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词丛谈(马乃骝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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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诗词是非谈(8)

再看王国维之评,什么叫“境界全出”?王国维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玉楼春》够不够这一要求呢?只以上阕而论,五句都在写“春光好”。二句以下都在写春光如何“渐觉”好。先写春水近人,把水看成主把己视为客,一个“迎”字,主客情谊自见;次写早春晨光,寒气本来袭人,可用个“轻”字,把春思当成主,把己视为客,主虽尚寒,一见客来,寒也“轻”了,这“轻”不是给人一种轻柔抚摩的美感么?最后在轻柔多情的境界中陡然升华,看到枝头红杏拥前挤后,争相斗艳,顿觉春意闹腾腾,盎然充满活泼生机,是成群的红颜少女笑喳喳争呼相招,还是可爱的天真儿童欢跳跳地要扑向怀抱?以拟人写法,把春光景物渲染得生机勃勃,情感真挚动人。色彩由淡而浓,由暗而明,声音由无声渐似有声;气氛由弱而强,由冷而热,逐层从“渐觉”中写来,而这个“闹”字更一扫早春寒气,使人顿觉暖风扑面而来,景中寓情,情融于景,真是“红杏闹春”“春光好”啊!这不是真情真景的流露么?这不是“境界全出”么?

这个“闹”字不只后人赞美用得好,诗人词家争相袭用,即在当时,也是脍炙人口的。《遁斋闲览》曾记述过当时一段词坛佳话:宋祁(子京)为尚书时,闻张先(子野)擅名一时,曾过访,将命者曰:“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乎?”子野屏后呼曰:“得非‘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邪?”二人遂置酒尽欢。可见“闹”字名噪一时。

李渔说“红杏闹春”他未曾见过,这是不客观不冷静的说法。柳永词:“正艳杏烧林”;叶绍翁诗:“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魏夫人词:“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关不住以至闯出墙来,甚而至于达到艳红烧林的程度,不是“闹春”是什么?只是这几位诗人用的是赋的写法,没有通过比喻联想手法把静物动化起来罢了。

§§§第22节春江水暖鸭先知——驳“鹅讵便后知”说

“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句诗是苏东坡《惠崇春江晚景》中的名句,原诗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江南水乡图画!翠绿的竹林映衬出三两枝粉红耀目的桃花,绿如蓝的江水上浮游着点点鸭群,忽而扎入水中,忽而昂首呷呷,扑棱着翅膀,看它活泼泼的样子,真感到春江水暖,快活极了!岩上满地蒌蒿,如片片绿毯,水涯处短嫩的芦芽刚吐出尖尖小叶,被江水濡没着。再看那翻波涌浪的江水,一鼓一动的,大概是河豚正是飘浮上来吧?河豚正肥,也该上市了,也该上果下酒了……多令人神思遐想啊!

这样一首动人心弦的风景小诗,却被不懂诗的人大加非难。清朝有个毛奇龄,素来不喜欢东坡的诗,“谓其词繁意尽,去风骚之意甚远。”有个朋友举这首风景诗问他:“此等诗亦得云不佳耶?”毛奇龄立刻发出令人发笑的谬论:“鹅讵便后知耶,独尊鸭也?”(见《荒鹿偶谈》)像毛奇龄这样评论法,真叫诗人搔首。按他的逻辑推下去,凡是江水里、江面上有的动物都“先知”水暖,那苏东坡的诗就是一一全写进去,七言绝句就变成万言书了。

艺术表现手法,向来是以个别显示一般,以这一幅春江晚景来看整个春光之美。这是特定地点、特定时间里的特定镜头,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把春江中的所有动物都摄取进来。包罗万象,也就不称为艺术了。

何况这是一首题画诗,诗人只能就画题诗。画中有鸭,诗也只能吟鸭,又怎么出现鹅呢?

