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词丛谈(马乃骝诗文集)
5398300000017

第17章 诗词写作谈(3)

写诗和从事其他艺术创作一样,都要“一回拈出一回新”的,如果只是沿袭师傅教给的旧针法去“绣”,那就永远不能出新,你请人家看,人家也不会看的。

我翻检一下唐诗,有四十五位诗人咏过牡丹,诗有上百首之多,没有一首是重样的;即使是同一诗人写的各首牡丹诗,也都不重样。白居易写了十一首牡丹诗,但每首都有各自的独特诗情。《移栽牡丹》叹惜牡丹任人买卖的命运,但牡丹却有无限生命力:“百处移将百处开。”《白牡丹》惋惜白花无人赏爱,却徒占芳名,有如诗人任个东宫赞善的闲职,只徒有朝官之名。《惜牡丹二首》同情牡丹遭受摧残,诗人疼爱到“夜异衰红把火看”的程度。《秋题牡丹丛》写牡丹虽已红歇碧销,可诗人却愿与之默默对通心曲。《买花》从当时豪家贵胄争赏牡丹的盛况中,通过田舍翁的长叹,揭露了买花繁荣背后的残酷剥削:“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白牡丹》五古,慨叹花无正色,爱恶随人,白牡丹虽没人理却有诗人学士的欣赏,而红紫牡丹却为时人争购宠玩,红极一时:“君看入时者,紫艳与红英。”《牡丹芳》是“美天子忧农也”。《微之宅残牡丹》又一次痛惜牡丹受“雨打风吹”之苦。《西明寺牡丹》见花伤老思好友元九。《感芍药花寄正一上人》叹惜“几花欲老几花新”,花盛开时如人处年轻“不解”世事,然而“落后始知如幻身”,一切皆空,向正一上人问禅理。

如果说白居易是“合为时而作”,其诗偏重说教;那么“诗仙”李太白该是一位自由无拘束的诗人吧?唐玄宗见沉香亭畔牡丹盛开,召太白作新词咏牡丹,太白也没有单纯地对牡丹做细致全面的描绘,也没有正面喊破喉咙地夸赞,出人意外地以牡丹喻贵妃,表面上是颂“名花倾国两相欢”,实际上却巧妙地寓讥讽于字里行间,使玄宗与贵妃在赏乐之余很不自在,但又难以责怪太白。《清平调三首》遂成为咏牡丹的千古绝唱。

再看不著名的诗人王睿的《牡丹》:

“牡丹妖艳乱人心,一国如狂不惜金。何若东园桃与李,果成无语自成阴。”

虽只四句却不仅含有白诗《买花》的题意,更借与桃李的相比中批判了如牡丹一类无成果而徒夸人前“妖乱人心”的丑陋本质。

再看韩愈写爱芍药的《芍药歌》:开首四句赞芍药虽不与百花争华,然其“翠茎红蕊”的美质却是天力赐予的;次四句赞芍药有君子之风;再次四句更赞美胜人;后四句诗更以自己的如醉如狂来赞芍药之美:“花前醉倒歌者谁?楚狂小子韩退之。”韩老夫子一向严肃端庄,如今爱花到如此程度,则此花之美该是如何引人岂不显而易见?

从这些唐人的例诗看,要想写出“出新”的咏牡丹诗,第一要据赏花时的具体实际的感受来写;第二不要从概念出发去写牡丹的解说词;第三要写自己独到的真实感受,不要人云亦云;第四要出于自然流露,不要装腔作势;第五要尽力多思索,多探求,不作浮光掠影的一般性抒写。

年年赏牡丹,从表面上看,年年都一样。可是作为诗作者来说,却应从中看出不同来,因为“年年岁岁花相似”,可“岁岁年年人不同。”人不同,不只是年岁与日俱增,徒伤老大;不只是人事变迁,转徏流离;即使在同时同地,人的心境、人的思想情感也在时刻变化,更何况客观世界同时也在瞬息万变。比如今年初夏赏花,我们看到明代的紫霞仙牡丹已残花无多,你看后有何感触?从背景看,你在赏花时又与往年有什么不同感受呢?从赏花人的不同层次的不同观赏看,你有什么议论呢?而从诗画书法的欣赏中,不也有不少可抒可发之情么?再从这一己的心境看,也人各差异,境随景移。如果能这样从多角度去触发诗思诗情,我想写出来的诗可能会有所突破,会出现比较新鲜、动人感人的好诗吧!

