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彻:
小彻甜品店店主、自由撰稿人
关于梦想——Dreams always come true.
“还不确定你是否也喜欢气球,路边常常在发的那种。”歌里是这么唱的,第一次听到那首歌的时候我正捏着好朋友给我买的气球,把线放得长长的,和他一起在白日的马路上大步走。那样可以尽情显露自我的时光越来越少,一年都遇不到一次。通过不同人发现不同的自己,总是童稚的那一个最令人怀念。
中午我在东四路口过马路时总是这样想。手里握着热乎乎的咖啡,耐心等一个长长的红绿灯,饶有兴致地歪着脑袋看路过的老奶奶——这是一个普通又平凡的东四路口的中午。
这个路口总是让我觉得心情敞亮。阳光总是很好,车流的喧闹恰到好处,人群不是很焦急,也不会太过闲适,每次握着同一家店买的热咖啡慢慢地走过这里,都会有赤裸裸的暴晒般真实的,活在北京的感觉。
今天我走过这个路口时,想到这也许是我走过这个路口的第一千二百零六次。因为我已经在东四开店五年有余。如果要说起为何走来这条路,要追忆到2009年初。
那时的我在CBD当一个装逼的白领,从事的工作与我的梦想、想做什么无甚关系。只是毕业在即有些心急,又被那份工作的“看起来很酷”迷惑。没想到国贸白领生涯非但没有满足我的虚荣心,反而令我终日茫然痛苦。
那一年半时间是截至今日有限的人生中最不堪的一段日子。拿着不多的工资,穿着光鲜亮丽,忍受着money-driven的狗屁公司文化,终日漫无目标地过活。身边的同事们都在疯狂追求升职与业绩,而我只觉那些对我毫无吸引力。所处的团队活像饿急的狼群,而他们扑向的猎物并不令我神往。年会时我的香港老板喋喋不休地描绘未来蓝图,我听完只想问一句:so what?
2008、2009年交界的冬天我裹紧大衣走在国贸桥下时,总觉得所有的日常在击垮所有的梦想,周遭永远是灰色的,而我永远想哭。
那年我大学刚刚毕业,二十岁。对于要忍受这样的生活状态多久一无所知。当然后来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那一切从我当时的室友某天的一条提议开始。
1
那是一个寻常的晚上,室友来敲我的门,说想跟我聊聊天。“我想开家店。”他说。当时我一个激灵从床上跃起,说那我和你一起吧!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利用休息日,我们考察了一些甜品店,发现当时北京鲜有卖“双皮奶”这类港粤甜品的。去过了仅有的一两家售卖双皮奶的店,一方面深深爱上了这种非深加工的传统甜品,另一方面很是看好它在北京的市场。
“开一家卖双皮奶的简单小店”——当时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很快我手绘了商标,是一个圆脸小人儿拿着小勺子笑的简单图案。起名字的时候就没这么容易了,我们想了很多方案,最终实在没有灵感了,决定店名就用我的名字好了。接下来要考虑的是两个大问题:厨师与店址。
厨师到哪里找呢?这并没有难倒我。
我先是上网查阅了大量资料,并且搜索了一些南方厨师的论坛。这些论坛上会有一些专注于某个领域(如茶餐厅茶点、甜品、烧腊)的厨师沟通、交友和分享职业信息。我在上面挑选了一些技能比较合适的厨师,记录了他们的QQ号码或是手机号。