惠崇是一位“工画鹅鸭鸬鹚”的名画家,他特别擅长画小景风光。这是元丰八年(1085)苏轼为惠崇题画之作。

§§§第23节太原永祚寺《苏长公大江东词》碑跋

苏轼“大江东”词异文之争可以休矣——太原永祚寺《苏长公大江东词》碑跋

苏轼“大江东”词(即《念奴娇·赤壁怀古》)历来颇多异文之争,至今尚无定稿。原因有二:一因苏轼本人当时就有原稿与改稿的异文存在。南宋曾裘父《艇斋诗话》就记载苏轼好友陈履常曾见过苏轼将“三国”改为“当日”的手稿二是苏轼好友黄庭坚曾书此词,据洪迈《容斋随笔》记述,向巨原曾见过元不伐家黄庭坚手书此词的原稿:“与今人歌不同者数处,如‘浪淘尽’为‘浪声沉’,‘周郎赤壁’为‘孙吴赤壁’,‘乱石穿空’为‘崩云’,‘惊涛拍岸’为‘如寄’。”后世遂以黄氏手书为准,以“今人歌”之“大江东”词为非,如清朱彝尊所编之《词综》即持此说。此后,又出现“拍岸”作“裂岸”,“了”作“与”、“人生”作“人间”等异文。直到今天,诸多词集或词选也仍是异文纷呈,莫衷一是。如1965年中华书局出版的《全宋词》就依黄庭坚所书之“多情应是,笑我生华发”句式。龙榆生的《唐宋名家词选》则从“崩云”“裂岸”“强虏”“人间”说。而五十年代中学《文学》课本又从《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将“强虏”作“狂虏”。1981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的《唐宋词选》也将“人生”作“人间”。1981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曾枣庄《苏轼评传》(198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王水照所注《苏轼选集》均同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于是,引起不少研究者对异文争论不休,有从版本上考证的,有从黄庭坚手书证明的,有从词的上下文联系上分辨的,有从苏词风格用词造句论述的,各有道理,但谁也说服不了谁。令人奇怪的是,至今还未有一位论者提及苏轼本人手稿。难道只有黄庭坚手书“大江东”词流传下来,苏轼手稿就轶失无可查考了吗?非也!笔者会同友人在山西太原永祚寺新见“大江东”词草书碑石宛然尚在。诗碑篆书题为《苏长公大江东词》。草书原词及词末跋语如下: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笑谈间,樯撸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久不作草书,适乘醉走笔,觉酒气勃勃从指端出也。

东坡醉笔。

篇后又附小字楷书跋语曰:

“右东坡先生自书‘大江东’词,乃醉后神到之笔,余家藏旧拓也。词与书并挟英伟劲杰之气,雅类其为人。余爱而重之,因复钩摹勒石,以广所传。按先生脱御史台狱,谪黄州团练副使。前后《赤壁》二赋成于迁所,此词寄托略同,应亦是时所作。观其淋漓杯酒,逸兴遄飞,伸纸挥毫,盎然天趣,非见道深而胸无块垒者能之乎?吁,信可爱而重也矣!乾隆二十有七年壬午仲夏西林鄂弼跋。”后有“鄂弼”与“竹间居士”钤印两章。

此诗碑是否可信呢?我说可信。因为一、宋人曾裘父、王勉夫在书中均记载有人见过苏氏手迹,流传后世就不足为奇了,且王勉夫所记“樯橹”,与此碑同。二、此碑词文与《东坡乐府》中此词的原文基本相合,只有一句异文,即《乐府》的“谈笑间”,草书碑文作“笑谈间”,有两个异体字:草书将“橹”作于、“艣”,“卷”作“捲”。三、草书文又与洪迈所述“今人歌”词之主要词句相合,如“浪淘尽”、“周郎赤壁”、“穿空”、“拍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等。所谓“今人歌”,宋人俞文豹在《吹剑续录》中曾有记述:

