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诗,如不加评点,很容易被一览而过,如七律《咏怀》的颈联:“揽镜岂嫌双鬓白,敲诗且伴一灯红。”评者盛赞此联“调子明快”,化句“青出于蓝”,同时指出:“值得一提的是‘敲诗’一句,中间三仄分别用上去入三声,别具一种回环摇曳之美,真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敲诗’了。”经这一点,便使读者有“流连戏蝶”不忍离去之感。
又如《公出夜归》:“夜半归人步若槎,望中横岭喊声妈。遣山伸出牵衣手,一路寒温问到家。”此诗如入“维护大雅”之手,很可能不屑一顾或弃之若敝屣。可是,诗家有幸遇到识者,化“废”为宝:“以现代俗语入诗,为当代许多诗家之有益探索,此诗即是其中一例,所咏虽为寻常之事,但因体物细微,亦可见其情韵。”
这本选评,大多正误及推敲上着手,如指出有的律诗不应平仄同押,有的犯孤平、三平尾、失粘、重字,有的词平仄失调,有的依词谱不应出现叠句,有的用字不妥,修辞欠推敲等,这些指正,大都恰如其分,不失为行家里手之评。但美玉微暇,其中也不乏误正者。
例如《菩萨蛮·赞紫霞仙》上阕:“欲留春佳春将暮,塔前忽见春芳簇。西子放奇香,太白诗醉狂。”评语却说:“曾令诗仙李太白为之醉饮狂歌”,又指出“太白”句“于平仄不合,且没有点出‘仙’字,如能改作‘诗仙酒醉狂’,既合平仄又点出‘仙’字,岂非两全其美?”岂不知“西子”、“太白”同“紫霞仙”一样,都是牡丹花名,而“太白”句亦合谱式:李白词“有人楼上愁”即此句之所本。“紫霞仙”是明代牡丹,生命力顽强,历经明清五百年风雨到而今仍然盛开,还将永远开下去。可评者却说“遇上良辰,所以开得分外鲜妍。”也有失原意。
又如五绝《牡丹》:“富贵难标德,迷人是色香。辛勤育异种,魏紫间姚黄。”诗意很明白,前人曾赞牡丹为花之王,为国色天香,为花之富贵者,诗人以为这些赞美已无新意,只有五代魏仁浦和宋初姚氏所辛勤育出的“魏紫姚黄”才值得称赞,富有出新精神和新鲜诗意。可是,评者却莫名其妙地发出这样的评语:“魏紫姚黄仍是牡丹,当然仍在一二句的贬义之中,其‘异’何在?因此逸出了主题思想之外,内在逻辑欠妥。若谓后二句为另一主题,则此诗‘散’矣。”完全曲解了原诗。
更有甚者,竟将一首好端端的《长颈鹿》诗“高瞻远瞩观时事,豕突狼奔尽了然。仰啖朝阳枝上叶,不甘俯首讨芝荃。”批得一无是处:“首句出语太露,且欠和谐;次句‘豕突狼奔’云云未够恰切有力;三句‘仰啖朝阳’,语颇费解,且不合逻辑;结句句眼处,略嫌用字不够准确。”原诗本以拟人化手法塑造一个有远见、善洞察、品高骨傲的形象。长颈鹿身躯高大,尤以颈长见称,与这类人物形象有其相似性,诗人如此构思联想,是很合逻辑的。“豕突狼奔”,乃喻坏人坏事者,谈不到“恰切有力”与否;鹿颈长,食朝向阳光的枝上嫩叶,有何“费解”?倒是评者断句成了鹿食早晨的太阳,令人“费解”了。至于“结句句眼”如果是指“讨”字,讨者乞食之谓也。不甘讨食,正是古人不食“嗟来之食”的高洁自尊表现,又有何不准确的呢?
还有更甚者,竟对原诗大杀大砍。五律《迎春》首联颂形势大好,中间二联写大好之所在,尾联呼吁乘胜前进。评者却提出应删去中间四句,才能增强“诗感”,否则,“诗质就微乎其微了”。且不说“诗感、诗质”何所指,单就写作一般常识而论,删去具体内容岂不空洞无物了?只有首尾没有身躯,诗的生命岂不将“微乎其微”了?
《题京西宾馆》抒的是今昔之感:昔日这里“曾是”帮派兴风作浪的活动中心,而今“风好好行舟”。评者不顾诗旨,只抓住一个“舟”字便大改原诗:“耸高楼”变成“若船楼”,“曾是”改为“曾破”,只顾写“舟”,却忘了原诗讲的是什么了。
《何日春风吹又生》,是慨叹文艺界出现了某些“轻薄桃花”、“癫狂柳絮”之辈,使延安精神断了层,渴望延安“春风吹又生”。可评者却以担心口气说什么“恐被人认为有政治问题”。于是大刀阔斧将四句诗全按评者主观意图改变了。
《月夜过三峡》本是一首游子离乡抒发一己情思的诗。评者却责怪作者既无任何“寄托”,又没有写出“今日三峡的可喜变化”,甚至说:“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作者因何事而发。”如此漠视作者创作意图,让人怎么接受呢?