接下来我充分发挥我做猎头的专业技能,每天给一两个候选厨师打电话沟通,一是摸底儿,听出他们最擅长的是什么,二是看他们是否有意愿北上,三是说服他们来一个陌生城市陌生人开的陌生小店里工作。
半个月后,我筛选出了两个相对合适的候选人,其中一个后来如约北上成为了我店早期的大师傅,这且是后话。当时只剩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店开在哪里,这可愁坏了我们俩人。
那个冬天我们在海淀、东城、朝阳三个城区的许多热门商区蹲点儿“数人头”,记录不同类型的商区一周中每天、每天不同时段的人流情况,并耐心比对、分析。待心中有数之后我们再浏览一些商铺出租类网站,有针对性地查找招租信息,而非漫无目的地寻找。
我们试过生活信息门户网站、专业房产租售网站、生活信息类报纸,跑过房产中介,年底房源不少,可我们的预算有限呀。我当时手上捏着的几万块钱是我的合伙人借给我的,两人凑在一起也不过十万出头,往后还要添置设备、装修、采购物料,留给房租的部分真是紧张得可怜。
就是这样,三个月过去了,还没有找到合适又负担得起的铺子。
某一天晚上,我们两人来到了东四。吃完一碗馄饨后,心灰意冷地在东四北大街上溜达。这时我们路过了一条极窄的小胡同,看了下胡同标牌——轿子胡同。可不嘛,这胡同,也就只能通过一台大花轿了。再抬头一看,胡同口有个大灯箱,上面是一个很有设计感的logo,却不知是做什么的。哎?这么小的胡同里居然也有家店?带着猎奇的心态,我俩决定走进去探个究竟。
原来是家售卖创意产品的小店加工作室。店主正好驻店,我们由胡同说起,又聊到了音乐现场乃至生活烦恼,最后我说,奶奶的,我们俩其实是出来找铺子的,这么久都没有找到!“呀!我这里正在转租啊!”老板惊喜地回应。
更惊喜的人是我。这座两层的小房子,几乎令我一见钟情。楼下三十平米可做营业,十平米可做操作间洗澡间;楼上三十平米的空房间可做宿舍与库房,还有十几平米大小可做厨房。不只是布局合适,这房子简直有种冥冥中的吸引力,就让我觉得非他莫属,命中注定,当时就下定决心:就租这里了!
现在想来生活也好,做事也好,都是如此——最先你有一个初心,之后你要带着理性为实现这初心准备与努力,但与此同时揣着深深的情感,并且有一些时刻,当真需要一些莫名的冲动。
之后的几年我都时常乐此不疲地忆起这开店最初的时刻,作这个决定并没有花费我太多的思量与勇气。把店开在一个非临街的、名不见经传的小胡同,也许注定赔钱,但那又怎样呢?当时我只是傻大胆地任由这件事情发生了,并觉得它就应当在那样的时刻发生。
2
租下铺子之后就是紧锣密鼓的装修与采购,之前沟通好的厨师也已北上,我们为他租好了附近的房屋,和他一起讨论菜单的设定。对于一家白手创业的小店,他建议我们在售卖甜品之余,加一些简餐。“这样不那么容易赔钱”,这是他当时的原话。
眼看着预想的开业时间一天天逼近,店的各项事宜却越来越不顺利。卫生的审批胜利就在眼前,却屡遭意外,布局图方案被有关部门彻底推翻,厨房改造花费很多。整个预算超出了最初预期的三分之一,导致装修都不敢花钱。
开店这件事情,听起来是幸福美好的,背后有多少麻烦多少艰辛多少压力都是旁人看不到的。砸钱,耗费精力,未来又完全未知,有无数个时刻想要放弃。家人起初支持,后来也觉得我那么辛苦,天天劝我放弃。合作伙伴看起来比我还要焦虑,根本无法互相安慰。
