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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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山神庙实际上是在一块巨石上开凿的一个山洞,很小,很浅,猫着腰能容下三到四个人。在正对面石壁下方,用几块平滑的四四方方的石板搭建了一个神龛,小小的山神就站在上面。平日里就只有高坡子的猎户偶尔来祭拜祭拜,猎户们也是穷苦人,没有财力维修,山神已经风化,鼻子眼睛眉毛什么的都变得模糊不清了,看起来也就是个人形的石头而已。风雪直灌进来,跟在冰天雪地没什么两样。宋明远一头扎进山洞,马上被什么东西绊倒,饶是他从小胆儿大,但在暮色时分的山神庙里,也吓得惊嚎起来。母亲连忙把他拉起来,两人定定心神,适应了洞里的光线后发现,地上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他就是从两溪口回来的。”

孩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朝几个孩子笑笑。

“好个屁,骗人的,那里是劳改队,劳改犯有我们吃的好?不信问问他。”一个孩子指着宋明远说,“他就是劳改犯。”

几个孩子用一种怪异地眼神看着他,都不说话。

宋明远内心一颤,努力保持着脸上那份笑容,但脸上的肌肉还是微微发抖。

一个孩子冲着他怯生生地说:“你真是劳改犯?”

宋明远不知如何回答,脸上的笑变成了尴尬。

这时,架在高高的青杠树上的喇叭吆喝起来:“社员同志们请注意,注意,公社通知晚上开展秋播大会战,现在收工,收工了,食堂提前开饭。”

几个孩子一听,一路疯跑而去。

望着几个孩子的背影,小时候的歌谣似乎又在耳边回荡……

“箩面箩,过山河,

山河那边女儿多。

幺儿乖,

我就给幺儿说一个。”

几乎每个夜晚,他就在母亲婉转、悠长的歌声中入睡。

母亲,母亲……

他伸着脖子朝山下看,浑浊的暮光中,他隐约看到一个身影在宋江边踽踽独行。可揉揉眼睛再看,什么都没有,连影子都没有,宋江像一条玉带,缠绕着高坡子,就像母亲那条腰带,缠绕着他。

“别怕,别怕……”母亲尽管竭力安慰他,但自己还是浑身颤抖,过了好一阵子,才蹲下去细看地上躺着的人是死是活。她把这个人翻过来,那人一身灰色的军装,扎着腰带,血迹斑斑,凌乱的头发几乎把整个脸都遮住了。

“是个‘****’,还是个女的……”母亲语调突然平静起来,把随身携带的棉被盖在她身上,“还有一口气……”

宋明远当时怎么也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第一眼就看出来她是个“****”。

尽管入秋以来,高坡子里弄小巷里到处都贴着告示,告诫各家各户不准通“****”,说一旦发现,全家连坐,都要被杀头示众。政府那些保甲长到处说,****赤面獠牙,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总头子姓毛,浑身长毛,每天要吃一个婴儿;而在这里闹匪的头子叫张国焘,手臂可以伸出八丈开外,坐在轿子里,时不时伸出像两溪口的狼外婆一样的爪子,随便从路边抓一个人,就在轿子里吃,啃了肉后还咬骨头,咔嚓咔嚓地响……

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只听他们说,于是谣言四起,大人小孩都怕。在当场天,只要有好事者高呼一声“****来了”,人们便四处逃窜。去年冬天传闻“****”要打高坡子,马路消息源源不断,人们把粮食、大洋等值钱的物件都埋在地里,或者藏在后山的山洞里,人心惶惶,三天两头地“躲红”,有一天甚至躲了四次。尽管总是虚惊一场,但是人们依旧提心吊胆,小心谨慎,一有风吹草动,马上亡命地朝后山上奔逃。再后来,大人们吓小孩不再讲两溪口狼外婆的故事,而是威胁说不听话就交给“****”。

这次回到阔别多年的高坡子,宋明远找了年纪最大的长辈,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当年族里管事的没有一个人反对,坚决地将他除籍,把他们母子赶出祠堂,原来当地国民政府规定,如果通匪,高坡子按****区论处:一、匪区壮丁一律处决;二、匪区房屋一律烧毁;三、匪区粮食分给剿共部队,搬出匪区之外,难运者一律烧毁。族人怀疑他爹参加了“****”,为了全族人和高坡子他姓人的安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原谅了族人,但是,母亲跳河的那一瞬间的身影却怎么也挥之不去。多少年来,那一瞬间像梦靥一般跟着他,血战百丈关、翻雪山、过草地……每次感觉自己即将咽气的时候,迷迷糊糊的意识中,全是母亲那一瞬间的身影。就这样,几次与死擦肩而过,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他知道这是母亲的力量。

他一听说是****,就吓得抱头蹲在地上。

“丑牛,你看,她像传说中长着长毛的厉鬼野兽吗?”

