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东溪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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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_九七。年的初秋,东溪乡一连刮了三天大风。

村边,河畔高大的杨柳树,被狂风吹得几乎要弯下腰来,它们在狂风中猛烈地摇曳着,发出吱吱的呐喊声,呼救声,奋力挣扎着,抵抗着。

狂风漫卷着飞沙、败叶、枯草,像要毁灭整个世界似的,在山头、河川呼啸咆哮,横冲直撞。

天,滚滚乌云,仿佛要坠落下来,地,宛如被这狂暴的风旋上去。

半夜,一场倾盆大雨把一切都浇得平息了,安静了。

次日清晨,风停雨止,混浊的天又清净了。太阳懒懒地从山背后爬到了半空,半掩半露地躲藏在云层后面。

四野的庄稼、树木,经过一场大风雨的涤洗,缺头、断枝、折茎少穗,低垂着禾叶、枝祭。

一切都仿佛大病初愈的老人,精疲力竭,无精打采,只有草丛中的蟋蟀在拼死地惨叫着。

天空,破絮般的浓云,一团团地拥挤着,翻滚着。渐渐向南退去。和煦的阳光从云团缝隙透出一根根的光柱,花花点点地点缀在惨凉秋景上,更显得光明。

虽然是半上午了,空气中仍然残留着风雨之后的余寒。

趁着这初晴之际,人们陆陆续续都来到打谷场上铲草,碾场,打扫谷场,准备收秋。他们中间有的披上了一件露着棉絮的破棉衣,有的在里面多穿一件衬衣,也有的只在腰间扎了一根草绳子。

瞅着眼前的一切,人们皱着眉头,谁也不说话,就连平日常喜悦的李小莉,也绷着脸、懒洋洋的。

忽然李二婶笑吟吟地向打谷场上走来。她手中拿着一封信,离着老远就兴高采烈地对人们嚷道。

“哎呀呀,我外甥又从上海给我邮回信来了,——喂,小莉,给二婶念念。”

她虽然嘴里喊着小莉,眼神却得意地瞟着大伙。她简直感到,在这山庄小村的庄稼人面前,能收到从远方的上海寄来的信件,这是一种骄傲,一种荣誉。

这是她常常表演的一种动作。因此,人们只略略扫了她一眼,仍然低着头铲草。

李二婶来到小莉面前,把信递给她。小莉撕开信卦,抽出一张信纸,也没细看,就从头往下念。

外祖母:

您好!

好多天没见外祖母,甚为想念,不知外祖母近来身体如何,生活怎样?这次去信,我只想告诉你一个特大的喜讯,也许你们那里还是一种秘密。

外祖母,搞政治冲击一切的空头政治家林彪……

小莉念到这里,却戛然而止。她疑虑地向李二婶扫了一眼。李二婶却不晓得其中之事,催促她念下去。

“给二婶念念,下面说些什么?”

但小莉却没敢念下去。

“…么啦?”大鲁见小莉念着信发愣,走了过来接过信,也默默念了一句:林彪于九月十三日乘三叉戟飞机向北仓皇逃窜,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一这是真的吗?

大鲁也半信半疑地向李二婶瞅了一眼。

人们见他俩那神秘的样子,也都放下工具好奇地跑了过来。有人从大鲁手中夺过信来,大声念了一句:

“林彪反党集团……”

这真是一个炸雷般的消息。所有在场的人都震惊了。然而人们都对这消息半信半疑,谁敢相信,平日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副统帅、党章里规定了的接班人……一谁敢相信这是事实呢!

正当人们还傻乎乎的呆着,忽然刘富贵拨开人群冲到李二婶面前,指着她骂起来:“你这老东西,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搞什么反革命宣传,竟敢诬蔑我们林副统帅——”

他回头向人们吼了声:“把她送到公社去!”

李二婶早吓傻了,呆呆地愣在一边。这时见刘麻子刘富贵要送她到公社,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呼天喊地地哭嚎起来。

“天啦!我哪里知道是反革命啊!”

但不管她如何喊冤,刘麻子刘富贵还是派了两个民兵要把她押送到公社去。因为这不是一般非同小可的事情。在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谁敢同情反革命呢?

李二婶怎么甘心把自己送到公社呢。她躺在地上任凭两个民兵怎么叫她,拖她,就是不起来,直惹得刘富贵的脾气又来了。他瞪起眼喝道:“再不起来,用麻绳捆起来,抬也抬到公社去。”

苏二豹在一边见她死赖在地上,披头散发满脸都是泥,实在不像样,忍不住忿忿地对她说:

“去就去吧,公社又不吃人,怕什么。信是你外甥写的,有本事的,让他们到上海去捉你外甥好了。死躺在那里像什么样!”

李二婶细细一想,也对。于是就爬起来,哭丧着脸跟着两个民兵走了。

刚才还是笑容满面的李二婶,一霎时就成了一个落水鸡了。她刚一走,人们自然又是一番议论。

“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这老妖婆就不是好东西,常出风头,招事生非,早该让人收拾收拾了。”

“这一来,把喇叭也砸了。”

“这老不死的疯了,敢诬蔑、诽谤林副统帅,这是好玩的吗?”