无法从他人身上获得帮助,不管是精神上或者现实中。只能自己扛着,一件一件熬过来。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撑下去,只要店能如期开张,别无他求。
我们奋力去做一件飘摇不定的事情。越是明白它的危险,越是执拗坚持向前。要积攒很多很多力量,来支持踉跄的自己。要相信任何一件事情,只要心甘情愿,便能变得简单。
3
2009年3月7日是个周六,小彻甜品店开始试营业。只有几张从宜家买来的简单桌子,墙上画了几幅小画儿,就开始“接客”了。
那真是曲折的一天,意外频出。先是大清早厨房下水系统出了问题,请工人修理两个小时才搞定。其间我去采购新鲜的肉和蔬菜,硬生生把几十斤排骨和鸡扛了回来,右肩留下的伤延续了好几年。在这之后,发现厨师操作双皮奶器械有些失误,导致双皮奶做出来不是爽滑的果冻状,而是疙里疙瘩状,囧。虽是大清早便开了张,折腾到下午快两点才做好蒸饭,这时已经陆陆续续有二十多个客人因为开了张却不卖饭悻悻而走。
很意外的是,并不临街的铺面,第一天的客流量便不少,大家都对双皮奶有着浓厚的兴趣。更意外的是,有那么多朋友意料之外地来看我,很多我并没有邀请的人,都在这个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温馨的日子里出现了。很久没有来往的朋友、几年没见的高中班长、只有过一面之缘的看演出结识的朋友,还有通过朋友的博客链接而来看我的大美妞以及她可爱的朋友们……这一天见到了无数有爱的人,也就是从那天起萌发了一个想法,日后一定要写关于小彻甜品店的系列文章,记录那些感动了我的人与事。
刚开业的那段时间,只有我和合伙人以及厨师三个人。我平日要朝九晚九地上班,合作伙伴盯店。周一到周五我每天清晨五六点起床去对面胡同的菜市场采购青菜与生鲜,下班后还要赶回店里清洗两大水池的碗直至深夜,周末我们两人一起盯店。这样连轴转的日子里,精神的亢奋全然战胜了身体的极度疲惫,走在国贸桥下时我开始感到周遭的世界有了颜色,内心深处有一股特别暖和的东西流淌出来,大家一般描述那种暖和的东西,叫幸福吧。
最苦的日子里,偶尔会有朋友们帮我一起洗那海量的碗。一个人洗,一个人涮,一个人往消毒柜里放。于是很快的,我一个人要洗一个多小时的碗,不到半个小时就搞定了。洗碗时我们不怎么说话,我却觉得特别特别幸福。这些微小的时刻,常让我有眼泪打转的感动。
还有一天我夜里回到店里打开门,发现厨师还在。他坐在那里认真地剥一碗莲子,桌上有一碗凉了的蒸饭,为我留的。“要帮你热热吗?”他说。我说:“不了,明天带走当午饭吧。”想了想,算了,还是让他拿去热了。
已过零点的夜里,我独自坐在店里吃一碗热好的饭。吃得很慢很慢,好似咀嚼肌出了问题。之后读了半本刚买的书。吃了一碗龟苓膏。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在冰柜前听它的声音。
就这样生活开始变得安静了。那是最初开始慢慢学会珍惜幸福感,并用它们驱走肉身的疾苦。
你选择的,便要走下去。
4
几个月后我迎来了真正需要作选择的那天:一个人的体力(更重要的是精力),注定无法同时顾好一份工作和一家刚起步的店,二者选其一该选哪个呢?
