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词丛谈(马乃骝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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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诗词写作谈(1)

§§§第1节“先学古风”异议

古风确比格律诗自由灵活,平仄不严,韵也可平可仄;句数不限,又不讲求对仗,字数多少还可变化。古人学诗大多从古风入门,是有道理的。但是,有些前辈以此为入门必走之捷径,学诗不二之法门,对今天初学作诗的人来说,则不免缺乏分析。

古人入学读的是古诗古文,在学习阶段从未接触过民歌、曲艺之类的形式,所以他们学诗一开始学作古风,就自然容易学会学像。今天则不然,入学读的是现代白话诗文,接触的诗歌多种多样,有戏剧唱词,有歌词,有新诗,有民歌民谣,有曲艺中的快板、莲花落、数来宝等等,如果学作古体诗先学古风,就容易把诗写成顺口溜一类的东西。当然各种诗歌形式都有其各自特点,可是对初学者来说,则很难掌握住这些特点的区别。古风内在的写作规律,不要说初学者掌握不到,就是一些老先生也不一定能说得清楚。因为至今还未见有关写作古风的指导专著。

也许你会问,既然开头你说古风比格律诗自由,便于初学,怎么又反对先学作古风呢?

我说了,古风和现代民歌等形式不易区分,学不好,将成为“四不像”。比如写元宵节:

“正月十五闹元宵,明亮彩灯高空照。龙灯高跷秧歌舞,焰火飞花放鞭炮。”

你说这是民歌呢,还是古风?当然你会说这不是古风。为什么?只能说不够古风味,或者说太白了。如果这样说,请看下面这四句白不白:

“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干。”

古风并不忌太白,这四句虽白,却有古风味。可这“味”的具体内涵又是什么呢?一时又说不好,只能意会,不便言传。意会,就是说你读古诗多了,你的文学修养高了,不辨自明,无师自通。

格律诗则不然,表面看它要求格律规范化,有固定框框,很限制人,难于运用,不易学。可对今天的初学者来说,却容易学得像。格律约束固然难以掌握,可一旦把格律学会运用了,写出来就能像古诗的样子。因为起码由于有平仄的和谐,读起来好听,有对仗,起码在语言上下了一番修饰功夫,不是顺口一溜可成的。

正因为格律诗有格律可循,教的人和学的人才能共守定式,才讲得明白,听得懂,学起来才有兴趣。好比霍元甲练武,只有先学会霍家拳,又学了赵家拳,在此基础上才能在熟练中创制出新的所谓迷踪拳来。

我们今天练什么都讲基本功,学作古体诗也应讲基本功。古诗的格律,就是学古诗的主要基本功。说是主要的,是说除此之外,还要有文学的一般修养,古典文学的专门修养,还要读许多名篇佳作,会背诵一些典范诗篇。

掌握了格律诗的写作技能技巧之后,再来看古风,才能分辨出古风仍有种种不同的形式,有古乐府和新乐府之分,有汉魏六朝诗及唐宋诗的不同,有长篇和短制之别,有南朝与北朝之异,有平韵的还有仄韵的等等。然后才懂得什么题材选取什么形式合适,才懂得格律诗与古风都不是绝对不变的,格律诗中有拗律,古风中也有俳句。再发展,还可在诗中吸收散文句式、骚体句式,韵律也可自制新式。如杜甫就是先写古风,次写格律,最后又写古风。而晚期写的古风较之中青年期写的古风已大不相同。晚期写的古风已糅进格律。而白居易的新乐府更把格律诗变化创新,使古风更向音韵化前进了。

懂了这些道理,就知作古风比作格律诗更难些了。古风应是古诗创作的较高阶段,也可以说是纯熟阶段。如果把学格律诗叫做钻进去,那么学古风就可以说是走出来。这一进一出,才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才可以说终成一位名副其实的诗作者。

当然,有较高的文学修养,又有深厚的文言功底,先作格律诗或是先作古风,那都不成问题。我这里只是就会作新诗、民歌的朋友初学作古诗而言的,先学作古风不如先学格律诗为好。

