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童满不是一个能跟大家打成一片的人，但范胡烟是。
当她提到尹姜的名字时，童满的第一反应——“那是谁？”
“你不会吧你，住一个楼都半年了，连人名还认不全吗？尹姜就是那个长头发扎起来的，戴着小眼镜，特文绉绉那个。”
“喔……她怎么了？”
“她也没回家，这次放假，就五个人没走——你一个、我一个、苏小吻一个、安在麟一个，还有一个，就是她。”
童满摇摇头叹了口气：“看来又是个别扭的家伙。”
范胡烟也叹气道：“你没有说这话的立场呢。”
2
尹姜就在餐厅里，坐在一张平时吃饭的桌子前面，埋头写着什么。
童满坐在她对面已经两分多钟了。刚才进来的时候他故意不发出声音，悄悄坐下也没惊动她。设想的场景里，她一抬头看见自己，一定会吓一跳。可是等了半天，他的静坐反倒成为一种煎熬——这个女孩为什么一直都不抬头呢？
如果只是一眼扫过去，尹姜形象规规矩矩，身穿制服，烫得平平整整，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像个严守纪律的军人。可仔细看就会发现，这身皮囊包不住她身上的散漫气质，不经梳理的长发随便一挽，捆扎的头绳已经快滑到发梢，随时有可能崩掉，没拿笔的手指不受控制的轻敲桌面——小动作说明她很烦躁。黑框眼镜下，五官十分精致，视线落在面前的记事本上，专注的样子，仿佛要把灵魂全部灌进那片薄薄的稿纸。
“你等我写完这点儿。”她突然开口，只是嘴巴动了动，既没抬眼也没抬头。
童满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有人？”他惊讶地说。
“气味。”尹姜还是没有抬头，吐出这两个字，就不再理他。
童满用力闻闻衣袖，从健身房洗完澡出来，早已经换过衣服，没味儿呀。
餐厅里十分安静，只能听到钢笔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直到10分钟后，尹姜才把笔一撂，如释重负的活动活动脖子，直起身子夸张的伸了个懒腰。
“你叫童满吧，咱们好像从来没说过话。”她笑着说，“你还挺识相的，没发出声音，我写东西很怕打扰，周遭有一点变化都会立刻察觉，你刚一坐这儿我就知道了。我鼻子本来就好使，写东西的时候又用不着，就更灵了。你身上没怪味儿，别瞎闻了。”
童满好奇的问：“你在写什么？”
尹姜扬了扬眉毛。“小说。”
“小说？现在谁还手写小说啊？”
“废话，来这儿头一天就把手机电脑全收了，不拿手写拿什么写？”
“克服困难也要写。看来你是真喜欢小说。”
尹姜点点头：“对呀，你平时看小说吗？”
“看啊，我还带过来十几本小说呢，头一个月就看完了。”
她来了兴趣：“喔？都是什么书？”
“有奥斯汀的、毛姆的、乔伊斯的，都是英国小说。”
“啊？唉……英国小说，”尹姜露出鄙薄的神情，“英国小说就像温吞水，寡淡无味呀……”
童满皱皱眉头，“那你看什么小说？”
“你自己看吧。”尹姜看上去充满信心，她把自己写的东西往前一推，冲着童满鼓励的点点头。
一指厚的笔记本写了一半多，随便翻开一页——
“换衣服的时候，房间里只有我俩，既然都是男生，也就用不着避讳。刚要出门，小米请求我别走，眼神哀怨，我只好留下来照顾他。他说中午还没吃东西，好，有胃口病就快好了，我给煮了两包方便面，汤汤水水吃下去，他出了一身汗。一摸，身上都湿透了，我一看这不行，把暖气打开，叫小米把衣服脱了，我给他擦汗。他皮肤还真白，我先拿热毛巾擦一遍，再拿干的搓一遍，怕他冷，搓的很使劲，都搓红了。伺候人还是挺累的，我身上也热了，就把背心脱掉。我看他气色好多了，想试试还烧不烧，就撩开头发帘，把脑门顶在他脑门上。他睁开眼睛，深情的凝视着我，多情的小嘴一张一合，让我忍不住把嘴唇贴上去……”
——童满合上本子。
“你说英国小说没味儿——您的小说倒是够辛辣的。”他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在轻微抽搐。
“看得出来，你歧视我的创作。”小说家失望的说。
“不不不，是我太古板了。”
“古板？得了吧。”
“真的，我对这种事的适应力是很差的，是我的问题……”
尹姜伸出一只手打断他的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古人才不像你这样。看来我得给你上一课。”童满急忙摆手拒绝，被她无视，“在古代，这叫断袖，一直被认为是高雅的贵族情趣，可不像现在这样大惊小怪。有记载的断袖，从春秋时期就开始了，到汉朝已经发扬光大。汉武帝刘彻跟美少年韩嫣之间，就有这么一段情，据《史记》所载，刘彻在读书的时候认识韩嫣，当太子的时候，已经跟他很亲密了，继承帝位后，两人更是公然出双入对，同起同卧，同猎同游。后来刘彻后宫三千，他只当是摆设，心中念念不忘的仍是韩嫣。他们从小到大始终在一起，对感情可算忠贞不渝了。
