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找到范胡烟的时候,她正在操场旁边一颗干枯的泡桐下发呆。
隆冬的太阳很足,可还是很冷,她披着臃肿的制式羽绒大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童满从后面拍拍她的肩,“在这儿干什么呢?”
范胡烟转过头来,脸冻得通红,看了看他没说话。
童满吃了一惊,关心的问:“怎么哭了?”
范胡烟倔强的把头转回去。
童满抓住她的手,小手冷透了,他用严厉的口吻说:“不管因为什么,别在这儿呆着,快进屋暖和暖和。”
2
范胡烟捧着冒热气的白瓷杯,小心的啜了一口。
“真难喝。”
“速溶的,您凑合吧。”童满拿起咖啡罐摇了摇,“况且这是你自己买的,难不难喝责任自负。”
这间宿舍比童满那间略小,住在这里的人显然很讲卫生,打扫得窗明几净,也很懂居家情趣,巧妙的用一条粉红色丝巾绑住窗帘,装点出暖洋洋的童话色彩,只是室友走了,显得冷清。
范胡烟裹着棉被缩成一团,靠墙坐在自己床上,像一只可怜的小白兔。
“你怎么没回家?”小白兔问道。
“回去太没劲。”童满放下暖瓶,在床边坐下。
范胡烟凑过来坐在离他近些的位置,“怎么个没劲?跟我说说。”
“所谓没劲,就是没什么可说的。”
“说说嘛。”
“我怎么说?说怎么怎么没劲,一到家就郁闷,你一看我这么郁闷,立刻就痛快了,是吧。”
“……立刻痛快?也没那么快啦。”
“你想用我的痛苦换取自己的快乐,要求我发扬舍己为人的无私精神。那好,你刚才为什么哭,能跟我说说吗?”
“不行。”
“怎么,还有不可告人的事?”
“你一个老爷们儿打听这些很有意思吗?”
“你一个小丫头打听我家里的事,就很有意思了?”
寒风一波波冲撞玻璃窗,发出刺耳的嗡鸣,室内却飘荡着咖啡暖香,抵消掉冬天的冷酷。
半天,还是范胡烟先开了腔:“这样吧。你先说我就说。”
童满眯着眼睛,轻声劝慰:“好奇害死猫啊……”
“少废话,快说。”
于是童满将自己的家描述一番。住在一个除了地段一无是处的小区,物业请了一加强连的律师跟业主做对,最近的车站要步行5分多钟,附近修路修个没完,早上上学都要吃土。
范胡烟对这些不感兴趣,“你的家人呢?”
“我有个弟弟。”童满垂头丧气地说,那表情就好象在说,我肝脏上有一块肿瘤。
“他多大了?可爱吗?”
“应该很可爱,但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可爱。是的,他懂得该怎么讨人喜欢,我爹妈很喜欢他。”
“……你嫉妒?”范胡烟的心情看上去好些了。
“我嫉妒什么?我根本不在乎能不能赢得他们的喜爱。我妈是个可悲的家庭主妇,她一辈子都没做成过一件事,因此迫切需要成就感,只要有人给她哪怕一丁点赞美,她都像吃了蜜一样甜,你知道推销员最爱光顾的就是她那种人。至于我爸,对他来说,家庭只要别烦他就好,所以他听我妈的,有句话叫屁股决定脑袋,说的就是我家的情况,或许他真是个脑袋,可他宁愿听屁股指挥。”
“你真……刻薄。”范胡烟由衷的露出一抹微笑,“你弟肯定没你这么挑剔,所以你爸妈才喜欢他。”
“是他们有意偏袒,我很清楚他们为什么更喜欢弟弟。”
“爹妈喜欢小儿子,是人之常情吧。”
“不不不,没那么简单,有深层次的原因。”童满正儿八经的说,“我比我弟大四岁,我出生那年,我们家还很穷——现在也不算富裕,可那时候是真穷。一家人住在小平房里,我记得家里连厕所都没有,上厕所得出去上。四年后,我爸发了一笔小财,我们全家总算搬进新楼,这时候我弟抓准时机出生了。你明白了吗?你看出差别了吗?我是在艰苦环境下出生的——生一个玩玩,是练习之作。而他是在富裕以后出生的——万事俱备,是得意之作。他们一比较,觉得对我这个大儿子有亏欠,自己那关过不去,想抹掉那段潦倒的历史,偏偏我的存在就见证了它,我要是消失不见,他们不就成了完美爹妈了吗?”