§§§第2节绝句诗的内在联系

近读一本古诗鉴赏辞典,看到两篇欣赏杜诗的文章,不谋而合,都把绝句诗分句拆开来讲,如说《绝句四首(其三)》:“极为工整的两组对仗句,形象生动地勾勒出了四幅明丽的春光图。”说《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六)》:“诗人便把视觉、嗅觉、听觉等感受写出,从众多方面唤起读者的美感体验。”

由此不禁想起明杨升庵论绝句:“绝句者,一句一绝,起于《四时咏》……杜甫‘两个黄鹂鸣翠柳’实祖之。”还说,“绝句四句皆对,杜工部‘两个黄鹂’一首是也。然不相连属,即是律中四句也。”但他却举韦应物的《登楼寄五卿》和刘长卿的《过郑山人所居》绝句诗说:在唐人万首绝句中只有这两首绝句诗是“字句虽对,而意则一贯也。”

杨氏虽未直贬杜诗,但他认为“两个黄鹂”《绝句》和《四时咏》是一脉相承的,是一句一个独立意思;又与之比韦、刘的绝句诗,认为杜甫四句虽对而不连,韦、刘四句既对又“意则一贯”,实际贬杜扬韦、刘之意甚明,而与杨同时的胡应麟则直斥杜诗此绝句为“断锦裂缯”。对杜甫绝句,何褒贬如是之甚邪!

他们讲“意则一贯”,即四句要意相关联围绕一个中心意思来抒写。“不相连属”,即四句各自独立,没有一个中心意思贯穿,构不成一首完美的诗章。道理讲得不差,可惜把杜甫绝句列入“不相连属”之列,却未免有些武断,有欠斟酌。就是《四时咏》也非“不相连属”之“祖”:

“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

表面看每句各写一个季节的景物,不相连属,但细味之,则不难看出诗人是在抒写四季皆美的主题,春有水之美,夏有峰之奇,秋有月之明,冬有松之秀。这怎能说是“不相连属”呢?至于杜诗《绝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则更是“意则一贯”的。从景物看,诗人站在窗前眺望:天上地下,远岭门前,尽收眼底。平视眼前,有翠柳黄鹂;仰视高空,又有青天白鹭;远望西岭覆雪,近观门泊旧船,简直是一幅完整的立体画面。从景物给人的观感看,“鹂鸣”、“鹭上”,一片生机盎然;窗含雪冷,千秋不变,门泊船静,万里难行,一片凄清孤寂,两相对照,则诗人羡禽鸟的自由欢快、鸣唱飞翔,厌恶眼前处境的凄冷困顿、无以解脱之情,不是抒写得浑然一体、意境天成么?假如多读些杜诗,就能更多地领会此诗意境的深度,非一般可比。杜甫从北方避安史之乱流亡巴蜀,久客难归,诗中时常流露出厌蜀还乡之情:“叹君能恋主,久客羡归秦。”“巴蜀愁谁语,吴门兴杳然。”“仰看西飞翼,下愧东逝流。”“永作殊方客,残生一老翁。”及至闻官军收复失地的消息,他立即要“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要“应须理舟楫,长啸下荆门。”可惜,“扁舟系缆沙边久”,眼巴巴地望着归舟一天天破旧下去,难偿夙原,离不开这“千秋雪”的困境。这些诗不正是“黄鹂”《绝句》诗的最好注解么?诗人正是以眼前景、口头语写出弦外音、神远意,所谓“语近情遥”是也。古人作诗,“以含吐不露为贵”,这个“不露”,既是作诗难处,也是读诗的难处。许多欣赏者只顾讲四句写景之美,如杨、胡二位对待杜诗一样,都忘了景中所“含吐不露”之情了。而情,正乃诗之魂,是诗的内在联系的核心,只有细味之,才能心领神会。

