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睹物思人!”
听了这个回答后,雁铭垂眸片刻,却惊讶的发现原本落在地上的那方莲花丝帕不见了,她低头绕着亭子走了一圈。
“你遗失了什么?”见到她奇怪的举动,孔明心中已猜出七八分,果然她也看见了。
“丝帕被君子捡去了?”雁铭忍不住抿嘴偷笑。
“你认为呢?”孔明眉心微蹙的问道。
“我认为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丞相的心意。”酒气上头,雁铭感到越发眩晕,只得倚着廊柱坐下来。
“雁铭的态度就是如此?”孔明斜睨着她微醺的面庞问道。
她究竟喝了多少酒?那只依然被她紧抱在怀中的雕花酒壶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我的涵养还不错吧?”雁铭嬉笑着问。
“哼!”孔明低头冷笑了一声,眸光暗沉。
“丞相不满意这个态度?”她眨眨眼睛,“难不成你希望我胡搅蛮缠,撒泼打砸,哭闹一番?”
孔明抬眸看向她,嘴角边是似有若无的微笑。
雁铭见他不语,继续笑着问道:“或者我两眼含泪,满腹委屈的向你哭诉:今晚我输得溃不成军?”
“输了什么?”孔明突然变的饶有趣味。
“家世、样貌、举止、谈吐……”雁铭开始扒拉手指列举。
“那不重要。”孔明打断她。
“棋艺、琴艺、才艺。”雁铭继续列举。
“那也不重要。”孔明微笑。
雁铭歪着头,眯起眼睛看了看他,“丞相择偶不是要才堪匹配吗?”
“谁说的?”孔明挑挑眉。
“一千八百年来都是这么说的!”雁铭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她一直在为这个目标努力,可惜优秀的黄夫人摆在那儿,平庸的她永远也赶不上。更让她受打击的是,今夜她突然明白,在这个时代随便哪个大家闺秀的琴棋书画,她都比不了。不禁感叹自己这些年守着天下第一的奇才,都学会了什么?
“一千八百年?雁铭你喝醉了。”孔明皱了皱眉,起身走到她面前,从她怀里抽出酒壶晃了晃。
“我只喝了几口。”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雁铭赶忙差开话题,小声解释道。
“半壶都被你灌下去了,还说几口!”孔明不悦的看着她。
“醉过方知酒浓,丞相要不要试试?这个青梅酒挺好喝的。”雁铭垂眸自语。
孔明醉过吗?她不禁自问,这个人无论何时,眼眸中让人看到的都是冷静与理智。
“我酒量很好,从不曾醉过。”今夜他也饮酒不少,却依旧神思清醒。
孔明凝视着此刻的她,白暂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红晕,眼睑轻垂,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丝丝碎发随风轻拂着如玉般光洁的额头。下一刻,她目光幽深的望向他,清澈的眸子中氤氲着薄薄的水雾,虽醒犹醉,嫣红的嘴唇轻启含笑,欲语还休。
孔明第一次感到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努力克制着涌动的心潮,从迷离的神思中抽回理智,转身走回石案前,将酒壶放到古琴旁。
月光下清晰的看到雕刻在酒壶上的女子长袖轻舞,挥剑自如,与眼前人何其神似!
“雁铭,这一次为何收下江陵候的礼物?”孔明心中不解,他可以确定酒壶上的人并不是她,但还是隐隐的不安。
“睹物思人,让她留下来陪我。”
雁铭回敬了一句同样的话,其中的含义她自己知晓,如同孔明说的话,只有他自己知道所思何人。
“什么意思?”孔明没有回身,执着的询问。
“思她啊!”明明知道他看不见,雁铭还是伸手指了指酒壶上的女子,“我在想如何才能不像她那样带着那么强烈的遗憾离开!”
“雁铭……”孔明攥紧双手,每到这时那种令他费解的无力感就会无边无际的袭来。
“这青梅酒是江陵候亲酿,”她继续解释着,“可惜,无论这酒是甘甜还是苦涩,恐怕都慰藉不了死去的灵魂,能安慰的只有活着的人那颗愧疚的心。”
孔明轻声笑了笑,“雁铭,在这乱世中,你不该萌生这种善良的同情心。”
他的心中并不好奇陆逊从前是什么样的人,也不好奇陆逊心底埋藏着怎样的情感。他唯一清楚的是陆逊是手握重兵,心怀利剑之人。所谓的情,不过是闲暇时偶然想起的心痛,纵然时光倒流情义仍然难敌抱负与野心。
“丞相如果不去想那么遥远又无干的人,只想一下眼前人呢?”雁铭试探着询问。
她已经清醒的认清一个事实,如果黄夫人无所出,那么另一个女子早晚要出现在丞相府,她必须接受。既然如此,一个不为权贵,只是爱慕他的女子就是最好的选择。
她希望他余生幸福,有贤妻、爱子,多一个美妾又有何妨?纳妾育子,再无子嗣之忧,可以心无旁骛,没有后顾之忧的踏上北伐之路。
仅仅七年,她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古人!不过没关系,他幸福就是她幸福,她不想成为酒壶上那个满心幽怨的女子。
“不要胡思乱想了。”孔明无奈的道出这句话,究竟该拿她怎么办?