宋明远睁开眼睛,的确,眼前这个“女****”脸色惨白,跟母亲她们的模样没什么两样,如果说有区别的话,就是衣服是军装,头发短一些而已。

“妈妈,她死了吗?”

“女****”没有死,被母亲救了过来。

母亲把仅有的一点粮食拿出来,在洞外搭了个简易的灶煮成稀饭,一口一口地喂她。第二天,她居然醒了过来,没有吃掉他们,反而挣扎着坐起来跟他们道谢。

大雪没完没了地飘飞,高坡子道路断绝,他们三人很快消耗掉了所有的吃的,母亲去雪地里找乡亲们埋在地里的粮食,居然很轻易地就找到了,还找到了一块不大不小的腊肉。

想到这里,他的肚子咕咕地响,强烈的饥饿感从胃部升腾起来,他不由得微微躬身,收紧肚子。

饿,几乎从参加红军那天起一直伴随着他,就是在解放大军南下时,也是饥一顿饱一顿。那个时候在队伍上,肉也罢、大米白面也罢、粗粮红薯也罢、野菜树皮也罢,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有精气神。刚刚解放,奉上级命令坐牢,调查国民党逃亡前安置的特务名单,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再后来,与单线联系的人失去了联络,变成了真的坐牢。开荒种地、伐木修房,哪一桩都是力气活,吃不饱不说,关键是心理上受不了。彷徨迷茫之后,也想通了,上级在布置任务的时候不是告诫过他吗?“也许你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困难,甚至有可能遭受不白之冤,宋明远同志,但是我们坚信你是一个久经考验的老革命、老共产党员,我们坚信你的坚强。”

劳改也是建设社会主义,只要能让劳苦大众过上地主一般的生活,自己受点委屈算什么?在两溪口建场最艰辛的那几年,他也没有感到饥饿带来的折磨。可现在,已经实现了社会主义,今年还开办了食堂,跑步进入了共产主义,还是半饥半饱。开初,他确实认为这就是共产主义,大家一起劳动,一起吃饭,整天红旗招展,田野里歌声嘹亮,到处都是“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到处都是“******”,到处都是象征着进入共产主义的“公社食堂”。他刚刚满刑回来的时候,一路走,一路有饭吃,从两溪口到高坡子,整整100多里,只要碰上食堂开饭,随便吃。

那一刻,他陶醉了,再也不忍饥挨饿,人人平等,全天下就像一个大家庭,财产共有,亲如兄弟姐妹,这不就是他一直以来在队伍上接受到的教育么?抛家舍命图什么,就是图的这个。可好景不长,大炼钢铁后,集体的存粮渐渐耗尽,开始减少饭菜的数量;再后来,每天都是稀粥,连咸菜都没几块了。

一阵阵饥饿再次袭来,就像小日本端着刺刀冲锋,他肚子一阵阵隐隐地痛。

“这究竟怎么了?日子过得还不如在山神庙……”

想起山神庙,他想到母亲从雪地里挖出来的那块腊肉,那个香啊……他不由自主地舔舔嘴唇,似乎刚刚才慢慢咀嚼过那一小块腊肉一般。

母亲吃着饭,满脸的歉意,说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做贼,还说她都做了记号,等有朝一日还给那位乡亲。

就在被困的山神庙里,他们知道了“****”的一些底细。原来这个“女****”跟他们一样无家可归,红军是穷人的队伍,帮着没饭吃的人找饭吃,所以就参加了红军。她还说自己是在前几天战斗中被手榴弹震晕的,醒来的时候队伍已经走了,她便一路追赶,倒在了这个山神庙。她说宋江对面就有红军队伍,等天放晴了便去找他们。她语调很平静,很轻松,有时还很幽默,女“****”乐观、开朗的性格让这个原本冰凌般的山神庙充满了温馨,也深深感染着宋明远,往日积攒的对“****”的恐惧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样一群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人,而且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人,他们把逃跑叫做转移,把抢劫谓之没收,把死亡称为光荣,一路走,一路抢富户、大户的粮食,还分给那些没有饭吃的人,这不就是宋家先祖崇拜的宋江和他那一百单八将的那一群人吗?这样的江湖好汉,只有恶人才怕。渐渐地,他内心中激荡着一种向往。

