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柄的一句话,又让朱载坤陷入沉思。之前朱载坤并不知道宁嫔已经怀有身孕,所以他本是有把握靠着十天后那场宫变来翻身的,可是现在事情已经完全不是他先前想的那样了,因为自己的存在以及这些事端,他甚至开始怀疑那宫变到底还会不会发生。
原本他分析出的结论是:宁嫔最初的计划是同自己合作,先干掉嘉靖——也就是说,震惊后世的那场宫变其实是宁嫔策划的,她在御花园里说的那些话就是明证;可因为自己在花园中坚决否定的态度,宁嫔不得不转而选择第二种方案,即先把自己这拦路虎清除,然后再向嘉靖下手。可按照这个思路,朱载坤却有一个疑问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那就是宁嫔若把嘉靖父子俩全部害死,她一个在后宫中地位只能算中等的皇嫔如何在其中获得好处。对这一点,他会产生疑问,宁嫔自然也不会考虑不到,所以她很有可能除掉太子后便不会发动宫变了。
现在宁嫔已经确定有了孩子,却是支持了第二种方案的可能性,宁嫔如何在这场阴谋中获得好处的问题也迎刃而解。试问对一个女人而言,还有哪种方式是比将自己儿子推到太子之位更容易在后宫夺权的呢?要知道因为那个禁咒的缘故,嘉靖一向对立太子这事儿有些抵触,现在朱载坤被扳倒,太子之位再空,嘉靖极有可能会很长一段时间不立太子,那么宁嫔的孩子就会一直有机会。这样看,她是必然不会马上再把毒手伸向嘉靖。
如此一来,朱载坤不由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一来的依仗——那场宫女行刺嘉靖的事件究竟还会不会发生。他的到来,既然已经改变了杨贞儿的命运,也未尝不会改变嘉靖的命运。
除非……另有一个逼迫宫女发动宫变的条件。
可那会是什么呢?采露?或者采铅?朱载坤拼命揉着额头上那块淡淡的红色疤痕,似要将脑袋里的历史知识翻个遍。
朱载坤从前一向行事沉稳,喜欢谋而后动,除了解救杨贞儿那次实在事态紧急没有太多时间准备,其余事情若无七八分把握,很少着手施为。而这一次,他是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事态走向不受自己控制的无奈。
问题是现在事关自己生死,没有办法也要想办法啊,总不能坐在这里等死吧!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朱载坤咬咬嘴唇——罢了,豪赌一次吧,富贵险中求。赌了,还有赢的可能;不赌,就只能等死。反正老子是死过一次的人,能多活这一个多月已经赚到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长长嘘出一口气后,朱载坤道:“要证明我的清白,也不是太难,不过却必须陆公相助,不知陆公是否愿意伸手呢?”
见陆柄沉吟不语,朱载坤又道:“我可以保证,即使我最终无法脱身,还自己一个清白,也绝对不会与陆公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陆柄捋着胡子沉吟半晌,道:“臣要首先知道,殿下究竟要臣做些什么?”
朱载坤心中早有定计,闻言道:“很简单。陆公要做的,只是想个办法在父皇那里将此事拖满十日。你可以说我拒不承认两项罪名,更不愿意写出供词,签字画押,或者是其他什么理由,只要你能做到这点,我保证在第十一天的早晨,你会看到我是如何一身清白地走出这诏狱大门。”
陆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皱:“十日这么长?不能再短些么?”
朱载坤摇头道:“不能。陆公必须将此事拖至十月二十一,少一日便是前功尽弃。另外,我需要笔墨写一封信,陆公可以在我东宫之中搜出来的物证为名,呈交父皇。”
顿了顿,朱载坤好像又想到了什么,问道:“我这个太子有谋反之嫌,东宫里的其他宫人想必也难逃其咎吧,他们现在又在哪里?”
陆柄倒是没有隐瞒:“他们也被关在这诏狱之中。”
朱载坤道:“能不能带杨贞儿来见见我——放心,我只想看看她现在什么样儿。”
“这个……”陆柄沉吟一会儿,念及东宫中几个宫人全是分开关押,就算两人在一起串供,还有其他人证他们无法控制,此事倒是不会捅什么大漏子。况且太子一个入狱将死之身,这点要求再不满足,未免显得太不近情理了。遂点头应道:“殿下吩咐之事,臣自会尽力,但若实在圣意已决,拖延不成,便是天意难违,可不要怪臣了。笔墨纸砚等物臣会令杨贞儿一并带到,殿下稍候。午时,臣会来取走信件,然后入宫面见圣上。”说罢,陆柄略一躬身,转身离开。
希望他能做到吧,唉,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望着陆柄远去的背影,朱载坤双拳紧握,嘴唇紧抿。他要向嘉靖预言宫变固然是在押注,把一应事情全部托付给陆柄来完成,何尝不是另外一场豪赌?