“丞相,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深。今夜也许我什么都看错了,但有一样我看得很清楚。”
“什么?”孔明依旧没有转身。
“阿鸾的情谊是真的!”
月光清冷,晚风微凉。再浓的酒,也迷醉不了心底已经明了的事实。不管这句话是不是该由她说出来,她说了便不会后悔。
许久,孔明轻轻拨动琴弦,悠然的琴音打破长久的静寂。
“雁铭,你不要告诉我,今夜你连这个也输了!”
随着轻风飘来的海棠花香,扑鼻而入,沁入心底。雁铭想起窗前的一树繁花,摇曳多姿,灿烂嫣红。那是眼前这个男子种在她灵魂深处的爱情……
“丞相,只有这个我输不起。”
雁铭站起身来,悄悄走到他身后,情不自禁的伸手环住那个一直背对着她的挺拔身影。脸颊贴在冰凉的锦袍上,泪水顺着飞鸟卷云的纹路无声流淌。
孔明微微一怔,整晚寒凉的背脊,在这个拥抱下灼热滚烫,衣服被泪水逐渐殷湿,渗入皮肤的是让他怦然心动的暖流,他想回身抱住那个搅乱他心神的人,却又贪恋此刻她依偎在身后的幸福。
“雁铭?”终究还是经不住身后那个人轻声的哭泣,他不禁疑问。
他们之间仿佛有很多让他不解之谜,看着雁铭的时候,她留在他记忆中的全是如同清晨朝阳般灿烂夺目的笑容。然而当两人如此亲近的时候,她却一直这样无声的落泪。
她的悲伤源于什么?他无从得知!
“别转身!”她突然说道。
“为什么?”他不解的问道。
“这样靠着你,我很知足。”她低声呢哝。
“仅仅如此?”他柔声问道。
“嗯,其实也有贪恋。”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贪恋什么?”他继续追问。
“你那么帅,我怎么会没有非分之想呢……”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
他终于还是转过身来,带着让人不安的笑意的凝视着她。雁铭松开环着他的双手,却在这个时刻垂下眼眸。
“我说过,别转身。”她讷讷的说。
雁铭突然变换的冷淡表情,让孔明不禁蹙眉。
“这么快就退却了?”他选择了打趣。
“我刚才是有些醉了,你一转身就无比清醒。”她沉静的回答,不着丝毫感情的起伏。
雁铭不敢抬头,怕看到他深邃凝亮的眸子逐渐暗淡下去,而那个罪魁祸首就是她。
“醉了?清醒?”他的语气中带着讽刺。
雁铭没有理会,只是伸手仔细整了整他的衣襟,抚平因她而起的每一个褶皱,认真的摆正他腰间的华绶,甚至一丝不苟的将佩玉的穗子一根根理顺,然后抬起头看着衣冠整洁的他微笑。
“这就是丞相啊!”她笑的清冷。
心被一丝一丝的抽空!曾经,她是那样无所顾忌的触摸这个人的面庞,指尖划过他总是微蹙的剑眉,高挺坚毅的鼻子,永远淡然微笑的嘴唇,然后没心没肺的笑个不停。现在却要无比冷静的告诉自己,他是蜀国的丞相,这一步之遥,她跨不过去,历史她无力改变,关于她的记载不能留下分毫。她想长伴君侧,随他南征北战,就不该越雷池半步。
他想给她“辜夫人”的名分,她却不敢要。
“都整理好了?”孔明淡然的勾起唇角,他的笑像是自嘲,又像是戏谑。
“能原谅我吗?”
“要我原谅什么?又要说‘对不起’刚才僭越了?”
这个男人始终保持着极好的修养和极强的克制力。
雁铭抬眸看到那他的剑眉微挑,呈现出少有的凌厉,依旧微笑的嘴唇让人感到隐藏着即将发作的怒意,眼睛中那道不清的情感是在等待她的一个答案。
“请原谅我此刻的自私!”
她在心中默默说着:请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只想寸步不离你的身边,原谅我不能像这个时代女子一样,在府中静心等待你归来,那样的煎熬我无法承受!我只想守着你,直到最后一刻!
孔明伸出的手悬在了半空中,只是在眼前比划了一下轻抚她的脸庞,“雁铭,孤总是输给你。”
他转身离去,回到他的书房去批阅那些没完没了的公文。让泪水浸湿的衣服黏在身上,伸手摸到那一片潮湿,透心透骨的凉。他不禁疑问:今夜到底我们谁更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