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词丛谈(马乃骝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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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读诗友诗词谈(1)

§§§第1节开一代诗风——拜读《启功韵语》

唐宋遗风

《启功韵语》序文称:“我们这族人在古代曾被广义地称为‘胡人’,那么胡人的后裔所说,当然不愧为胡说。即使特别优待称之为诗,也只是胡说的诗。”予体会,从此言中正可见先生诗词实具有其民族之真情,即王国维先生所谓“未染汉人风气(指腐儒气),故能真切如此。”启功师尝谓:“唐人诗是吐出来的,宋人诗是想出来的……吐者,理直气壮,出以无心;想者,熟虑深思,行以有意耳。”我读先生《韵语》,见先生正乃继唐宋遗风,是“吐、想”兼备,乃至二者之融合。试读其《和友人游长城》诗:“何物奇长万里龙,人民力量大无穷。女墙启齿衔黄鹄,峻岭弯腰负碧空。车轨齐行途八达,城关内外语同风。一家两院分南北,堪笑秦皇见识庸。”不吐,能如此痛快么?不想,能这样深刻么?

浅言雅韵

启功师在《论诗绝句》中提出:“浓淡之间分雅俗”,“境愈高时言愈浅”。读《启功韵语》,深感先生诗作确实如斯,半是浅言,半为雅韵。试看《渔家傲·就医》:“痼疾多年除不掉,灵丹妙药全无效。自恨老来成病号,不是泡,谁拿性命开玩笑!牵引颈椎新上吊,又加硬领脖间套。是否病魔还会闹?天知道,今天且唱渔家傲。”堪称浅俗之至,然个中酸楚又是何等使人心悸;而于生死之际的诙谐坦荡又是何等幽然风趣。再看其题画诗:“山川浑厚得其浑,密叶稠苔点欲昏。梅壑梅花浑莫辨,三生石上旧精魂。”“大千云物自浮沉,浩荡江湖送古今。雪白麻笺山一发,笑他真个不胜簪。”又雅淡之极。与浅言相比,另有一番韵味:前者让人仿佛看到一位身穿夹克服、谈笑风生的幽默大师;后者让人仿佛看到一位身穿浅灰丝绸大褂儿、潇洒倜傥的文雅诗翁。

论书绝句

古人以诗论诗之作,自杜甫《戏为六绝》开其端,代不乏人;然以诗论书道者,则鲜见矣。而启功师竟以《论书绝句百首》问世,纵论书史,详评名家,更对书道规律发表不少启人深思之宏论。然而当书法理论研究会聘请先生为会长时,先生却一再推辞谦让:“我只是个‘字匠’,并不懂什么理论,还是请王学仲先生但任吧。”其实,先生之《论书绝句》不只弘扬古法,更富一家之言。如主张临帖不摹碑:“少谈汉魏怕徒劳,简牍摩挲未几遭。岂独甘卑爱唐宋,半生师笔不师刀。”先生又创造“黄金律法”:“用笔何如结字难,纵横聚散最相关。一从证得黄金律,顿觉全牛骨隙宽。”既禁受琢磨,又易懂易记。

以诗代序

予笺注《饮水诗词集》,恳请启功师作序。先生为爱新觉罗后裔,又被陈垣老校长誉为容若第二,而先生亦爱容若,素有“仰止之思”,尝谓:“容若先生……倚声之作,传诵至今,殆所谓有井水处,皆唱屯田。”只以先生无暇撰序,迟迟不见只字赐下,予翘盼已如饥婴之望母乳矣。忽一日,启功师题诗墨宝随鸿飞至,诗曰:“勃海金源世可知?朱申奕叶见遗思。非关(另稿作‘岂唯’)弧矢威天下,有井人歌饮水词。”据兆吉先生言,老师从深圳归京,当晚不顾休息即提笔出写此诗,一连写两稿。予深受感动,当即恭步师韵赋小诗三首:“勃海金源世早知,朱申奕叶启人思。长城牧马频来去,卓然超群饮水词。”“饮水名篇世早知,上承唐宗见奇思。悼亡情爱洁如玉,边塞雄豪咏史词。”“启老渊深确有知,题诗精辟寄情思。纳兰非只重光后,肃慎名标饮水词。”