“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外(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绝倒”,足以证明苏公对当时所歌之词的满意程度。草书文既合“今人歌”,故草书当为苏词满意稿。四、王士祯《花草蒙拾》曾记述:“苏公自云,吾醉后作草书,觉酒气拂拂,从十指间出。”此正可与草书碑的苏氏短跋相印证,可见早在乾隆二十七年以前的清初王士祯已见过苏公短跋。五、从书法鉴定角度看,此碑草书也与苏公其他墨迹风格笔法相类,如“雪”字,上大下小;“年”字,四横连笔;“年”、“神”、“早”的长竖,上粗下细而偏左,都与其《寒食》诸帖相类似。且黄庭坚也说过:“东坡书挟海上风涛之气。”此草书碑石正具此风神。六、鄂弼说此碑文乃其家藏旧拓重钩摹勒者。按,余又曾在一宋史学者书房见过苏公此词碑拓,文字笔法全同永祚寺碑,只是“东坡醉笔”下多一方“赵郡苏氏”的图章。据史传称:汉顺帝时有苏章,曾为冀州刺史,家居赵州,因此三苏都曾自称‘赵郡苏氏’。由此可知该拓贴当与鄂弼家藏旧拓同源于一石。且鄂氏刻碑前有篆书标题,称苏氏为“苏长公”。长公者,乃古人对行次中长者之敬称,苏轼在史辈中居长,故时称苏长公。如比苏轼年小十八岁的陈履常(无已)、晃补之都尊称苏轼为长公。则后世称苏轼则多称苏文忠公,或简称苏公、坡公、东坡先生。由此可推想,苏轼草书原碑当是苏轼在世或逝后其友或其弟子所刻。七、西林鄂弼,乃康、雍、乾三朝重臣鄂尔泰之第三子,乾隆初年授三等侍卫,迁正红旗汉军副都统出为山西巡抚。据《清史稿·鄂尔泰传》,鄂尔泰不只官至军机大臣、保和殿大学士,且“礼致能文士”编《南邦黎献集》,著有《西林遗稿》。弼兄容安雍正进士,累擢两江总督直至参赞大臣,次兄实亦官至副都统、参赞大臣。故鄂弼“家藏”苏公“旧拓”定实不虚。从鄂跋也可见其知书好学,深悉苏公词及书法,评析切至,非一般官宦所能及也。因此,鄂弼据以勒石之拓,实为可信。

碑石草书“大江东”词既证明为苏轼真迹,则黄庭坚手书之词文当视为苏公未定稿之异文,“大江东”词实应以草书碑文为定稿。

苏公《与陈季常书》说过:“醉时是醒时语也。”醉酒情真,甚于平时。平时自己对词中待推敲之异文,矛盾重重,一时难以定稿,今乘大醉走笔挥毫,则不复存他念,直以真情本意书之,大刀阔斧,直书胸臆,毫无掩饰造作之情。“醒时语”乃真情,心底之情语也。一切异文版本,均应以此碑石之草书为准改定,使“大江东”词原文确定下来,勿再作无谓之争。

至于论者所争,“大江东”词多不合词谱格律问题,明俞彦《爱园词话》讲得好:“子瞻词,无一语着人间烟火,此自大罗天上一种,不必与少游、易安辈较量体裁也。其豪放亦止‘大江东去’一词。何物袁绚,妄加品隙,后代奉为美谈,似欲以概子瞻生平。不知万顷波涛来自万里,吞天浴日,古豪杰英爽都在,使屯田此际操觚,果可以‘杨柳岸晓风残月’命可否?”

盖俞氏所论极是。苏公在《自评文》中亦云: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

确实,铜琶铁板演唱的东坡词,绝难以死格律框架束缚其手脚的,其滔滔汩汩的万斛泉水只能任其奔腾到海,汪洋恣肆。更何况仄韵《念奴桥》本不止一体。坡公另一首《念奴娇》“凭高眺远”,就合一般流行的谱式,而辛弃疾《念奴娇·书东流村壁》、李清照《念奴娇》“萧条庭院”和叶梦得《念奴娇》“洞庭波冷”诸词的谱式,均有异同。所以今人龙榆生在《唐宋词格律》中已将这些词列为变格存谱。当代词人多喜填苏公“大江东”词,更说明此词的深远影响了。词律形式是为词的内容服务的,一旦词式有碍于词意的抒发,就可以破格另造新格式。以苏公的高深词思、奔放词情、精纯的艺术造诣,绝不应以平仄束缚其手脚,因为他已达到运用自如、炉火纯青的高度了。观此草书碑拓,益信所论非虚,同时也益信此草书确出于苏公之手。

