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晚上,柳正庭才想起,今天是一九七六年的国庆节。
以往,每逢国庆节的晚上,他总让老伴给他温两壶酒。可今天,他却连一口饭都不想下咽。
经过女儿不幸的沉重打击,他觉得浑身软绵绵,一点精神也没有。他爬上炕,靠在铺盖卷上,又叼起了旱烟袋,望着那个被烟雾熏黄了的日历发愣。
为了今天,为了二十多年前的今天,他和全国许许多多的贫苦人民一道,在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渡过了多少个艰苦的岁月啊!为了人民的解放,为了后世人的幸福,多少革命战士的鲜血洒在了大地上。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所在的连队,第一任连长,就是在敌人的枪弹下牺牲的。他的一个要好的战友——一个山东小伙子,就是在侦察敌情时,被敌人抓住,活活给打死了。他自己也负过三次伤一但是今天,他却成了罪人,以至连女儿也陪了进去。他真有些想不通,尤其在毛主席逝世的前后这几个月来,整个中国的局势,真叫人不可理解。
前几年,中央粉碎了林彪反党集团。难道现在在中央还有反党集团?他们打倒的为什么竟是在革命战争中立过功的人?
是党?
不能,不能,母亲怎能残杀自己的女儿呢!党中央不是粉碎了林彪反党集团?这说明党还是正确的党,伟大的党。
那为什么司仁、张林一伙,口口声声也说他们代衷党中央,听中央首长指示。这叫怎么解释呢?
他怅惘了,一口接一口地吧嗒吧嗒抽着烟。辛辣的旱烟味直呛得他咳嗽,但他还是不肯把那根烟杆扔开。
昏暗的油灯闪着昏黄的光,把柳正庭的身影投在墙上,显得特别高大。
身边,老伴已经睡熟了,睡梦中还咂着嘴喊着女儿。
这时,院子里一派寂静,屋子里,柳正庭闭着眼,靠着墙半躺着,昏花的灯光一闪一闪地跳动着。
老伴周氏睡得正香,忽然听得一声叫唤。
她恍惚看见女儿小妹从门外走了进来。这不是我的心肝宝贝,谁说她死了,真该烂舌头。她跳下炕来,正要出门,不知怎么却扑通一声栽倒在门边。
她心里一阵好笑,这么大年纪了,在自己家还摔跤,要在外面,还不被人笑掉牙。
“小妹,拉我一把。”
她伸出一只手,但没有人拉她。她抬头看看,咦!哪里有女儿的影子。
“小妹,小妹,死丫头,又跑到哪里了。”
她爬起来,在院子里寻了个遍,也没有女儿的影子。
“小妹!”
她忽然睁开了眼,原来是在做梦。屋子里的油灯还亮着。
她关切地望了一眼老伴柳正庭。只见他显出十分疲乏而痛苦的样子。他的头枕在交叉的双手上,直眉瞪眼地盯着屋顶。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仍然一动不动。那嵌刻在白眼球中的黑色眸子,就像浮游在~片白色烟雾之中,空虚而又渺茫,只有那不得不眨一眨眼的微小动作,还证明他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朦胧中,她突然听到老伴跳下地,在墙上摸了一件什么,脚步慌乱地走出门去。
她从炕上爬起来,一开门,一股冷风从门口吹进来,使她打了个冷颤。桌上,那只昏暗的油灯,抖动了几下,终于熄灭了。屋里顿时漆黑一片,她突然预感到一个不祥之兆,一个箭步跨出了门。
这时,一轮弯弯的皎月从东边升起来。月光从云层中透出朦朦胧胧的白光。院子里空荡荡的。她慌了,带着颤抖的声音,轻轻喊了声:
“孩他爸。”
没有人回答。她心里一震,急忙跑出大门外。外面,万籁齐喑,寒冷砭骨,朦胧的月光下,哪里有个人影呢?
她不想惊动左右邻居了。默默地在住穴周围寻找了个遍,也没有个人影。
哪里去了?
一种可怕的念头,使她的泪水刷刷地淌了出来。她默默愣了一会,又向村外走去。
到了村边,在潺潺流水的东溪河旁,只见老伴柳正庭在一棵大柳树下,默默地站着,两眼木然地望着远处,他手中还拖着一条细单绳。
起风了,树上的树叶哗哗地响着,一片树叶落在柳正庭的头上。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了淡淡月色中伸张的树权。她不禁猛然打了个寒噤。顿时,她明白了,头上像响起一个闷雷,只觉得两耳嗡嗡直响,眼前一阵发黑。
她惊愕,她恐惧,她悔恨,忽然地像发疯似的扑向柳正庭。
“你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使劲地摇撼着老伴,吼着,嗓音嘶哑了。柳正庭却一言不发,任老伴推搡,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不远的地方。如霜的月色映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仿佛一个泥塑像,毫无表情,十分凄惨。
周氏哭着夺过老伴手中的绳子,扔在地上。
“天哪,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啦!”
这时,柳正庭好像清醒了一些,回过头来眼睛里射出火苗一样的光,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妈的,这成了什么世道!”
他提高了嗓音,语调中含着愠怒。
他瞅了周氏一眼,默默地坐在树底下。这时,感情的潮水,突然在他胸中奔涌。从自己短短的经历来看,国家这几年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美变成了丑,真变成了假,正义变成了邪恶,真理变成了谬误。民族优良的传统,习俗,道德,乃至是非的标准,作人的规范,一切的一切都在变形、颠倒了。
但是,为了今天——十月一日,这个伟大而有意义的一天,他们经过了多少的艰难困苦啊:孪霪鏊他从身上掏出旱烟袋,望着不远的河水,山川陷入了沉思。
这时,已经是黎明了,东方微微呈现出鱼肚白,好像把轻纱似的夜幕,从东边撕开一个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