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你看我这记性,苏家兄弟不就是在他劳改的农场当干部吗?”队长看了宋明远一眼,拉长声音说,“这世道,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嘞……”
说罢,朝着在田里干活的人吼:“收工了,收工了,晚饭后各作业组长先开个会,学习‘三面红旗’,然后才大会战。”
看着队长走远,苏老爹才对宋明远说:“宋家兄弟,我……我……对不起你爹……”
宋明远感觉到他语气中的内疚,苦笑:“不怪你……”他长叹一声,把锄头扛在肩上,“走吧,去晚了又没得吃的了。”
苏老爹原本没有期望他的谅解,没想到他这么豁达,这么通情达理,如释重负地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啥?”宋明远疑惑地看着他。
“我是说,尽管你爹不是死在我手里,我卖给他土地,间接害了他,一直以来我心中不安……”苏老爹真诚地说。
宋明远腮帮的肌肉一阵痉挛,然后低沉地说:“我和二娘都没有责怪你,这世道,连我和二娘都搞不清东南西北了……”
“传闻说宋明远和他二娘都当过红军,今儿个他这么说话,难道是真的?”苏老爹沉思,等自己回过神来时,发现宋明远已经走了两丈多远,他连忙跟上去,拉住他问,“听说为了你爹的事情,你打了公社书记,真有这一回事儿?”
“有,就是扇了他两耳光。”
“我说兄弟呀……”苏老爹紧张得直搓手,“可我听说的是你把他的腰打断了,坏了,坏了,兄弟,听老哥哥一句劝,还是逃命去吧。”
“我逃命?凭什么说我打断了他的腰?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怕什么?我相信公安机关会依法处理的。”
“你真糊涂!”苏老爹一下子急了,脱口说,“以前清政府、民国嘛,断事判案还有《大清律法》和《中华民国刑法》、《中华民国民事诉讼法》,而现在呢?就按照党的文件来断事判案,动不动就是反革命……”
“苏家大哥!”宋明远定定地看着他,打断了他的话,“按照党的文件来断事判案怎么了?如果我们共产党不正确,能把小日本和******800万军队打垮吗?”
“是是是……”苏老爹连忙打自己的嘴。
就在这时候,生产队长引着一群公安朝这边跑来,还没等苏老爹反应过来,宋明远已经被五花大绑起来。
宋明远大叫:“为什么抓我?”
“少废话。”一个着便装的人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对另外两个人说,“走!”
“等等!”
宋明远暴喝一声,目光灼灼,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干什么?”一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问,虽然依旧是先前那种语气,不过低沉了不少。
“苏老爹,那边放了一些草药,请交给五爷……”宋明远看着苏老爹,顿了一下,“还有,我身上有个馍,请带给我二娘。”
苏老爹早已吓得直哆嗦,连连答应,就是迈不开脚步。
生产队长走过来,从他衣袋里掏出一个黑面馍馍来。
苏老爹瑟瑟发抖,看着他们走远,才哆嗦地问:“队长,公安为什么抓他?”
“这老小子,还说自己是老革命,在我面前装大……屁,狗屁,假革命,真叛徒,敢打我们公社书记,这不,又抓回去吃劳改饭了,哈哈……”说着,拿起馍咬了一口。
姚志海和吴道勇闻报老百姓抢麦种,大吃一惊,连忙招呼各自的中队的干部带着罪犯赶往出事地点。
在刚刚播下麦种的地里,来了七八十个百姓,黑压压的一片,正在地里刨起麦子,和着泥土往脸盆、衣袋里装。大人小孩面带菜色,棉袄上到处是补丁,咧着口子露出灰白的棉花。
有几个青壮年老乡被干部和犯人拖到一边,打翻在地,满脸是血,在地上呻吟。可是其他人都是老人、妇女和小孩,只好规劝,规劝不住,就一个一个的拉出麦地,可刚一松手,他们又飞快地跑到地里,继续刨地寻找麦子。一些犯人趁机在女人胸脯上摸捏一把,女人们只顾翻找麦子,无暇顾及羞耻了。
干部急了,命令犯人把他们手中的麦子抢过来。几个老人见状,抓起一把麦子,稍微吹吹泥土,就往嘴里塞。
姚志海看着心酸,当年红军来到这一带,只要他们有一口吃的,就分给红军一半,多少人冒着生命危险救治红军伤员,多少人参加红军,裹尸沙场,一去不返。自从农场开建以来,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哄抢农场物资这样的事情。不是百姓不讲道理,而是他们太饿了。
“老乡们,这是国家财产,你们这种行为是违法的……”
老乡哪里肯听,还是一味地哄抢。
“刁民!”吴道勇咬牙嘀咕了一句,高声下命令,“各队干部听我的命令,保卫国家财产,指挥你们的人把他们赶出去!”
