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今天已是十月十一了……”看到朱载坤把墨迹已干的书信折起,忍了半天的杨贞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把那处错误指了出来。
朱载坤却是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继续折着手中信纸,毫不在意道:“嗯,我知道啊。”
“殿下既已知道,那怎么……不改呢?”杨贞儿道。
朱载坤一脸茫然,抬头问道:“改?改什么?”
杨贞儿轻轻一跺脚:“哎呀,当然是改这封信了。这信里,殿下的落款是十月初九。”
朱载坤这才明白杨贞儿的意思,却是摇头笑道:“我写的是初九,嗯,没错呀,为什么要改?”
杨贞儿见朱载坤故弄玄虚,不禁有些生气,横了他一眼,细皮嫩肉的腮帮子也圆鼓鼓的,甚至嘴角那颗嫣红的美人痣都在一动一动的。不知为何,在这牢狱里,杨贞儿忽的感觉两人之间身份差距似乎不见了,很多平时不敢表露的情绪,此刻自然而然就表现了出来。
朱载坤将折好的信纸放在桌面上,又将文房四宝收起,抬头看见杨贞儿神态,嘴角仍是挂着些许笑意,岔开道:“贞儿,你说你和冯保他们昨夜都被关在一间房中,那……桃红在不在?”
杨贞儿答道:“奴婢是后被带过去的,桃红自然也在,不过听冯保说,她当时不在宫里,是被司礼监的人直接押过去的。”
“哦?”朱载坤有些奇怪,不由翘起二郎腿,又摸摸自己眉心的红痕道:“那昨夜,桃红有没有对你们说过什么?”
杨贞儿摇摇头:“没有。我们几个把她凉在了一边,都不和他说话,她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一直冷笑。不过奴婢看她那眼神很是别扭,总觉得好像……好像在可怜我们一样。”
朱载坤扭头奇道:“可怜?你怎么看出来的?她为什么要可怜你们?”
杨贞儿脑袋稍稍垂下,脸上也现出一片淡淡的晕红,低声道:“这个,奴婢也说不清楚,只是……只是那一瞬间的感应。不过,奴婢这种感应一向很准的。”
听杨贞儿又这么毫不客气地自卖自夸,朱载坤兴致顿时大增,刨根问底道:“哦?举个例子说来听听。”
杨贞儿道:“殿下可还记得那日桃红向宫正司告状的事吗?”
朱载坤点点头:“当然记得。是那两件首饰惹的祸吧。”
杨贞儿也不答他,继续道:“典正她们走后,殿下便将奴婢们都留下,还说有四条宫规,奴婢当时就感觉殿下你看向桃红的眼神很不一样,似乎是……是想狠狠教训她一顿。”
朱载坤不禁笑道:“然后,你就瞅准机会公报私仇,冲上去给了她十个大嘴巴?”
杨贞儿倒也诚实,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直截了当地点头道:“嗯。奴婢当时想,反正殿下也想收拾她,奴婢当然要为殿下服其劳了。”
朱载坤对这丫头的直肠子可是有过见识,也不以为意,又道:“就只此一件么?那可证明不了什么,或许只是巧合呢。”
杨贞儿见朱载坤似乎不完全相信自己,小脸微微涨红,急忙争道:“当然还有其他的,有一次……”
“来——坐下说。”朱载坤用脚点了点另外一条长凳。
杨贞儿也不客套,走到朱载坤斜对面,一屁股坐在长凳上面,又举了个例子讲述起来。
看着杨贞儿那如同考了一百分的孩子般炫耀的单纯语气神态,耳朵里传来杨贞儿莺啼般清脆的声音,朱载坤心里却是没来由地一酸:这丫头,自打进到宫里,可以说是吃尽了苦头,哪都得防着,谁都得防着,几乎每天都要没完没了地判断这个人对自己是否有恶意,有多大恶意。时间长了,练出一件通过看人脸色揣摩其内心的本事,大概也不足为奇吧。
“贞儿,你一定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我吧?”不知为何,面对这个简单,却又有些不简单的女孩儿,朱载坤突然很想把压在心头的这件大事和她说说。或许他也如同杨贞儿一样,受这陌生而又封闭的环境影响,不自觉地便忽视了那些身份地位等等。
“嗯——”杨贞儿点点头,大眼睛一眨不眨,就那么直直地望着朱载坤。
朱载坤道:“那是因为,我们现在都是嫌犯。”
杨贞儿又白了朱载坤一眼:“这个奴婢当然知道,不是嫌犯,谁会将我们关押在这锦衣诏狱里?殿下,奴婢想知道的是,你究竟做了什么?锦衣卫又是因为什么罪名抓人?”