仅从上述数例不难看出,评诗确非易事。好的点评不但会深化诗意诗境,而且还会给读者以莫大启迪;如果曲解了原诗,不但会使作者无所适从,更会令读者昏昏不知所以。
为什么会出现这些误评现象呢?不外两个原因:一是评者水平低于原评作者,读不懂原诗,自然评不到点子上。对于这样的评者,只有奉劝今后多读点书,没有一定水平,少承担此类重任。一是某些评家过于自傲,目中无人,对原诗不作过细地诊断,便大动手术,结果盲肠未割却将心肝肺给伤害了。前者不怕,只要虚心肯学,可以后来居上的。可怕的是后者,“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总想教训别人,却不愿接受别人的意见。所以奉劝这些同志放下架子,虚心静气,尊重作者,力求评得名实相副。
§§§第29节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这次来杭州,一下火车,碰巧又是个雨天。“湖天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这两句诗提起我的兴致,又冒雨去泛湖……雨中的山色,其美妙全在若有若无之中,若说它有,它随着浮动轻纱一般的云影,明明已化作蒸腾的雾气,若说它无,它在云雾中开豁之问,又时时显露出淡青色的、变幻多姿的,隐隐约约的、重重叠叠的曲线,若无,颇感神奇;若存,备感亲切。要传神描绘这幅景致,也只有用米点的技法。——于敏《西湖即景》这两句引自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原诗二首,以这首脍炙人口。这诗写于熙宁六年(1073),时当早春,有时艳阳晴丽,有时细雨迷蒙,这时的西湖既无“尖尖角”的小荷叶,也没有“无穷碧”的莲叶和“别样红”的荷花。只描写西湖的湖水,得怎样表现呢?诗贵比兴,苏轼不愧大家手笔,只抓住西湖在晴雨中两种不同的境界,用一个比喻,就把西湖的无限美景,概括而又形象地描绘出来,成为千古传诵的名篇。
第一句写晴日的西湖:水波闪闪发光。“潋滟”,不是一般的水波闪动,而是形容波纹相连无尽,波光闪耀夺目的样子,晴空万里,与湖色相映,这水光该是何等美丽,该多么使人心旷神怡。
第二句写雨中的西湖:湖光映着山色,深得墨苍苍,浅得白茫茫,间有灰蒙蒙雾重重的中间地带,这时的雨帘也分外奇丽,使人赞叹不已。
这西湖真是太美了,只是这般描写还不足以表达诗人的爱之深切程度,于是想像奔放,把西湖比喻成战国时越国的美女西施。西施在苧萝村穿着素淡的贫家少女服装美丽动人,到了王宫穿上浓艳的贵妃服装仍然其美无比。这西湖的阴晴景色不正如西施当年的“淡妆浓抹”吗!“总相宜”,什么时候都最相称,最美丽。诗人把西湖西施化了。诗的意境也随之更深入,更形象了。
诗人除了因为西湖的阴晴与西施的淡妆浓抹产生联想,进行比喻拟人外,恐怕也因为西湖和西施同“姓”一个西字有关,且同西施当年活动在这一带不无关系吧?
苏轼把西湖比成西子曾有过几次:“西湖真西子。”“只有西湖似西子”。西湖虽小亦西子。
这首诗流传到南宋时,方回曾借这首诗写了一首《问西湖》的绝句,来慨叹南宋卖国政府的日趋沦亡,诗道:“谁把西湖比西子?旧日繁华渐欲无。始信坡仙诗是谶(chen预言也),捧心国色解亡吴!”这是见景生情,不在写景而在议论国事,他是由苏诗的比喻联想到西湖的今昔沧桑。西湖在杭州,正是当时南宋的首都所在地。“旧日繁华渐欲无”,正是南宋日趋没落的缩影。西施曾使吴亡,今天人们迷醉在西湖的水光山色里,不知抗金收复北方失地,这西湖也将如西子一样,将使南宋和吴国一样走向灭亡。同样把西湖比西子,由于诗人的心境不同,含意有区别,效果也就各异。
§§§第30节赋兴比——读诗偶记
古人把景与情构成意境的方法,归纳为赋、比、兴三法。
我们读读苏轼的几首小诗: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牙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惠崇春江晚景》)
“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花影》)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中秋月》)
第一首写一幅春江鸭游的画面,陪衬着竹林桃花草地,还有水中的河豚,一片春江水暖之情,令人陶醉。这正是“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的赋法。
第二首写的是花影,但是诗人不在欣赏它的美,而是厌恶其不可消除:洁玉高雅的瑶台,却被它给弄得斑斑驳驳的,它还不如垃圾可以扫开现出清净;它却死缠活缠不离开,太阳沉落,它虽然也暂时无踪无影了,可是月升高天,它又出现在瑶台上。诗人厌恶之极的愤慨之情,溢于言表。显然含有比喻义,隐喻当道的小人或丑恶事物。这正是“以彼物比此物也”的比法。
第三首写一个中秋凄凉之夜,明月随银河而转,夜很深了,诗人望月之久可想而知了。可是下边却不再谈明月如何,而转入诗人对自身的感叹。这首诗是以抒写感叹为主的。头两句景物描写只是提到引发感叹之情的导索作用。这正是“发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的兴法。
有人认为比兴法才是形象思维,赋则是干巴巴的叙述。这是误解。刘勰说:“写物图貌,蔚似雕画。”陆机也说:“赋,体物而浏亮。”这种手法直接雕画动态,直接抒发心声,比和兴倒可以说是它的辅助手法。赋之不足,以喻来明,使抽象的具体,使隐蔽的鲜明;兴也是这样,找个引子或假托。白居易写琵琶曲调,起初用的是赋法,但赋之不足,后来才用了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