“我看不让她住个三年五年才怪。”

然而,不管人们如何骂她、恨她,他们的心里却一直不踏实,一直惦记着她,惦记着这件事的事态发展。

一因为这事事关重大,弄不好还会出现第二个柳正庭,第二个刘二川。

已经是晌午了,还不见李二婶回来,人们更惶惶不安了。

相互询问着去白玉镇的消息。但是连押送李二婶的那两个青年人也没有回来。

许多人都感到问题的严重了,不约而同地来到大队院门口相互了解。慢慢地,人们又陆陆续续地来到村口的河边张望着,等待着。等待什么呢?他们心里没底,仿佛心间悬着一块石头,李二婶不回来,就不能落地。

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婆子们,紧紧地绷着脸,连说话也悄悄地,眼睁睁地瞪着大路尽头。

他们仿佛不是在等什么,而是在迎接一位神圣的神,那么小心,那么恐慌,久久地站立着。

忽然人们的眼睛一亮,浑身顿时有了精神。眼前只见李二婶笑呵呵地和四个青年回来了。

她刚刚走过河,就被人们迎上来围住了。

“她婶,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李二婶得意地扫了大家一眼,亮开嗓门嚷道:“我那建宏信上写的事,是真的!”

她说得那么坚决,那么得意。

“真的?”

“我半辈子的人了,什么时候欺哄过左邻右舍,我一到公社,张书记就训了他们一顿。”

“谢天谢地,平安回来就好。”

这消息真是太突煞了,宛如晴天一声霹雳,致使这山庄小村的庄稼人听了,都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事情却是真的。

跟随李二婶的那两个青年人也有声有色地给人们描绘了他们在白玉镇上听到的消息。

不多一会,苏小翠从城里回来探亲,这消息就更加证实了。

一林彪的叛逃,这是千真万确铁的事实,谁也用不着再怀疑了,这真是不可思议而意想不到的啊!

人们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一块石头落了地。再用不着惶惶不安了。

整个一下午,李二婶的信便像长了翅膀,从这一家飞到那一家,从这群人手中传到另一群人手中。消息更是一个个的都传播出来,甚是鼓舞人心。

“大城市里已经有人刷出了反对林彪的大标语。”

“县里的大干部都到大礼堂开会,传达中央文件,门上还站着岗哨,不让开会的人乱走动。”

“城里街上把林彪像也涂了。”

人们不认识这远隔千里的林彪是什么模样,似乎和他们这些庄稼人没有多大直接关系,但隐隐地感到。林彪的摔死,这是一件快事,是从心头搬掉一块石头。因此大家都感到一阵痛快。

从一九六七年春,人们就一直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快过。

李老头便是逢人便说,他早就预料到朝里出奸臣了。

苏二豹也把多年积压在心头的话倾吐了出来:“我原来还想,怎么毛主席打了天下,就变了心。把自己的功臣谋士都打倒了,原来是林彪这个三花脸搞的鬼。”

这能怪主席吗?他林彪知人知面不知心,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

“他要早摔死,咱还少受几年罪。”

“他图财害命,想独霸朝廷,还说别人是反革命,走资派,真是坏透顶了。”

“他才是打着红旗反红旗呢!”

似乎一切的谜都解开了,一切的答案都找到了。人们都不仅仅骂林彪,也骂上了村里的刘麻子他们。

“我就说嘛,刘富贵他们造反,仗他妈的谁的势,如果能造反,蒋介石坐在台湾干甚,还用得着他刘富贵——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美得很!”

人们说东道西,当然是忘不了传播消息的李二婶。李老头又指着她嘲笑说:“看看,打枣杆子,这下子可该神气神气了。放开喇叭好好广播他三天,也不怕人说你反革命了。”

人们看看她,一阵大笑。李二婶却也不恼,笑呵呵地说:

“他刘富贵欺我孤寡老婆,我真要是反革命,那共产党早枪毙了我,用得着他刘麻子?他成了谁家的灶爷爷了。”

苏二豹抑制不住心头的痛快。跑回家把破棉衣往灶上一扔,对老伴说:“去,到镇上割二斤肉,打一斤酒来。”

“这又是怎么啦?多时不见你喝了。”老伴李氏有点惊奇。

“心里痛快,我对你说,以前我真的怀疑共产党不和咱穷人一条心了。经过这几年的折腾,今天我才明白,原来是林秃驴在作怪。”

“你悄声点吧,让人听见……”

一向谨慎的李氏告诫他,苏二豹却拍拍胸说:“怕什么,我苏二豹说话向来是开着大门的。”

李氏如道,他只要肚里有话,总是要说的。于是再不理他了,拿了钱径直自去找女儿小翠替她到白玉镇打酒去。

在这种欢乐之际,全村的人只有刘麻子、王国善他们像霜打了的茄叶无精打采,人们刺耳的辱骂不时地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但他们也只装着没听见,悄悄就躲开了。

一因为他们也不清楚这种事态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这时,甚至在王国善的心里已经悄悄地在打着忏悔认错的腹稿。李小莉虽然不躲躲闪闪见了乡亲们,也开口叫起婶婶大娘来了。

只有大鲁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一个人却跑到村边,又默默地来到河边的小高地上,靠着一棵树杆坐下,望着天空,陷入了深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