你们应该猜到了——我跟随内心的声音选择了店。
这几年有过无数年轻朋友问我,当初怎会有那么大的勇气放弃一份正常的光鲜的工作,真是令人钦佩的潇洒呀!我想说其实并不难,因为一无所有,没有什么不可失去的。没有在某个专业领域用时间积攒出的经验地位,没有过惯了的富足生活,没有什么内心追求会因此夭折,因为那段混沌的白领生涯本就没有我的梦想。
开店这件事,是内心一股对抗抑郁生活的微小力量,我只不过心无旁骛地,跟随了这股小小的暖暖的力量。
我还想坦白的是,与其他所有人一样,我也会因为在自己全然没有经济基础的情况下放弃了稳定的工作,而感到异常缺乏安全感。
记得离职后的第一天,我睡到了自然醒,没有吹头发,穿了夹脚拖鞋出去散步。我居然逛了公园,还第一次于星期三的正午在马路上大步走路。最后坐在一个咖啡馆靠窗的位子上,吹着风坐了一下午。
就在那第一天,我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便开始担心以后找不到工作吃不饱穿不暖没有房子住。这个想法令我崩溃,让我检讨让我后悔让我极度焦虑。
黄昏来临的时候,我开始认为一天没有去写字楼上班的自己简直无所事事,我觉得手痒,好想摸摸我的folders,想接个电话,想和同事开个会。更恐怖的是,我开始觉得孤单。我想念仅仅一日未见的战友们。每天一起suffer一起努力一起工作十几个小时的战友们。
那天的末尾我翻出了上班时某年年会的日记,读完之后觉得,其中记录的那个人生阶段,那个安稳却缺少意义的阶段,也许的确结束了。
深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潮湿,相反,空气干燥得刚刚好。据说今年是大旱年,不知往年是怎样。之前没有到过两广地区。之前对这边的印象就是湿冷至极,盛产强盗和飞车党。飞机着陆时还是忐忑不安的,一出机场看到有明媚的阳光照在脸上,就开心了。真希望北京的冬天也是这样的温暖和充满阳光。
还没有对这城市有太多印象,就被车拉到了香格里拉。年会就是无止境的开会和集体赴宴。终日在酒店里待着,两百多号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人一起在礼堂里听大老板演讲,一起在宴会厅吃大餐,住满酒店的好几层。
昨晚上七个女孩子挤在我的房间里看电视。翡翠台里充斥着港人面孔和铿锵的粤语。A坐在我的马桶上抽烟。我在大浴缸里看着电视里不知所云的节目。睡觉前站在窗前看脚下的城市,和其他任何城市一样,没有任何亲切,没有任何特别。
5
开店第一年的日子,我在不安与自我怀疑中度过。“要不还是回到职场中踏踏实实地过吧”,这样的念头不时反复。幸运的是,我们的店半年内便收回了成本,虽然依旧磕磕绊绊,但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中,这家店在我生命里的意义,开始有了变化。
有天正往店里走,路过一间街边平房,注意到门口摆了很多茉莉与栀子。原来是一位老人,用这间街边小房卖些花草。我走进这小屋,时光仿佛瞬间倒回20世纪90年代初。有南向的窗户,纱窗落满灰尘,而下午的阳光斜射进来,竟也被这尘埃滤出了美妙的橘灰色。这朦胧犹豫的光落在一个深红色的绒布椅子上。旁边是一张小小的木头桌,摆着一台很大的收音机和陶瓷杯等其他小物。可以看出这把年迈的椅子,是老人小憩之处。
屋内的水泥地面上,杂乱地摆着一些花。多为小石榴、仙人球,以及我也叫不上名字的小花草。东墙西墙之间,拉了根铁丝,挂着一盆没有精神的金边吊兰,以及其他不知名的花草。一屋花草,并无太多生气,却也算不上悲凉。和这位老人很相配,低调又安静,有很多时光的沉积,又好似并无太多骄傲的往事。
最终选了一盆茉莉与一盆石榴回去养。没过几日茉莉便开花,白色的小花瓣,层层叠叠,圆润又不肥硕,清香却不扑鼻。它盛开得有些小心翼翼,又带着欣喜,像姑娘嘴角浅笑的表情。
我把它们安顿在店门口。只是多了这两盆花,氛围便变得大不一样了。以前总觉得门前缺少那么点东西,现今才找到缺失的那一点——原来只是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呀。
我丢失已久的对这个世界的注意力与观察力,以及对生活里细微美好事物的热爱,我的店帮我一点点找了回来。
在店里放上自己喜欢的唱片,不论下午的阳光有没有照在对门的台阶上,不论窗外光线是明亮还是昏暗,总有一些时刻我感到好安静。好安静。好安静。时间静止。
无论在外多么烦躁,只要回到自己的店里,便瞬间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