没心没肺的笑个不停。

“嗯。”

那是一段带着淡淡哀愁的歌辞,雁铭背诵时却忽眨着明亮的大眼睛,两个酒窝里全是甜甜的笑意。当时他想,这歌辞她记得如此清晰,或许弹奏琴曲可以让她记起家乡父母。

那时,她学的很认真,从开始学琴起,再没有整日到草庐外嬉戏游荡。遗憾的是,一曲尚未教完,意外便发生了。

她就这样匆匆而来,仿佛从天而降,又匆匆而去,让他措手不及。

孔明看着眼前这把七弦琴,离开南阳后,他还是将这把琴一直留在身边,似乎冥冥中知晓她终要回来。这些年来,时常看到雁铭在此擦拭,却从未见她弹奏,难道当年的记忆丝毫也想不起来吗?

“丞相这么晚还不回去歇息,在此睹物思人吗?”

孔明沉思许久,听到这个略带讽刺的声音,方才抬头看到斜倚着廊柱的雁铭。

此时的她,双颊绯红,漂亮的眼眸中迷离闪烁的是不解和疑惑,红润的嘴唇微微扬起露出玩味的笑,仿佛是在自嘲。白净的额头上散落着几缕头发,月色下平添了几分妩媚的风情。缓缓的晚风中,墨染的青丝和洁白的裙裾,飘然旖旎。她如同腰间香囊上那朵带着露珠的百合花,盛开在像湖水一样宁静深沉的夜晚,散发着迷醉诱人的香气。

记忆中那个女孩儿天真无邪的眼睛和眼前人水雾氤氲的眸子交错重叠,孔明不禁失神。

许久,他终于明白,雁铭早已不再是小女孩儿!她的再度出现,微妙的改变了他当初的心境,而他的感情也不再似从前的怜惜喜爱。那盘旋在心底,越来越灼热炽烈的情感如热血奔腾,时刻撞击着他的胸腔……

他爱她,已经辨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如此强烈的爱着她!

“丞相?”见他许久不作声,雁铭咬咬嘴唇轻声询问。

孔明从恍惚的神思中抽离,低下头像是不经意的笑了笑,“你不是回去歇息了吗?”

“嗯——我刚才说错话了,你还在生气?”她垂眸问道。

本想回去蒙头大睡,但是经过庭院时看到依旧站在亭中的孔明,她的脚步越发沉重,最终挪不开步,只好转身往回走。站在廊下许久,看着他一遍一遍细细的擦拭琴弦,那双眼睛中流露出的温柔,究竟是为了谁?

“说错了哪一句?”孔明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心中暗想:原来她是来道歉的。

雁铭眨眨眼睛,他怎么总问这种难以回答的问题?

“都说错了。”这一次她的态度十分诚恳。

“如果是刚才那句话,你说的没有错。”孔明抬眸,深邃漆黑的眼眸专注的凝视着她。

“什么?”

“睹物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