同诗异趣

乙丑春,予至京师拜谒启功师,适前辈某翁来访,予不得不退出,呈交几首短诗以寄情思于万一。翌日,先生本应赴政协会报到,但为指导予之论文及书稿,竟请假一日。后又为予书赠一条幅,诗曰:“潮来万里有情风,浩瀚通明是长公。无数新声(‘原为诗’,字)传妙绪,不徒铁板大江东。”上题“乃骝学长兄两正”。予急请止:“老师不该如此称谓,学生实不敢当。”先生笑曰:“非谓汝为予之兄长也,乃指汝为吾学生中之长兄也,是老弟子之谓。”“两正”,言书与诗皆请正之也。归家悬壁,朝夕诵读,以为诗乃赞予爱师之情深,复以坡公勖勉。越二年之秋,见赠予之《启功书法选》收有此诗,但无款识。又三年,从《启功韵语》中得知,此乃先生论东坡词之作。至此,方知此诗非专为予而赋者。惜哉!是予错领先生之情欤,抑先生以此代赠予之情欤?后人睹此二书,其真赝何所从乎?是知古之遗墨亦多类此,后之读者可不明辨也夫!

白话填词

不少词家填词均以宋词风韵为宗,不只其遣词造句摹似宋人,且情调亦不离宋词窠臼。古代小说开篇词虽以白话入词,然内容多失词情,有的甚至俗腻烦人。甲子春读《启功丛稿》,见《前言》有先生《沁园春》一阕,词曰:“检点平生,往日全非,百事无聊。计幼时孤露,中年坎坷,如今渐老,幻想俱抛。半世生涯,教书卖画,不过闲吹乞食箫。谁似我,真有名无实,饭桶脓包。偶然弄些蹊跷,像博学多闻见解超。笑左翻右找,东拼西凑,繁繁琐琐,絮絮叨叨。这样文章,人人会作,惭愧篇篇稿费高。收拾起,一孤堆拉杂,敬待摧烧。”乘兴,予亦学步原韵恭和一阕:年逾古稀,志在云霓,何虑无聊。忆幼年失怙,半世坎坷;老来多福,杂念全抛。桃李争芳,佳音频送,阵阵吹来喜庆箫。学《丛稿》,诚浩瀚琳琅,无所不包。宏论自是高跷,心血凝成格调超。看详勘细校,精研索求,殷殷切切,唠唠叨叨。善诱循循,励耘遗风,渴望儿童快长高。从今起,有春风化雨,野火难烧。首次试填,实觉力不从心,似先生之自然调侃远矣。

胸襟坦荡

乙丑春至京师,予以纳兰容若“觇唆龙”问题请教启功师。据予初步考证:容若“觇唆龙”乃奉使西域,历经黄花城、雕鹗堡、独石口、青冢、榆塞、焉支、柳沟、阴山、龙堆、大漠、天山、丁零、乌孙直至碎叶;非张任政先生所指之东域索伦也。启功师闻知,举双手惊喜曰:“噫,予误矣!不久前予尚以绝句嘲其无知:纳兰词学女儿腔,数典文人病健忘。伊徹曼殊家咫尺,唆龙何故号诸羌?果如汝言,则容若确有西域之行,是予误怪前人,罪过,罪过!应予纠正。先生在学生面前认错,古今尚不多见。先生之胸襟坦荡若此。

§§§第2节白藤椅凝师生谊——记叶苍岑夫子说师

叶苍岑老师待学生如慈母一般温暖体贴。凡是从叶老受教的毕业生,无不怀念叶老师的。叶老师八十寿辰时,我因居外省,只给老师献上一首贺词和一副寿联。乙丑春至京拜望叶老师,老师让我坐在一把新新的白藤椅上,拉着我的手说:“这把白藤椅是竺亚青几位老学生送给我的。他们看我坐了十多年的旧白藤椅已破烂不堪,于是跑遍北京城大小家具店,好不容易才购到这把白藤椅。他们都是副教授或高级教师了,赤日炎炎,汗流浃背,追挤公共汽车背着送到我家。我每坐在这把白藤椅上写东西,都觉得无限温馨。”老人家说着说着激动地背诵出新写的一首七律:“白藤一椅平常物,此物来踪却有情。逐店寻购京城里,追车背到敝寓中。师生谊重深如海,桃李花开火样明。夏坐清凉冬坐暖,暖凉同感赤心诚。”