没一会儿,一身白衣的杨贞儿便被送来,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自是文房四宝。
这已经是朱载坤第二次见杨贞儿一身囚衣了,可这次他们两人的处境都与上次大为不同,看事的心境眼光自然也随之变化。杨贞儿虽然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血色,眼中也带着些红丝,却不再如从前在内狱中等死时那般绝望,只是经过一宿加一早晨的折腾,想来有些疲惫。
杨贞儿被牢头唤出牢去的时候,本不知自己要被带往何处,这刻看见朱载坤竟然在这里,目瞪口呆一脸惊诧。将手中托盘放在桌上后,颤声问道:“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昨晚,奴婢已经睡下,却又被人唤醒,然后与柳绿、冯保他们一起被赶到一间房中,门口还有两个司礼监的人看着。今日,天刚放亮儿,奴婢几个就被带出宫,关到这个地方,为什么会这样?”
朱载坤看向杨贞儿的眼神里则带着更大的惊奇。老实说,深知两人过去种种恩怨的他一直以来都感觉,杨贞儿就算没有了要跟自己生死相见的念头,必然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特别亲近的感情,最多就是寻常的主仆关系罢了。可现在杨贞儿的表现,却分明昭示着她心中对自己这个主人兼前夫有更深刻的感情。
“没事,你先帮我磨墨,我有封书信要写,写完后我再和你解释。”朱载坤咧了咧嘴角,温声道。
杨贞儿还待继续追问,却见朱载坤已经变成一副锁眉沉思的模样,终是合上小嘴儿,老老实实磨起墨来。
坐在长凳上,提起狼毫蘸匀墨汁,朱载坤却迟迟没有下笔。这封信,将是朱载坤来到这里之后,最重要的一封信,他自然要字斟句酌,半点大意不得。酝酿半晌,直到身后的杨贞儿微微张口打起了呵欠,他才开始奋笔疾书。练字接近一月,他的书法也有了不小进步,虽然仍远不足道大家章法,至少是横平竖直,折方钩锋。
女孩子总是有好奇心的。杨贞儿在朱载坤身后站着无聊,便也歪着脑袋悄悄偷看起朱载坤的信来,哪知看了一会儿,却是越读越是纳闷,越读越搞不懂朱载坤在干什么,至于朱载坤那一手让人不敢恭维的字,她倒是连腹诽的心思都老不及有了。
按杨贞儿的揣摩,朱载坤被关到这里,自然是犯了大错的,而他写这封信,也必然是要向嘉靖解释些什么,至少要澄清自己的清白。可在这信中朱载坤却只字不提自己究竟如何如何,反而很详尽地写了一个梦。大意就是:朱载坤昨日梦到一女使一根黄金锁链缚住一条睡龙。睡龙醒来后,拼命挣扎,却无奈那女子占了先机,始终无法摆脱那锁链纠缠。站在一旁的朱载坤有心上前帮助被困之龙,却只被那女子伸手一点,便再动弹不得。然后朱载坤惊醒过来,也不知究竟是真龙挣脱了锁链,还是锁链降服了真龙。
待看到落款时日——嘉靖二十一年十月初九,杨贞儿更是觉得朱载坤过日子过得糊涂了,今日分明是十一嘛,怎么还当初九过呢?杨贞儿有心提醒,可见到朱载坤写完摇头苦笑,竟鬼使神差没有当时开口。
朱载坤苦笑,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也实在可怜。他本是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当年在系里也曾有人称之为才子的,可是到了这个时代,他却感觉自己胸无点墨。对于古人那一套字字有指,句句机锋的文字游戏,他绞尽脑汁也玩不转,费尽心力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些简单的傻瓜式谜语,就差直接把话挑明了,任是谁来,几乎都是一看就懂。
转念再一想,朱载坤又有些释然:这样也挺好的。谜语若是谁都猜不出,那还叫谜语么?何况这种表面故作高深,实则让人一看就明白的文章,不正说明他这个太子从前有多么的不学无术吗?
这会儿手里应该都有推荐票吧,投一张,一个人就投一张给小夜,行不?拜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