上期《难老泉声》从诗书画会上选出的一些诗,有的就颇具新意,我们在吟咏之余当不难从中悟出一些诗贵出新的道理来。

§§§第8节诗中的动趣捕捉

古诗人多是士大夫出身,或是隐居山林的高士,他们尚闲适,爱雅趣。而雅趣多在静中求得。其实,动中何尝没有雅趣呢?只因文人动的机遇较少,一旦有了动趣也很难把握住。但是,好的古诗也不乏富有动趣的韵味。

杜甫晚年乘舟向衡阳途中,正值春江水涨,老诗人立刻以神来之笔画出这一动人景观:

“棹轻垂猿把,身在飞鸟上。摆浪散帙防,危沙折花草。”

船从山崖划过,几乎要捉住倒悬的毛猴;浪托船起,又如凌驾于飞鸟之上;浪颠船簸,恐将书捆摇散;而急流一推,又将把沙洲上的春花折来。垂猿、飞鸟、书帙、花草,虽是衬托水高浪猛的景物,但也正是诗人喜爱之物。一路水上生活,看不到别的,诗人只以这几样东西为伴,所以在此危急时刻,诗人自然要神魂系之了。《镜铨》说杜甫“湖南纪行诗较蜀道诗刻炼少逊,则年力衰壮之异。”是不确切的。诗人此时正欲寻得理想的“桃源”以避乱安身,故诗情仍不减当年。这首诗不是写得很有生趣么!这是诗人与景物相接的动趣描写。还有一种专写客观景物的动趣,如清马曰璐的《杭州半山看桃》。

“山光焰焰映明霞,燕子低飞掠酒家。红影到溪流不去,始知春水恋桃花。”

全诗摄取三个动人镜头,先是仰视山色:鲜桃争发,明艳似火,这是大笔渲染平铺的衬景。然后平视地面风光:酒旗红艳飘扬,大概燕子错认酒旗是桃花了吧!接着又俯视眼前流水风采:溪流中有“红影”,是“酒旗”还是云霞?抬头一看:“始知春水恋桃花”。原来是桃花倒映溪中出现的红影。一个“到”字,一个“恋”字,写出春水恋桃花,桃花爱春水,花水交融,两情合一,达到情浓似桃红,情柔如春水的艺术境界。头两句还属于平面画法,后两句则难于用画笔表现了,不只是“流不去”的动态美难于描画,更主要的是“恋桃花”的恋情谁又能画得出呢?这幅春桃图,不只是如画的诗,又是有声的诗,多情的诗,动趣横生的诗。

梅花本身是不会动的,可是诗人却能意外地捕捉到梅的动趣。明代有位女诗人宸濠翠妃,她的《咏梅花》就突破前人咏梅的意境:

“绣针刺破纸糊窗,引进寒梅一线香。蝼蚁也知春色好,倒拖花片上东墙。”

失去自由被幽禁的宫妃不能出户去赏春光,只好用绣针刺破纸窗,想看看春色如何,没想到却引进一线梅花香气。窗外梅花的烂漫怒放,清香的阵阵袭人,全从这“一线”窗孔钻了进来,于是这“一线香”又逗引诗人顺窗孔望去,虽因纸孔局限看不到梅花的全貌,却看到小蝼蚁正在倒拖着梅花瓣往东墙上爬着,原来小动物“也知春色好”。梅花虽落,却仍能吸引蝼蚁的怜爱。刺破窗纸引梅香,倒拖梅瓣上东墙,这两个特写镜头,相映成趣,把梅与妃的诗魂活灵灵地表现出来。梅香引人,梅落动人,则梅与妃的情意岂不由交流而化一了吗?而梅香梅色不是将永久永久地活在诗人的心灵深处么?