§§§第3节一霎师缘——徐永年夫子赠诗

徐永年老师去世了!我怀着悲痛心情重读先生给我的几封华翰。笺函雅淡含情,墨迹流彩多韵;再看赠诗:“豪门不自贵,寒士甘周旋。风义标千载,文章厄短年。灯光冷塞北,帆影逝江南。异代真知己,笺诗赖晋贤。”对拙笺《纳兰诗集诗论》备加称许,实在深感鼓舞鞭策之情至殷至切。我拜识先生是在丁卯秋成都全国古代文学会上。从启功师得知四川博物馆藏有纳兰遗墨。我向徐老请教,不料热心的徐老以古稀之龄竟为我奔走寻求了一上午,没有寻到,深感遗憾。后来又让我在太原为他寻觅《晋祠铭》碑拓,我也未能办到,直到三年后我才在书店购得一卷碑帖寄呈。不久,徐老主编《中国名人宗教名胜诗文碑联鉴赏辞典》,约我为编委并撰写一部分稿件。可是此《典》刚刚付印,先生未及一睹,即飘然离去。先生身兼西南师大、四川师大教授,任古籍研究所长,沫若书画院长,创建书法研究班,但在《社会科学家大辞典》中竟未留下名姓。先生自号“无闻”,果谶言乎?我恭步先生原韵亦赋八句云:“师翁思《饮水》,为我几周旋。咳唾方一霎,恩情已数年。峨眉名海内,巴蜀秀江南。宝墨高悬壁,真传自古贤。”

§§§第4节化玉成珠而后已——王玉祥《端午诗》

同学王玉祥,诗名卓著,其代表作《赠台湾友人》:“最忆童年捉柳花,何时重品故园茶?春深怕读《登楼赋》,阿里山高不见家。”曾一再获奖,其纯真自然,如出天籁。不知者以为王君出口成章,信手拈来,辄成佳构,岂知玉祥君每创新篇,无不久久构思,苦苦研磨,直至晶莹成珠化玉而后已。往年端午节来信谓:“今日端午,得断句云:‘欲吊灵均无觅处,闲朝采得艾青青。’正不知何日凑成一首也。”予为之续曰:“低吟屈赋伤《哀郢》,千古诗心共一声。”斗全先生见后亦续云:“众家门首蒲为剑,午静唯闻犬声。”陈婴诗姐连补两上联云:“榴红似火落琼英,节近端阳坐觉惊。”“缤纷易变志何从?正枘量凿我未能。”不久玉祥成诗寄至云:“时适端午雨溟溟,苇粽香中醉亦醒。欲吊灵均无觅处,千家门首艾青青。”诸师友见之,啧啧叹服不已。一个“醒”字,是有扈纫江离之风韵。

§§§第5节痴女痴情——读毕彩云诗词

予自辛未读毕彩云词,即为其词所倾倒。后知其为锦西周乡,惜无缘识荆。仅以读过之十数首长短句而论,亦足以见其风韵之一二。予不只爱诵其《鹧鸪天·农村十年杂咏》,清新婉丽,柔情多韵;尤爱低吟“辽西痴女”之“痴词”。此类词,虽同样具有《濑玉》《断肠》《选梦》之痛,但却无“此情无计可消除”的绝望,也无“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的孤悽,更无“枝分连理绝因缘”的俯首认命。“痴词”总是在“千山阻”、“倚声裂”、“孤寂苦”中渴望“月圆应有日”,要“魂上蓬山第几重”,不惧“迢迢路几程”,始终痴情如一,直至“依稀云树暗归鸿”,仿佛雾里看花,云中望月,痴痴地“萦绕心头”。是当代的痴情李易安,而绝不属于南宋。

§§§第6节实富诗才——读曹凤英《清明》

曹凤英诗友以《清明雨》诗出示,予甚欣赏。惜当时未记于纸。日后略忆其诗意云:“春来三月半晴阴,增减衣衫未觉温。杨柳似知寒食至,垂丝洒泪倍伤情。”及凤英再来对照,方知予所记诗不只格律与之有异,且诗味亦较原诗相差殊甚。曹原诗曰:“自入春来几日晴?衣裳已减却还增。江堤遍绿垂杨柳,齐向清明洒泪倾。”曹诗首句没问,显得活脱有情;予句以“三、半”指实,直死句矣。后三句,曹诗完全以形象见情;而予则句句直抒感觉,“未觉”、“似知”、“倍伤”,既抽象,又袒露,毫无韵味。难怪河东诸诗友皆赞凤英女士实富诗才者也。

§§§第7节赤子心潮滚滚来——喜读王庆华《心韵集》

清明刚过,庆华先生兴致勃勃地拿来他的诗集《心韵集》给我看。我因离休在家,闭户索居,很少读报刊上的诗作,所以正想读一读他的诗集。我和他在纪念元好问的诗会上结识,后来又参加过他组织的“晋阳春诗社”成立大会,我曾以诗祝贺:“晋阳春色晋泉清,多少诗声多少情。源远流长东入海,太行恒岳耸长城。”太原的中青年诗人大多团结在他的周围,他通过他所编的副刊,给这些诗友提供了发表园地,使太原诗坛呈现一片万紫千红的局面。

当晚灯下,我细细地读完了这厚厚的五卷诗集。熄灯,掩卷沉思,情不能已。一、二卷的纪游,三卷的景物,四卷的题赠,五卷的赏艺,一首首、一篇篇、一卷卷,真是“赤子心潮滚滚来”啊!于是,起身开灯,展笺提笔记下了当时读后的心得。