七天后,雪终于停了下来,女红军就闹着要下山,可下山的路还被大雪封着。又等了两天,母亲去探路,回来说可以下山了,还帮她找了一条小船过河。他也想跟着女红军去,可转念一想他要是再走了,母亲就真没依靠了,始终开不了口。他和母亲送女红军下山,刚刚走出山神庙,一队国民党士兵正朝这边搜索而来。那些士兵看见了他们,乱作一团,吆喝着趴在湿漉漉的山路上朝他们胡乱放枪,在确认没有还击的时候,相互叫嚷着“抓****婆娘”,朝他们逼近。女红军在这阵乱枪中被击中右腿,母亲不顾女红军的反对,与她换了衣服,叫他和女红军就呆在山神庙里附近的草丛中,而自己则往山下跑。

他和女红军躲在树丛里,眼睁睁看着母亲被被逼上悬崖边,下面就是像玉带一般的宋江河……

“嗨,宋老头,一下午到哪里去了?我怎么老看见你磨洋工?我们红四村出了你这号人,实现共产主义就要推迟几年。先说哈,不完成任务不许吃饭。”

宋明远转头一看,原来是生产队长和苏涛的爹走了过来。中午饭一过,宋明远的二娘又发病了,喘得吊不上来气,他连忙找到略通医理的五爷宋安书,五爷勉勉强强配就了一副草药;如果还要配的话,尚差两味药,这些天播种小麦,生产队时不时开动员大会,时不时还搞大会战,不敢去山上采。宋明远就委托五爷的老婆想办法煎好药给二娘送去,自己到山上采草药。刚刚下山,被告知生产队长给他划了一块地,说是今天下午的任务。

其实宋明远并不老,今年才39岁,但岁月的侵蚀,已经让他白发苍苍,在他脸上雕刻了一道道深深的印痕,看起来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这个生产队长算起来还是他的同辈的本家,他祖上也曾有些产业,哪知出了个游手好闲的祖爷爷,在民国初年就败光了,到了他爷爷这一辈,一样游手好闲,很快就沦落为靠帮工为生。而到了他这一代,不仅游手好闲,而且偷鸡摸狗,堕落成乡里泼皮皮无赖之徒。小时候这小子来宋明远家偷鸡,还被他狠狠揍了一顿。解放后,他家一贫如洗,地地道道的贫农,也因此得志,受到重用。常言讲,小人得志,不可一世,他不想搭话,抡起锄头挖地。

生产队长见宋明远不理他,心里很是不快,瞧瞧宋明远脚下的那块地,嘿嘿奸笑几声:“喂,苏老爹,这块地是你们苏家的还是宋明远家的?”

这是一块上等的好地,原本是苏家的,临近解放时卖给了宋明远家。就是因为苏老爹把田产败光了,苏家才得以划为中农;而宋家则因为大量收购苏家的土地,被划为地主,宋明远的老爹宋安福也因此在土改中被批斗致死。更有意思的是,土改时候又把这块地分给了苏老爹。苏老爹乐颠颠地侍候着这块失而复得的地,可好景不长,没过两年,上面又提倡实行集体经济,高坡子乡政府改成人民公社,把土地又收了回去。

世界上的事情就那么奇奇怪怪,原本按照祖祖辈辈的生存惯性走路,不管有千难万难,都坚忍不拔,直到死去还总是朝着一个方向。可哪里知道地球是圆的,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原地,然后继续走,但这个时候,谁也说不清再次回到原地时,又是怎样一番风景?

苏老爹立刻面色尴尬,他见宋明远冷眼冷面,生怕开罪了队长,于是讪笑说:“国家的,是国家的……”

“你这话就不对了嘛,是,这地是国家的,现在而今眼目下嘛,主要还是集体的。”队长看了他一眼,语气中有一点不满。

苏老爹忙巴结说:“对对,集体的,集体的,你是队长,代表集体,就是队长你的。”

“大家的,大家的……”队长眉开眼笑,显然苏老爹的话令他很受用,“走,吃饭去。”

“队长你先去,我……我还有点事儿……”苏老爹迟疑地看看宋明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