范胡烟露出发自内心的愉悦表情,显得那么真诚,她温柔的摸了摸童满的头,安慰着说:
“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小可怜儿。”
童满毫无真实感的说:“没错。现在我说完了,下面该你了。”
“该我什么?”
范胡烟看着他说:“很奇怪吗?只要我喜欢他,他喜欢我,年龄差距算什么。”
“是不算什么,可后面就好猜了。”
“猜什么?”
“除了在四惠那儿跟你有个小家,他还有个家庭,对吧。”
“有个儿子。”范胡烟皱皱眉头,“他老婆是个老泼妇。”
“所以他变成——前——男友了。”
“不不不,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你想的是他儿子一哭,老婆一闹,他就得乖乖就范。告诉你,从没发生过这种事,他可不是个受人摆布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没有?”
“他没说,出了事他不可能不跟我说。”
童满盯着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为大她三十岁的前男友辩护的眼睛。
“说不定他瞒着你……”
“没有没有,我去过他家。见过他儿子,一个小眼镜,长得挺像他的,不过一看就特文弱。也见过他老婆,一个母猩猩。”
“你还见过他老婆?他怎么介绍你的?”
“他说我是他的学生。”
“……你不觉得奇怪吗?”
范胡烟“啪”的一声把咖啡杯放在床头柜上,“有什么奇怪的?我就是他的学生啊,我能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这是我做他爱人之外的另一个身份,我们彼此都承认,他这么说,我不会不高兴的,怎么了?怎么了?”
童满掏出雪白的大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问你两个问题。”
“你说。”
“34和202的最小公倍数是多少?”
范胡烟脱口而出:“3434。”
“船边挂着软梯,离海面两米,海水每小时上涨半米,几个小时海水能淹没软梯?”
她想了两秒回答:“水涨船高,永远也不会淹没软梯。你问这些干吗?”
“没什么,小测试,测试结果正常。”童满说,“你听过这么一句话吗——女人一恋爱,智商就降低。”
范胡烟抄起枕头就要打,粉红色的枕头举到半空,又放下来,用力抱在怀里。
“我是不是特傻?”
“还行。”
“我到这儿也是他送我来的,什么狗屁航天员。”范胡烟的眼眶还是红了,“如果我在这儿真的被选上,就会从他眼前永远消失——那正是他所希望的……”
童满没有说话。
范胡烟抱着枕头,急切地说:“你看他会不会是想考验一下我们的感情,如果通过考验,他就跟老婆离婚,然后跟我……”
童满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范胡烟自己总结:“老男人果然不可信啊。”
“既然知道,你还有什么可哭的。”
“谁哭了……”
“你。”
“我没有!”
“好,没有就没有。”
“……这会儿活人都走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触景生情不行吗?”很明显,范胡烟已经控制住了泪腺。
刚刚哭过的女人恢复了常态,细心观察身边这个劝慰自己的男孩。
“我推测,如果大家的情况都一样,就说明训练已经告一段落。这两天假期一完,就该更进一步了。如果你跟我们不一样,课还没完,那就是你的训练还在继续,当然,我们可能就被淘汰了。”
“我这边课也完了,昨天晚上是最后一堂课。”
“那就是了……”童满思索着,问了一个他已经知道的问题,“他们给你安排的什么专业?”
范胡烟简洁的说:“烹饪。”
“那我们以后想饱口福就靠你了。”
“你会失望的,我学的那些菜啊……只考虑营养搭配,而完全不管口味,照老师的话说‘调味是没用的技术’。她的菜只考虑两条,一是确保营养,二是节省食材,至于好吃不好吃——饿了什么都好吃。”
“嗯,挺有哲理。”
“你呢?你学的什么?”
“种地。我是你的上线,是老农民,我把大米黄豆种出来,由你把它们变成吃的。”
范胡烟睁大了眼睛,似笑非笑的抿了抿嘴,随后伸出一只手。
“预祝合作愉快。”
童满握了握她的手。
范胡烟斜眼瞄着他,“我说你最近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了。半年前刚见着你的时候,你可不像现在这样。”
“我现在哪样了?”
“油了。”她说,“也不是油了,啧,我说不清楚,看着比以前机灵点儿,唉,也不是说你以前傻。反正……你就现在这样挺好。”
“可能——干农活儿陶冶人吧——农民的智慧。”童满牵强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