“断袖也不止存在于帝王之家，曹雪芹穷困潦倒，一样喜欢断袖。《红楼梦》看过吧，里面薛蟠对柳湘莲一见钟情，之后的追求与反追求，更是干chai烈火，写得十分好看。柳湘莲鞭挞薛蟠，拳打脚踢中，是深情一片。不然后来薛蟠遇匪，他柳湘莲为什么要出手相救？你想想吧，为什么？读《红楼梦》读不出这些东西来可是不行的，曹公的良苦用心，就得靠我们这些细心的读者来感悟。”
童满张大了嘴，一只手托着下巴，防止它掉到桌子上。
小说家叹道：“看来你是什么都不懂。”
童满被迫承认自己确实什么都不懂，书都白读了。
“那我就来教教你，断袖之中虽都是男子，分工却不同。被称作‘龙阳’的一方……”
童满大声打断她：“您讲得太多了，我得先消化消化再听后面的。”
长时间的沉默。
过了半天尹姜才问：“消化完了吗？”
童满只好正经地说：“我只是跟你客气一下。咱们还是聊别的吧。”
“原来你不是真的感兴趣。”
“……我身上有什么东西，使你觉得我就应该感兴趣吗？”
尹姜并没直接回答，而是盯着他的脸，一动不动的看了足有三分钟，才总结性的吐出两个字：
“长相。”
“有时间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童满不得不生硬的转换话题，“我来找你，是想问问你的专业课结束了没有。”
“昨天刚结束。”
“我也是……哎，你是什么专业呀？”
尹姜警觉的眯起眼睛：“上课之前没让你背保密条例吗？”
“背过。”
“那你还问。”
“条例要求对外保密，对外，我不算外人。”
“怎么不算？谁知道你是不是明天就轰回家去了。”
“你也一样，所以咱俩是公平的。”童满叉起手指说，“很明显，大家的专业各不相同，这些专业决定了将来每个人在团队中的分工，知道别人干什么，于自己也有好处。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咱们谁都不告诉别人，也就没人知道了。这叫交换。”
尹姜考虑了一下，敏锐地问：“你都跟谁交换过了？”
童满想，对尹姜这样的女孩子，如果想从她嘴里得到什么，最好还是先让她得到点什么。便坦白的说：“我已经跟苏小吻和范胡烟聊过了。”
“喔……她俩呀……”
“咱们这批人的去向，上面不是一直没透露吗？我们根据各自所学的专业，做了一番推测。如果你也加入进来，咱们就可以共享推测的结果。”
童满把紧扣的十指用力捏了捏，有把握的问：
“怎么样，成交吗？”
尹姜那双机灵的黑眼睛快速转动，不时扫过童满的脸，评估着谈判对手的价值。
最后，她微微一笑：
“成交！”
“太好了，这对大家都有利。”
尹姜拢了拢头发，将身子前倾，慢条斯理的开了腔。
“我的课是从五个多月之前开始。有一天邵茗亲自通知我，要我去她的办公室，在那儿她把我的老师介绍给我。名字我就不说了，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话不多，课讲得也一般，只不过内容还算有意思。”
“你没见到苏主任吗？”童满问了个无关的问题。
“没见到。怎么了？”
“没怎么，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请继续。”
尹姜短暂的措辞，接着慢慢说：
“课是从每天晚上6点到12点，我想大家都一样。好吧，你关心的是课的内容。我的老师是个老工程师，我从他那里学到的主要是设备的制造与维护。至于这设备是什么——你听说过多晶硅光电池吗？哦，果然，你没听说过。没关系，简单的说，那是一种太阳能电池板，用阳光来发电。作为航天员需要掌握的技术，这不算什么，你想，等我们真的上了天，飞船的供电就靠那些太阳能电池，它们要工作就得有人维护，既然选了我来干这活，我就会把它干好。只是……”
“只是有些奇怪。”童满小声说。
“没错，是很奇怪。”尹姜顿了一顿然后说，“实习用的太阳能电池板很奇怪。它的薄膜叠层跟我们平时用的不一样，并不是为了可见光谱而设计的，他吸收的辐射波长主要在0.75微米以上，那是红外线的范围。你不明白？不要紧，我告诉你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那块太阳能板要么用在距离太阳很近的轨道上。”她放慢语速，神秘的眨了眨眼睛，“要么，就是为另一个太阳而设计的。”
3
邵茗队长站在餐厅门口。
在她进来之前，尹姜正和童满热烈的讨论着什么。
她一进来，就变得鸦雀无声了。
邵茗对这样的礼遇早习以为常，她清了清喉咙：“找了半天，原来你们在这里。”
尹姜问道：“您找我们有事？”
“通知你们一声，马上到会议室开会。”
“开会？今天不是放假吗？”
“对，是放假。”
“放假人不都回家了吗？”
“就是要把他们都送回家，才能找你们开会。”
邵茗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了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