号称“不甚措意,奇趣时发”的才子诗人唐寅赋诗,常常是取材新颖,构思奇巧,情真率直,不加雕琢,自然天成。他不只是位诗人,更是一位著名画家,尤以画美人著称。《掬水月在手》就是诗画结合的一首富有动趣的好诗:

“女袅娜仙姬倚画栏,满身风露不知寒。玉纤弄水金钿湿,要捧嫦娥对面看。”

身处深闺的少女难得走出闺门,一旦到庭院便立即被自然景物所吸引,流连忘返。为了多享受一下闺房外的自由,不但“满身风露不知寒”,看到池塘碧波,还要走上前去“弄水”玩,以“寒”为快适。从古诗文中知道嫦娥向往自由,偷吃仙药奔上月宫,成为月中仙子。今天突然望见明月映入池水,好像见到了自己久慕的嫦娥仙子,于是“要捧嫦娥对面看”。月光捧在手里,少女对面看时,少女的面庞不也映入掬起的水中么?于是花容月貌,水乳交融,是少女捧月,还是月爱少女?奇趣横溢,妙境幻化,真是“不措意”而意更深,“奇趣发”而情益浓啊!

动与静是相对存在的,有动就有静,有静便有动,所谓“蝉噪林益静,鸟鸣山更幽”是也。因此,动趣是普遍存在的,只是捕捉入诗不易而已。从上例可以看出,要想捕捉到动趣诗情,必须首先要有动的生活契机,有萌动的心境有美好的欲望,这时才能看山如“日照香炉生紫烟”,看水“疑似银河落九天”。如果心是死寂的,动的也会变成静止的。“波光水鸟惊犹宿,露冷流萤湿不飞”(汤显祖《江宿》)就是动变静的境界。因此,当你捕捉动趣时,不能忘了静趣的存在。客观景物常常是动静相生的。

§§§第9节画梅与作诗

“初画梅,只知梅花五瓣,树干对杈分枝,枝上梅花成串盛开,匀整中含有天真稚气,是学图描画也。”

“再画梅,方知梅有苞蕾、花果,有全开半开,有正反俯仰之分,枝干有欹侧、挺拔、偃压、弯曲、横直之变,有老干新枝之别,虑细则求全,非画梅,乃梅之标本图也。”

“三画梅,复悟到梅有主次,取其一,何必求全?取其美,何必俱备?远近、高低、粗细、浓淡、疏密变化,布局得体,纯画画也。”

“四画梅,倾注性情,梅亦有性,人当含情,或强或弱,或美或丑,高昂低抑,刚劲委曲,各随其情意而运笔泼墨,是画性也,抒情也。”

“五画梅,乃知梅生境中,遇雪而怒放,经风而愈狂,淋雨则泣,迎春则笑,含苞则羞涩回舞,得子则绿满枝头,借画以写人生也。”

“六画梅,警人喻世,梅雪迎春,颂时也;梅斗风雪,赞品也;梅花枝折,伤时也;梅香浮动,讽喻也。以梅寓意,借画育人,非以画为主,借题发挥,诗画融汇也。”

这几条画梅题词,虽讲的是画梅之理,其实作诗亦然。小儿描红的四句韵语: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虽然写出春游景色,但是只是春景而已,而且是一般常见的春景,并无甚新鲜之处,更谈不上情景交融。因为它的写作目的不是在写诗,不是为了以景引人或以情动人,而是为了给儿童描红习字之用,笔画少,好写;有数字顺序,好记,同时也学习到初步描述客观景物的顺叙方法。这和画梅的一、二题词一样,只能是合辙押韵的儿歌,够不上诗。

我们看苏东坡《惠崇春江晚景》: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这也是写春景,但是,这里却不是一般地写春景,而是选取春江晚景中的典型景物,春竹一片嫩绿,衬托出红艳的三两枝桃花,何等明丽爽目;一江春水,鸭儿在浮游嬉戏,知暖,正是水浴鸭、鸭浴水,温情脉脉;蒌蒿、芦芽在水边已长出新芽嫩叶,万物复苏;由蒌蒿又联想到江水深处的爱食此物的河豚,该是欲浮水上饱餐之时吧?衬景,主景,下托景,直至想像中的河豚欲上之景,层次分明,明暗结合,主次有序,色彩鲜艳,动静相宜,把个春江晚景写得生机勃勃,正乃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熔于一炉也。

再看苏东坡的《花影》:

“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

这虽然也是写景物的,但是,诗中却含有另一番喻意,以花影喻奸邪当政;“扫不开”,喻忠不胜邪也。“太阳”句喻神宗崩,宣仁太后临朝,把小人尽皆贬斥出朝。“明月”句喻宣仁太后崩,哲宗亲政,又把小人召进入朝。全诗借花影的去留,喻小人在朝之难以除尽也。此正如画梅以写人生世态一样。