一个干部迟疑地问:“怎么赶?打出去?”
“打出去!”吴道勇随口大声说。
任何人在失去自由的状况下,心理压力都是满负荷的。犯人平日里找不到发泄的渠道,实在撇不住了,要么在背静处“打飞机”(****)有意识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的,要么故意找那些弱小犯人茬,折磨他们一下,不仅缓解心理负载,还可以取取乐子。听吴道勇这么一说,大多数罪犯都抄起锄头扁担,嗷嗷直叫。
“住手!”姚志海用尽力气一声断喝。
眼见旁边一个犯人高举着扁担要打一个老人,他一把夺过扁担,随手一个背摔,将他撂翻在地。
所有人都愣住了,老乡们清醒过来,看清了眼前的局势,这才害怕起来。孩子们哇哇大哭,人们纷纷抱起孩子,退守在一起,把孩子围在中间保护起来,惊恐地看着四周的犯人。
姚志海走近吴道勇,低声责备:“老吴,你要干什么?”
吴道勇也意识到自己行为过头了,但是嘴上不认错:“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哄抢国家财产?”
说完,他朝乡亲们走了几步,大声说:“老乡们,把麦子放下回去,我们就既往不咎,否则,你们就是在犯罪,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知道吗?!”
一个老大爷走出人群,团团作揖,哀求说:“吴团长,姚政委,干部啊,我们都断粮几天了,上面每天还在催征购粮,你看看这些孩子,已经饿得不行了,就好歹给一点吧……”
又一个老人走出来,悲怆地说:“你们不知道哇,公社那些干部,到处搜刮粮食,动不动就抓人,可狠了,比国民党的保甲长还狠,你说,这不是新社会了么?”
两个老人一开头,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叫起苦来:
“我们食堂都断顿了,一天就一顿稀饭,还掺水,一碗稀饭能照得见人影子。”
“你说春三四月嘛,还可以挖点野菜什么的填补填补,可现在,只有挖草根子,那些娃儿老人,遭孽呀……”
“是啊,是啊,大人吃得差一点可以挺过去,可是孩子怎么办?”
有一个女人带着哭腔,尖声尖气地嚷嚷:“劳改犯都比我们吃得好,这是啥世道啊……”
一个犯人叫嚷道:“劳改犯咋啦?劳改饭就那么好吃?当劳改犯是咱的福气,怎么着?有本事你们也来当劳改犯?!”
这话一出,就像一群鸟儿被炸了窝一般,百姓们一下子激动起来:
“他们才是反革命,凭什么我们没吃的?!”
“这地原本就是我们的,是他们霸占了去的。”
“就是就是,我们就抢,怎么着?还想动手,哼,谁怕谁?!”
……
两溪口民风素来彪悍,只要激起民愤,就不好收场了,姚志海连忙大声说:“乡亲们,不要激动,都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有啥不好商量的?你们稍等,我和吴团长商量一下。”
百姓们见姚志海这么说,便安定下来。
吴道勇急了,把他拉到一旁:“你要干什么?这个口子不能开,开了我们就是农场的罪人!”
“你别激动嘛,你看,这一亩地也播不了那么多,我的意思……”
“这不可能,我们不能违反党的政策,我说老姚,你可要吸取四方面军的教训啊。”
姚志海一下火了:“四方面军怎么了?怎么你……你老是翻老黄历?你啥意思?四方面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那我们的总指挥徐向前还当了元帅。还有……”
“算了,算了,我说错了,行了吧?”吴道勇连忙道歉。
“真是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姚志海瞪了他一眼说,“老吴,你看看,都是些老人、妇女和孩子,他们是什么人?是老革命根据地的乡亲,我们的亲人!没有他们,有我们红军么?解放多少年了,你看看,他们穿的是啥?都饿成啥样了?”
吴道勇蹲下来,定定地盯着泥土出神。作为一名老红军战士,姚志海的话深深刺痛了他,并不是他对百姓没有感情,但是******是毛主席和党中央部署的,作为党员,听党的话,这是最起码的组织原则。何况,百姓的问题,应该由地方政府来解决,就算他违反原则把麦种给他们,又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吗?从目前形势看,饥荒已经开始了,说不定会有更多的百姓来要粮食,真出现了这个局面怎么办?农场的干部怎么看?农场党委怎么看?新来的政委怎么看?上级会怎么想?