首先,我感到这本诗集充满了对祖国山河的爱恋之情。他讴歌了“十里长街十里花”的牡丹之乡、古都洛阳;在蜀都,他凭吊过五侯祠、李白墓、杜甫草堂、三苏祠;他也曾赞赏过山城重庆“摇落星河入万家”的壮观;在秦、汉、唐的古都西安,他也曾在秦皇陵前慨叹过“大业宏图归何处,徒留俑马在人间”!在阿房宫旧址,他发出“孰料繁华如梦幻,一朝惊破火烽中”的惋惜;鸿门叹霸业,妃池伤名花,雁塔思玄奘。诗人对故乡三晋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更低徊吟咏,情意绵绵。我尤其爱读那五首《芦芽山纪游》,仿佛我也尾随其后,从“日日事纷然”的案头,“窃得清闲上碧山”一样,观赏奇峰异岭:

“雾绕云横峻岭间,茫茫何处是峰巅?”一路上:“满山松柏碧萋萋,一路泉声伴鸟啼。”“石径幽深树遮天,只闻清韵不知泉。”“山风势欲撼青磐,绝顶仙桥白雾寒。”诗人毫兴正浓:“豪情洒满山间路,笑立云霞缥缈间。”直达山巅,远眺:“一簇远山何所似,涨潮碧海荡狂澜。”“清风识趣吹云散,露出芦芽耸九天。”此时,但觉得:“攀上山巅仰首啸,天风料峭振人衣。”大有乘长风而去之气概。

这些纪游和景物诗的另一个特点是充满盎然春意的勃勃朝气。一百余首诗中,绝大部分是咏春之作,可以说是“春之颂歌”吧?

这里有“破嫩寒”的春风,有“罩碧纱”的春雨,有“第一声”的春雷,有“戏芳菲”的紫燕,有“淡入云”的青山,有“激水雰”的春潮,有“万缕风”的春柳,有“萦绿烟”的春草,有“万点红”的春花,有“舞素蝶”的春雪,还有十余首专咏“为传春讯来人间”的花王牡丹诗。

即使写秋景,也还带有春的温馨:

“雁唳霜天一路飔,黄花赤叶满山诗。寻芳曲径通佳境,身入画图人不知。”

“双塔倩姿云际秀,三秋绚色眼前稠。啾啾翠鸟鸣红树,飒飒金风拂绿畴。”

黄、赤、翠、红、金、绿,给人以绚丽多彩的美感。在诗人笔下到处是光明温和的气氛,毫无萧瑟之感。

时常听到某些老友叹惜,苦于无题材可写,总认为前人已写过了,再去吟诗,未免班门弄斧,费力不讨好。所以只好低吟一已情怀,或去探求哲理寓意,写些脱离生活的诗。看了《心韵集》,觉得诗人的视野开阔,不仅大江南北都是诗,山川草木皆有诗,而且他把诗的触角又延伸到会场上,延伸到舞台上,延伸到题赠友人书画及技艺上,看出他的一颗赤子之心,在生活的海洋中,随处都能激荡起诗的浪花,卷起阵阵诗的春潮。

庆华先生是位新闻工作者,所以他走访的地方、人物也就较常人为多。这些优越条件,促成他诗的广泛性和及时性。他的诗词如同快讯一样,迅速及时地抒写出来,毫无故意雕琢之态。这是他的诗之所以不同于一般诗家之处。相信,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庆华先生必将会向更深更广的诗国去探求骊珠瑰宝,必将会写出更多更震撼人们心灵的佳篇杰作来的!

§§§第8节野火春风——晋阳诗杜成立志感

庚午岁,王庆华先生组成“晋阳春诗社”。集晋阳中青年诗人及习作者于一堂,观摩切磋,吟咏交流,促进提高,又为三晋诗坛增一劲旅。予特制绝句一首祝贺:“晋阳春色晋泉清,多少诗声多少情。源远流长东入海,长城恒岳太行风。”岂料,苍天无眼,难遂人意。方破土之幼芽,竟遭夭折!日后得闻,是王先生之上司借故关闭了诗社,王先生不久也从副刊编辑而调出为外勤记者。借何故呢?据说因王先生占会议室成立诗社开会,未经上司认可,乃视为无组织无纪律之行,故应解散云。可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二年后的今天,晋阳中青年在斗全、庆华诸诗家倡导下,又组成新“晋阳诗社”。煮豆燃萁,相煎何急。不知那位上司而今当作何感想?

§§§第9节用典与“弹琴”——奉和谋兄《咏菊》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