杜甫《独步寻花(其六)》: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也不是单纯地从视觉、嗅觉、听觉来唤起读者四方面审美体验的。这首诗,同样地也有它的内在联系,使之“一贯”其意。诗题既名“寻花”,诗中当以写花为主。首句远望黄家花株之多,意将蹊径遮满;次句近看朵繁至千万,数不胜数,朵大相挤相压,致使花枝向下,这是从花的主体来写的。三四句又从侧面烘托,花香引蝶,留连戏舞而忘归;花美引莺,自在啼鸣而尽兴。“花满蹊”、“压枝低”、“蝶舞”、“莺啼”,绝不是孤立的四个景物镜头,互不连属,实乃一意贯之的。而由花及人,回应首句,早闻黄四娘家花繁朵盛,远近知名,今日一见,果如所见,看花谢主赞主之情,已不言而喻。

韦应物《登楼寄王卿》:

“踏阁攀林恨不同,楚云沧海思无穷。数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荆榛寒雨中。”

刘长卿《过郑山人所居》:

“寂寂孤莺啼杏园,寥寥一犬吠桃源。落花芳草无寻处,万壑千峰独闭门。”

这两首诗字句虽相对,但较之杜诗“黄鹂”《绝句》,则欠工整。“踏阁攀林”,是谓宾联合词组;“楚云沧海”,是主从联合词组,怎能相对呢?在“意则一贯”上,既谈不上情景交融,也够不上构思绵密。不知升庵先生为何竟赞之为唐人绝句之冠?

近年讲古诗词多讲审美,很少顾及诗词内容及背景。其实,审美也并非单纯地审诗词的语言美、景色美,也应审诗词的内在美,意境美,特别是诗人的灵魂美。离开诗人的诗情诗意的内在美,孤立地从形式上审美,是永远也探求不出诗词的真正美来的。

古人把绝句的四句构成形式定个框子,曰“起承转合”,说起要平直,承要从容,转要变化,合要渊永。实在是抽象,不好琢磨。

比如高蟾的《上高侍郎》绝句: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明明并列写三样景物,怎谈得上起承转合?粗从表面看,也是互不连属。不看题,孤立地看四句诗,也只能说芙蓉不怨东风如碧桃、红杏那样逢春而开。可是,一看题目,知道“高侍郎”乃唐末倡剿黄巢之奸佞,高蟾正是以“芙蓉”自喻,不愿如“碧桃”“红杏”一类小人迎“东风”(喻指高骈权势)而开。全诗正是借三种景物表述这一拒奸擢用的高洁思想的。这首诗既非起承转合结构,又不是互不连属的单纯咏物诗,而是借景物对比来抒个人怀抱的诗。这些景物都在诗人内在思想的贯穿下凝成一体的。

§§§第3节心境决定诗创作的个性

《寒厅诗话》有过这样的记载:

“王半山改王文海‘鸟鸣山更幽’句为‘一鸟不鸣山更幽’,直是死句矣。学诗者宜善会之。”

王半山,就是宋代大诗人王安石,王文海,就是比王安石早五百多年的梁诗人王籍。王籍在诗坛上比之王安石,无论从数量上或质量上看,都是远远比不上的。可是,为什么王安石却把王籍的“活句”给改成“死句”了呢?还是让我们读读王籍的原诗《入若耶溪》: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蝉噪林益静,鸟鸣山更幽。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

若耶溪,在浙江绍兴南,传说西施曾浣纱于此,当时属会稽郡。王籍在梁天监中除湘东王谘议参军,随府会稽郡。“郡境有云门、天柱山,籍常游之,或累月不返。到若耶溪赋诗,其略云:蝉噪林益静,鸟鸣山更幽。”当时以为文外独绝。(《梁书·文学传》)

这首诗前四句,只是一般地写出泛舟时的天光水色,船儿飘飘荡荡,水儿悠悠漾漾,云生山岫,影逐波回,这是目之所得。此刻心旷神怡,不觉依栏冥想,四外万声俱寂,只是有时传来轻微的蝉声鸟鸣。船,大概早已停桨,没有水浪之声;林风已静,没有枝叶飒飒瑟瑟之音;山更幽邃,也毫无呼啸之响。所以蝉声鸟鸣才能入耳时闻。最末两句,突然在美景的静赏中想起归乡来,要归隐山林。为什么?“长年悲倦游”也。游,不是宦海浮尘地客游他乡,却真的是说自己在官位上像谢灵运一样总在游山玩水。试想,一个当官的,不好好地务政勤民,却经常游山玩水,这成何体统!他不是偶一为之,而是“长年”地游,甚至游到“倦”的程度,游到无法解脱竟至“悲”从中来。