§§§第24节岳飞的《满江红》真伪辨析——读岳飞《满江红》补记

书毕此稿,曾先后读到报刊有人论及《满江红》非出自岳飞之笔的文章。读罢沉吟良久,遂提笔写了这几句补记附后。

岳飞孙岳珂编的《金陀粹编》未收录此篇,只有《小重山》一首,直至明嘉靖年间徐阶编的《岳武穆遗文》才收有此词。又说岳珂编的《桯史》虽附录了此词,但版本却是明代刻本。据此,《四库提要辩证》怀疑《满江红》并非岳飞所作。理由是:这首词从不见诸宋、元的记载或题咏跋尾。其实,这个理由本不充分。名人著作被后人发现补进去的现象,在文学史上实不乏其例;有人肯定,有人怀疑,也并不足怪。怪的是:理由是否站得住脚。《提要》只以宋、元未见,至明方出为据,是值得分析的。

岳珂生活的年代,距宋亡仅余四十五年,他死后不久,元兵就占了四川,贾似道当权卖国,人心惶惶,文人何暇整理文卷?元灭宋,元对岳飞恨犹未平,岂肯为之搜编爱国之诗文乎?只有当明灭元之后,方有搜编整理民族英雄岳飞诗文之可能。即在明初也未出现,而是出现在明朝的中叶,徐阶才据弘治年间的浙江提学副使赵宽所书岳坟词碑收录了这首《满江红》词于《岳武穆遗文》中,同时也出现了大文学家文征明的和词《满江红》。

近人又有发挥《提要》疑点的,说什么《满江红》慷慨激昂不同于《小重山》词的风格,《小重山》既是飞作,《满江红》自当非是。这种说法也站不住。一个人有时低沉,有时激昂,需看处境而言。岳飞一生戎马倥偬,宜多慷慨悲歌之词,但当他在战罢归来或身受重受压之际,也未尝不可出现低沉悲凉之情。对于一位词人不能孤立地以一两篇作品定风格。因此岳飞有时写出悲壮的《满江红》,有时也会吟出低抑的《小重山》,这是合乎生活逻辑的。

又有人说《满江红》与岳飞其他诗文在遣词造句上甚相吻合,由此推论伪作者模拟功底很深,对岳飞的历史很熟,否则仿不这么像。这种说法更难成立。既像岳飞手笔而又视为赝品,岂不更加令人难解:我们治考辨学,以文学的是与非来断定作品之真伪,乃是常法。近年发现了鲁迅一些佚文,即是用此法审定真伪的。为什么对岳飞的《满江红》却用此法来反证其为伪作呢?

至于有人论证当时西北无战事,但词中却写出要“踏破贺兰山缺”,这是伪造者缺乏历史知识的一个疏漏之处。其实,这是把诗词同史书等同起来了。诗词本是艺术作品,允许用借指、夸张、畅想来抒发豪情的。词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也并非说岳飞真的吃敌人的肉,喝敌人的血,只是用夸张手法以抒胸愤;而敌人本是金人,这里用“胡虏”“匈奴”来代指,也并非作者不知“匈”“胡”都是汉代北方敌人的统称。在唐诗中借代修辞常用。如“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贺兰山在这里乃泛指北方作战地区。“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楼兰也不是指汉时西域的鄯善国,而是泛指西北的敌人。岳飞的“踏破贺兰山缺”句,当和“北遇沙漠,喋血虏庭,尽屠夷种,迎二圣归京阙,取故地上板图。”“长驱渡河路,直捣向燕幽。马蹀阏氏血,旗枭可汗头。”“愿定谋于全胜,期收地于两河,唾手燕云,终欲复仇而报国,誓心天地,当令稽首以称藩。”是同一意思。“踏破贺兰山缺”,实是岳飞更大的战略思想。我们知道,南宋一代,板图最小,自北宋至南宋,燕北、西夏始终叛乱未息。岳飞这句诗正表达了他的雄心大略,不只要收复中原,迎还二圣,还要建立汉代霍去病那样的丰功伟绩,以达到中华江山的大一统局面。所有论者都肯定这首词写得好,但又偏偏要想方设法取消岳飞的创作权,这是为什么呢?

诗词乃是诗人激情迸发的产物,没有亲身经历“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战斗生活,没有“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的深仇大恨,没有“饥餐”“渴饮”的壮怀激烈,明人怎么会伪造出如此豪迈空前、光照千古的《满江红》来?我是肯定岳飞创作权的,除非否定者拿出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来。

1980年10月20日补记

§§§第25节为李白、柳永申辩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