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东溪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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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他不明白,林彪为什么要篡党夺权,杀害毛主席,另立中央。这一场文化革命究竟是为了什么?粉碎林彪反党集团这意味着什么?自己在这场风暴中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

他想不通。真的,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真使他糊涂了。一下子还不能完全清醒过来。

他愣愣地望着天空。天空的浓云败雾,在北风的猛烈吹击下,层层叠叠地一直向南退,向南退,像溃军一样,一泻千里,拼命地向南山背后逃窜。

高山上四季常青的松柏发出呼呼巨响,似乎在给高空追击乌云的北风呐喊助威。

那河边挺拔的高杨昂柳,把头伸的老高老高,枝头在风中摇头摆去,探讨着帮助北风,把天空的残云败雾赶走,扫净。

天空又露出了碧蓝的天,明亮的太阳,虽然空气中还残存着雨后的寒气,见到阳光,人们的心里便感到一阵暖洋洋的。

哥哥:

在粉碎林彪反党集团,这万分高兴之际,我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又提笔给你写信了。还有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我要告诉你,让你和妈妈也享受一下这欢乐、愉快的心情。

一爸爸能下地走动了!

那天,爸爸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嘴里咝咝地抽烟,烟雾慢慢升到天花板上,渐渐地向四周扩散、伸展。

这是多么苦闷和无聊,对一个辛勤劳动惯了的人来说,整天躺在床板上,那简直是受罪,是折磨。

爸爸突然请求我:“扶我到外面走走。”

“走走?”我吃惊地望着爸爸,他坚定地点点头,坐直身子,把腿缓缓挪到床边,又慢慢把脚放在地上轻轻踩了踩,只见他马上咬紧了牙,额上沁出了汗。

“痛吗?”我实在不忍心,劝他躺下,他却摆摆手,不让说下去,坚持着慢慢立在地上。

这是他来到这里第一次站在地上了,虽然他咬着牙,但在他的脸上却荡漾着一股难以压抑的喜悦。

他定了定神,把腿轻轻提起来向前迈出一步。这一步直使他额角的汗像河水一样淌下来,牙齿咬得咯嘣响,但他还是很高兴地对我说。

“了一步,就不愁十步,百步了。”

是的,爸爸有了这一步,以后就信心百倍天天锻炼。

一天他居然迈出了门框,可我清楚,从床位到门框,这短短的距离,他每移动一步就仿佛踩在尖刀上一样痛苦。

看看爸爸为丁这短短的距离而付出这么大的痛苦,我心里真替他捏着一把汗,那仿佛不是痛在爸爸的身上,而是疼在我的心上。

爸爸站在院子里了,他又一次站在这充满阳光的大地上,该是多么激动啊,我见他眉毛眼角都在笑了。

他兴奋地对我说:“我还能在阳光下走路,外面多好,扶我到外面走走。”

试想,一个长久关在屋子里的人,一下子见到太阳,见到这温暖、明亮的宇宙,心情是何等的激动啊!

我告诉他说,医生让多休息,他却哈哈笑了。“一个活活的人,整天躺着,多难受。既然能走出门来,就意味着能出院子,能走到自然中。”

一连几天,我就是这样扶着爸爸在院子里转转。第五天,他居然迈出了医院大门一官,批林批孔。东溪乡的主人变了,意识形态变了。他常用主席的一句诗来表达东溪乡的变化: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但是摆在人们面前的活生生的事实,却叫人费解。

果园,无人管理,果树遭到破坏。粮食产量在报表上却高得惊人,实际上却年年下降。社员生活水平又恢复到刚解放的那几年。

他有些不解——文化革命多年了,人们思想干劲老跟不上形势。

前天,公社召开了农业学大寨的动员大会,这又点燃了他‘的心中之火。在文化革命初期,夺权罢官以后,成立革委会镣时’张林就给他讲过农业学大寨伊农业学大寨是他付诸于理想……的实施。但几年来,空口号震天响,却没有半点行动。

现在党中央直接把这一项运动推向高潮,提出了全党动员,大办农业,为实现大寨县而奋斗。这是一个时代的历史任务,也是实现他美好理想良好时机,他能不兴奋吗?

昨天,他就苦思冥想,要画一幅美好的农业学大寨的远景规划图。将来,东溪乡的新面貌,就主要凭着他手中的笔来主宰了。他不敢轻率,今天早早地就爬到了山顶。在心底规划着东溪乡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规划草图。

金色的阳光,透过灰色的云层,逐渐亮起来,红起来,变成一片透明的红纱。大地顿时披上了一层美丽的彩霞。山脚下,参差不齐的屋顶冒出缕缕炊烟,灰白的轻烟,慢慢地弥漫在整个村庄的上空,仿佛罩上一层白纱,使村庄影射出一股神秘的光彩。

大鲁俯望着眼前庄重肃穆的山梁,洁白阴亮的东溪河。仿佛看到了明天一一幅崭新的美好的理想之图。

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人云端……,他突然想起了毛主席《重上井冈山》的诗句,于是在心底默默地念起来。

可上天九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清爽的空气中夹着初冬的寒意。但大鲁并不感到冷,而只感到一阵凉飕飕的快意。他不想很快就下山回村,坐在山巅的一块草绒绒的坡上,扫视着这眼前的一切。

山坡上的果树,枝枯叶落,光秃秃地像一把把扫帚栽在地上。要在以往,是该有人管理了,但现在谁还顾得上这些呢。

他以前怎的没有注意到这里呢。

这一片果树林曾给东溪乡的人带来了希望和光明,使他们从苦难中挣脱出来,由一个最落后的大队变成了一个富裕户。

“为了提高大家的生活水平,不仅得管理,还必须扩展。”

他这样想着,心里感到非常满意,也许将来,整个北山都要变成一片花果山啦!