苏东坡的《题西林壁》本属纪游览胜一类的诗,题壁以示后人留念之意: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写庐山,从横、侧、高、低、远、近各种不同角度去看,则庐山面目各异,全然不同,很难说出“庐山真面目”来,最后悟出此中道理:“只缘身在此山中”也。这是从纪游中悟出一个哲理:“身在此山”,永远也不会识出此山的“真面目”的。言外之意,只有走出此山,或从江上,或从陆地,或从高空,才能看出此山的“真面目”来。这已超出诗情画意之畴,已由叹识庐山面目之难,进而情思升华到认识客观世界的哲理高度。

画梅作诗,一理也。只停留在构图写物,满足视觉感受的,不是好画;同样,只停留在咏物描景,满足于认识客观景物之形态,也不算好诗。画与诗,都必须以意境抒真情者为美。

§§§第10节浅谈诗书画

诗书画,古称“三绝”。诗主乎情,书贵乎神,画写其形,形神情合而为一,方称艺术上乘。纵观古代名家,书圣王羲之的字可以说是形神情具备的代表。唐人李阳冰说,王羲之的《画像赞》《洛神赞》“姿仪雅丽,有矜庄严肃之象。”孙过庭则说,王“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警》,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而明人王世贞形容王的《曹娥碑》简直“如幼女漂流于波浪间……意者其外弱而中劲,庶几得孝女意于形似之表欤?”又说羲之《鹘不佳贴》“结体比他迹形势稍廓落,而遒耸雄迈,有威凤翔霄,神骥追影之势。”

号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唐代大诗人王维,又是一位“以善书名于开元天宝间”的书法家,《本传》说他“书画特臻其妙。”此后,诗书画集于一身者,代不乏人,苏东坡、赵松雪、唐伯虎、文征明、傅青主、郑板桥、吴昌硕、齐白石等,俱为历代称誉的艺术大师。

诗书画三者,既是各自独立的艺术体,又具有血肉相连、神理相通、相互渗透、相得益彰的密切关系。

说“书画同源”或“诗画同宗”,是说它们原是一起生长起来的,具有共同的“血缘”。当人类第一次意识到太阳圆而月亮常常缺牙儿时,他们创造了日、月象形字,当时人们得怎样高呼这一神奇的创造!这两个字一经写出来,不就是诗书画的初生幼体么?摹物之形,表人之意,抒己之情,均以线条或色彩来表现,岂非“血缘”相同?说诗书画是同胞手足是最恰当不过的。同源,只是说它们有共性;而向前发展起来,便逐渐分流以至各成一体,各具一己的特性了。

分流成体之后,虽各自发展成为完美的艺术体。但是,由于“遗传素质”相同,在创作时总是离不开最初的“胚胎”,即它们都是受客观外物的触发,引起思想感情的振动而提笔挥写的,通过韵文表现的即是诗,通过绘形表现的即是画,通过文字表现的即是书法。而心中的诗必须由书法写出来才能供人欣赏吟咏,可视的画要以含蕴诗情方能产生感人的力量,文字符号的书法如果离开诗文或绘画也就毫无艺术价值可谈了。

好的诗具有画意。“碧云天,黄花地,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浓烈的色彩,凄惨的景观,不是活画出崔莺莺的血泪心境么?

好的画更含诗情。任颐的《麻姑图》并未题诗,但是由于画家透过麻姑痴痴的双睛,道出了此仙女已“三见沧桑”的慨叹;透过蔡经看着麻姑如鸟爪手指的惊诧表情,更衬出麻姑的非凡,这不是画中有诗么?

好的书法兼容诗情画意。苏东坡的狂草《念奴娇》,把“大江东去”的滔天气魄,抒写得淋漓酣畅,简直要把欣赏者带入词的意境中去“神游”“故国”了。

郑板桥更把诗书画熔于一炉。他虽以画竹著称,却每次画竹都蕴含着一首诗。他画一挺拔向上的青竹,又以他独特的字题诗曰:“老老苍苍竹一竿,长年风雨不知寒。好教直节青云去,任尔时人仰面看。”栩栩生机的画竹,立即具有了“直节青云”的气概,而其苍劲的书法又给此画增添了刚劲不屈的抖擞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