朱载坤摇摇头:“我其实什么都没做,可是现在头上却顶着两项大罪的嫌疑,一是与后宫妃嫔私通,二是谋反。”
“啊——这……这怎么可能?”杨贞儿这次可真是目瞪口呆了,太子谋反?那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啊,如果真坐实喽,那不光太子本人,就是他们这些在身边伺候的下人,多半也跑不了。
朱载坤便把御花园中宁嫔的阴谋,以及后来自己莫名其妙被扣上的罪名等等全盘托出,当然,他和宁嫔早已有染的部分自是被省略掉了。
或许是因为在宫中待的时间不短,又经历过一次生死为难,加上本身也或多或少猜测出一些,杨贞儿听后,惊讶的表情反而消失不见,只是眉头紧锁,小嘴儿半开半合嘀嘀咕咕,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朱载坤已将经过讲完,再没什么可说,也开始沉默起来。
半晌之后,杨贞儿突然开口:“殿下,你说那宁嫔为何要为傅宁求个阁老之位呢?”
“这个,傅宁是他的奸夫,她为自己的奸夫求个大富大贵,还需要什么理由么?再说了,哪个当官的不想等上内阁首辅之位,不但可以放手大胆实现自己的抱负,更会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势啊?”朱载坤翻了翻白眼,随口道:“搞不好,没准儿这所有的事儿都是傅宁那厮一手主使的呢。”
杨贞儿却摇头道:“大富大贵的话,求个公侯不是更好么?还能世袭呢,连后代也一并都安排好了。为什么非要作阁老?”顿了顿又道:“再说那内阁首辅的位置,可是寻常人能坐得稳的么?傅宁此人奴婢也认得,从前爹爹在的时候,他还登过我家的门,现在回想起来,此人绝对不是那般雄心勃勃有很大政治抱负的人。若是这样一个无能之人坐在那位置上,就算皇上不说什么,六科十三道的御史们今儿参一本,明儿参一本,也足够他受的了。”
朱载坤耷拉着眼皮,没好气道:“问题是,你知我知,他自己不知啊。”
杨贞儿看了朱载坤一眼,又道:“奴婢在想,既然傅宁是宁嫔的奸夫,那么宁嫔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是傅宁的?”
“什么?孩子是傅宁的?对呀——”朱载坤大叫一声,站起身来。这一宿半天的时间里,朱载坤一直在琢磨宁嫔的阴谋,以及自己如何脱困,倒是真没有想到这个,这会儿杨贞儿一提,他立刻觉得大有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对儿奸夫**想得还真够远的。试想那傅宁若是入阁,成为三大学士之一,手中大权在握,自然有能力影响皇储废立,也必然会努力促成宁嫔腹中之子成为皇储,到时在寻个机会将自己也弄死,那这天下可就不姓朱了。
“可是——”朱载坤立刻又对自己刚才想法有些怀疑,皱眉道:“如此周密的一个夺位计划,真的会是一个看似无能的小郎中和一个女流之辈想出来的么?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吧?他们就没想想,如果那小孽种真的继承了皇位,又宣布改姓傅的时候,天下会不会大乱?”
杨贞儿正跟朱载坤讨论得兴起,根本就没管已经站起身来的朱载坤,仍旧端端正正坐在长条凳上,稍稍歪着头道:“改姓,那得是多远的事了?而且,事情的关键压根就不在那里。不过殿下一提这个姓,奴婢倒是又想起一个可疑之处。宁嫔,傅宁,两人的姓名中竟然都有个宁字,还真是……有些巧啊!”
“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不就是都有个宁字吗,嗯,都有个宁字,都有个宁字……”朱载坤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着方步,口中喃喃念叨着,随即一个荒诞的想法火花般从脑中冒出来,“难道贞儿你的意思是……这不太可能吧,都是多久的事情了?”
杨贞儿反问道:“这种事儿谁知道呢,既然奴婢一个罪臣之女,都可以成为太子妃,那么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只是不知他们都是哪里人氏?”
朱载坤点点头:“嗯,你的想法固然不着边际,却也非是没有一点道理,我得请陆大人好好查查……”
杨贞儿又横了朱载坤一眼,却是没有说话,心道:哼,不着边际?口不对心。不着边际你还查个什么劲儿?
晌午时分,陆柄又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牢里的衙役,手中端着一个大篮子,里面装的是一人份儿的饭菜。衙役低着头一言不发,轻手轻脚地将菜饭摆在桌上,随即躬身退出。
陆柄可不傻,他虽然答应了要帮朱载坤拖延时间,可是一上午的时间里,他还是把东宫中那几个下人都分开审了一遍,可他一番连蒙带吓的措辞后,除了桃红坚称太子谋反之外,其余几人均是矢口否认,那个叫钱德祥的更是。而当他提到那几件证物时,其余几人也是一脸茫然,都说根本就不知道太*里什么时候有了那些东西。
陆柄本就对朱载坤蓄谋造反一事心存怀疑,这么一审,更是对朱载坤早晨所言信了六七分,是以真正下了决心帮太子一把。毕竟就算太子真的有罪,他也没得罪嘉靖;反之如若太子是被诬陷的,他更是嘉靖太子两边讨好,如此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何乐不为呢?
拿了朱载坤的书信,又听朱载坤吩咐几句后,陆柄便欲带杨贞儿离开,谁知就在陆柄开门之时,杨贞儿却冒出一句让两个男人都大跌眼镜的话来:“奴婢要留下来服侍殿下,请陆大人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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