他沉浸在一片美好的憧憬之中。同时也感到自己肩负着这样的历史使命是艰巨的,光荣的。为了达到目的,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的。

不知怎么,他想起了保尔的一句话——这句话曾经在他的心中发生过巨大的振鸣。

一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是应当这样度过的:肖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这一段引起他的不是心潮澎湃,而使陷入了一片惆怅之中——他想起了小妹。

在过去,他俩深深被保尔的精神所感动着,他俩也曾说过要像保尔一样,为共产主义事业献身。但是一场文化革命,把他的小妹无意中推到了另一条道路上,使她成了冬妮娅。原想,粉碎林彪反党集团,他爸爸不会再是走资派了,还会带领东溪乡的人大干一番,但是历史的发展,却愈来愈叫人费猜了。大鲁虽然也学过大量的文件,学习资料,但还是有很多大问题弄不懂。

一为什么要把几千年以前的僵尸拉出来?过去,孔夫子是读书人的圣贤啊!

一为什么翻出两千多年的历史。

一为什么批《水浒》。

这些和现实斗争有什么联系呢?

在以前,他和东溪乡的庄稼入一样,脑子里深深地铭刻着几个名词:共产党、毛主席、国民党反动派、蒋介石、日本人。但今天,他的脑海中,又塞进两个陌生的名词:儒家、法家——这又和文化大革命有什么联系?

但是这样的批孔运动却是轰轰烈烈地进行着,致使柳正庭的走资派问题还悬而未决。

他不由得暗暗地同情起这位东溪乡的创业人来——眼前的果树林,不正是这位走资派领导全队的人用辛勤的汗水换来的吗。

但现在……他仿佛感到柳正庭那双冷冰冰的眼盯着他,许多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昏花的眼在望着他……。

他冷丁站了起来,愣愣地望着柳正庭屋顶的缕缕炊烟出神。

“唉!”

他倏地又坐了下来,痛苦地长长叹了口气。“这就是爱情与事业的辩证关系?”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山头上孤零零地呆了多长时间,二阵凉飕飕的轻风把他吹醒了。

“咦!我呆在这里干什么。”

他感到自己好笑,缓缓地站起来,向东边望了一下,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了。他拍拍身上的土,慢慢地走下山来。

在村口,刘富贵突然冒了出来:“哎呀,你躲到哪里了,让我好找。”

“什么事?”

“张书记不是让我们搞规划?”刘富贵显出一种焦急的样子。

“规划?”大鲁眼前突然一亮,把刚才沉闷的心绪一扫而光。他从衣袋掏出一张纸,兴奋地说:“我已经画了一张,你看。”

刘富贵接过来看了看,却看不懂。

“这搞的是什么?”

于是大鲁就指着图,对他说:“你看,北山是花果山,再把河滩垫出来,不就是平原。再把河截住,修水渠,搞自流灌,我们还要种水稻呢……”

他愈说愈兴奋了,干脆指着河水、山川给刘麻子介绍,但是刘麻子却愈听愈皱起了眉头,最后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这叫学大寨?”

“这不是……”大鲁望着刘富贵有些迷惑不解了。

“人家大寨在虎头山上修梯田,闹革命,我们守着现成的北山不搞大寨田,下河滩垫什么平原,你是要学江南?”

“公社张书记不是说让因地制宜……”

“什么因地制宜,咱大队就有条件,制什么宜?”

“那果树呢?”

“喜!”

“一,”张书记早就说过,果树林是资本主义,不信,你在电话上问问。

大鲁却愈听愈糊涂了,刚才的一股兴奋,仿佛浇了一盆凉水。但他仍不甘心,于是他瞪了刘麻子一眼说:“走,问问。”

他们一前一后,来到大队办公室。大鲁摇起电话机,要通了公社。

喂,要张书记。

不一会,就听到张林的声音:“是大鲁吗,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什么事?”

大鲁把刚才的事向张林说了一遍,问道:“张书记,你说,果树怎么成了资本主义?”

张林停了一下,给他讲了一大堆道理。

“大鲁,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不知道柳正庭因为果树栽了跟头吧,我们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怎么能再走资本主义道路呢。你不要听信别人的传言,果树一时能得到一点好处,但是不要忘了,现在正是批判白猫、黑猫论的……”

大鲁直愣愣地怔住了。虽然话筒还按在耳朵上,但他一句也没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