王籍七岁能文,及长,好学博涉,颇有才气,曾受到当世大学者任昉的称誉,又因赋《咏得烛》,甚为沈约称赏,可是他却一直未受重用,总是给人当参军、记室之类的下属文官,至多做过县令。所以,其满腹才学不得伸展,壮志怀抱不得实现,后来在塘令位上,竟至不理县事,终日饮酒,有来诉讼的,则鞭而遣之,可见其内心苦痛之深,无法排遣。本来这样好学而又有才之士,当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岂能常年做游客耶?此时此地王籍的心境该是如何苦寂!没有这样的心境,怎能感到蝉的微吟、鸟的低咏呢!

王安石则不然,他因实行新法被第二次罢相后,便在江宁的半山过上“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山花落尽山长在,山水空流山自闲”的隐士生活。住的是“仅蔽风雨,又不设垣墙”的简陋房舍。外出时骑驴不骑马,进城乘舟不坐轿。特别在乌台诗案后,他更不关心国事了。他写了很多乐山乐水的自我解脱的小诗,不是“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便是“白发逢春便有睡,睡闻啼鸟亦生憎”。在这种心境下吟出《钟山即事》:

“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这就不足怪了,在终日睡、竟日坐的烦中求静的心情下,当然希望“一鸟不鸣”才是称心。而王籍则是闲得难忍,在静中寻动,自然会在静中听到蝉、鸟的微吟了。《寒厅诗话》不顾王籍与王安石是处在不同时代、不同环境下,妄想要求他俩写出山林之静趣都成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这,怎能够呢?

生活经历和心境,决定诗人创作的个性;至于表现技巧、艺术手法等等,只是为抒写诗情服务的手段。成功的诗篇,都应是有个性的。同一景物,每个诗人的具体感受不同,写出来的诗也就各异。王维的《鸟鸣涧》也写的是动静成趣的鸟鸣图,但是由于心境与王籍、王安石不同,王维就没写厌闻鸟鸣,而是在静静的夜寂中因闻鸟鸣而惊喜,随鸟逝而恋恋。我们欣赏诗词,应该注意这一点。

§§§第4节直说与曲说(之一)——读朱熹二绝句

朱熹虽是宋代理学大家,但是他的诗并没有一般“理学家诗的酸腐”味,他的诗“雅正明浩”能做到直说具有赋的美,曲说具有比兴的形象美。以《春日》《观出有感》二绝句援例: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春日》是赋法,直说春游的是所感。直说不等于有什么说什么,而是要有选择。诗讲的是提炼,因而更须选择。选择的标准就是“体物浏亮”,就是说经过选择提炼,能体现出春日的见闻观感,使人读后能和诗人共同享受到春光美。春淳所是多矣,即以“寻芳”而言,岂不繁不胜举?所感众多矣。即以名诗而言,有惜春、叹春、伤春、喜春、颂春……之不同。绝句又是诗中的抒情作品,更不能大肆铺排,必须抓住特有观感,抒出特有感情。《春日》诗控得此法。

“胜日”,特选个好日子,可见平日很少郊游;“寻芳”,春来多日未见春芳,急切要见才“寻”,“寻”者难见之谓也;“无边”,极言“光景”之多,不及暇顾;“一时新”,顿觉眼前光景与往日不同,一个新字把“寻芳”之初的美感全盘道出;但是,寻着寻着,在东风拂照中不觉又有所悟:这“新”是东风吹拂中化育出来的吧?“东风面”,把东风所到之处铭拟人化了,这容颜之美呀,诗人选用“万紫千红”四个大字来渲染,这是用大笔写意、淋漓泼墨的笔法来描画的。“总是春”,肯定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是的,谁能阻挡住东风呢?只要挡不住,东风就会化育出春的“万紫千红”来,就能永远给人以新的美感。这不是一般的平铺直叙,而是抓住“无边光量”之美的独特感受,是诗人把主观感情融于客观景物的结晶体,真正把春的美,赋到“浏亮”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