“老吴?!”姚志海见他不语,也蹲下来看着他说,“你听我把话说完,一亩下种300斤,我问农业专家孙成忠,小麦出苗后,不通风,就会发黄腐烂,我们将颗粒无收。我看,把多余的麦子送给他们一些吧,这样吧,每人给他们5斤,就5斤,怎么样?”
吴道勇瞪着眼睛:“什么?5斤,今天来几十个,明天就会来几百个,后天来几千个,那你说怎么办?老姚,说小一点,你是农场的罪人;说大一点,你这是在破坏******!”
“那,你就见死不救?”
“不是还有地方政府吗?叫他们找政府去嘛。”
姚志海冷哼一声:“地方政府能解决,早就解决了,就是解决不了嘛。”
“那就上报农场党委,由党委会做出决定。你,我,都无权做出决定!”
“这挨饿的事儿,能拖?”姚志海咬咬牙站起来。
吴道勇立刻也站起来,指着他说:“老姚,我可告诉你,这是党性问题,原则问题,你别犯傻哈!”
姚志海不理会他,大声叫:“苏涛,苏涛……”
苏涛没有回应,大家都到处找。
“报告政委,苏政府在这里。”犯人组长陈恒山说。
原来苏涛躲在田埂边蹲着,瑟瑟发抖,显然是被刚才混乱的场面吓着了。
“怂包!”姚志海咕嘟地骂了一句,然后下命令,“陈恒山,把我们中队的麦子给乡亲们每人分五斤。”
乡亲们一阵欢呼,五斤尽管不多,但是和着红苕、草根、树皮也能对付一阵子,纷纷把衣服脱下来,把脸盆麻袋里还和着泥土的麦子包裹起来,端着脸盆麻袋准备领干净的麦子。
“慢!”吴道勇连忙喝止,对姚志海说,“老姚,我不能看着你犯错误,你无权这么做,至少应该由党委来做出决定。你是老革命,老党员……”
“新政委还没有报到,老子现在还是政委,老子指挥不动你,你也别拦着老子!”姚志海一下火了,大声责骂犯人,“你们******都傻了?老子是你们队长,还是他是你们队长?分,给乡亲们分麦子。”
陈恒山连忙招呼犯人把装麦子的袋子搬过来。
吴道勇眉头紧锁,突然他高声下达了命令:“一中队的人听着,保护国家财产,把麦子抢过来!”
说完,他跑过去,挡在了二中队犯人们的前面。
一中队的干部犯人愣愣地看着他,迟疑了几秒,呼啦啦一下子站到了他的身后。
陈恒山他们一下子也懵了,看着姚志海。
姚志海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走到吴道勇面前,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今天是铁了心跟老子过不去?!”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志犯错误,老姚,你要吸取红四方面军的教训,你们四方面军就是不执行党中央的决策,违反党的纪律,所以才犯错误嘛……”
姚志海暴怒地抄起一根扁担,大吼:“老子今天就是要违反纪律,怎么着?抄家伙,跟我冲!”
说着,扬起扁担,绕过吴道勇,朝犯人头上砸下去。犯人们哪敢与他对抗,立即喊爹叫娘,抱头鼠窜,躲在一边。
二中队犯人哈哈大笑,就像打了一个大胜仗一般。一中队犯人气不过,一个犯人捡起一块泥土朝他们扔了过去,正好打在大组长陈恒山的头上。陈恒山哪里受得了这等鸟气,有姚志海撑腰,于是抄起扁担就去追打那个扔土块的犯人。二中队犯人见状,一声呐喊,纷纷抄起扁担锄头,一窝蜂地追打一中队罪犯。一中队罪犯也不示弱,边逃边寻找家伙,与二中队的犯人对干起来,场面立即乱成一团。
姚志海和吴道勇连忙喝止自己所管罪犯,但是姚志海今天才到二中队,而苏涛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新干部,自己都吓得跟筛糠一般,哪里还有能力维持秩序。他们所带罪犯都是搞后勤的,这些犯人都惧怕陈恒山,见陈恒山没有停下来,也就不敢停止,假装没有听见姚志海的命令。二中队的罪犯不停止追打,一中队的罪犯碍于吴道勇的命令,不敢还手,只好四散逃避。
吴道勇姚志海心里都明白,一中队犯人不可能一味逃避,只要被打就要还手,眼看一场大规模械斗就要发生,说不准还要伤及这些老人、妇女和孩子。吴道勇和姚志海不知如何是好,只顾不停地大声喝止罪犯,可那些罪犯就像没听见一般,远远地绕开干部,一些犯人已经对打起来。
“砰!砰!”突然传来两声枪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犯人们都停下来,惊慌地四处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