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轻轻地躺在床铺上,疲倦的身子顿时感到一阵的轻松、舒适。
她整日把自己置身在一个机声隆隆、繁重的工作之中。而这种工作的疲倦,似乎对自己心底的痫苦是一种宽慰。工作愈紧张,愈繁重,她的心才愈感到一种乐趣和快活。每天,她就是用这种腥臊的汗水来浇洗心中的忧愁和烦恼。
只有这时,她静静地躺下来时,痛苦的回忆才会又忽然闯入她的脑海,使她又陷入一种沉思: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哪!”
她怔怔地望着屋子里的一切,这是她和小翠的宿舍。
屋子里雪白的正面墙上贴着毛主席的画像,毛主席画像下是一幅林彪挥动语录的木刻像。在下面是一个大红忠字,忠字下面放着一张长方形的小高桌,桌上摆着钟、暖水瓶,还有一个小小的红书台。红书台上放着毛主席的半身石膏塑像和四卷毛泽东著作。
地上除了她俩的床铺外,就是两张红漆椅。
在这个屋子里特别吸引人的是窗台上放着两盆鲜花。鲜红的花朵,嫩绿的叶子在这个房间中,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更显得别有风韵——这是小翠从别处为小妹寻来的。
每一个活着的人,谁也不会预测到自己的命运将在生活的道路上如何。只有在活生生的现实面前,人们才大吃一惊。不是吗?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前,她柳小妹,一切的条件,不是都比苏小翠优越吗?但是现在在这个特殊的时代里,特殊的环境中,一切都转变了。她沉静、稳重,而更显得忧心忡忡而沉默寡言;小翠呢,快乐,活泼而更显得放荡,轻狂而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了。她俩住在一起,显得多么不协调啊,但命运偏偏把她俩安排在一起。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进来的是小翠。这个圆脸的姑娘,似乎比以前胖了,白了。
小翠一进门,见小妹又愣愣地望着屋角出神,就嚷了起来:“哎呀,小妹,又有什么不愉快了。”
小妹略略抬头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没有什么。”
“起来。”小翠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一把把她拉起来,风趣地说:“你呀,快成了现代的林黛玉了——多愁善感,这是何苦呢,自己折磨自己。告诉我,你想家了?”
小妹轻轻地捶了她一下,对她苦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小翠安慰她说:“那个穷东溪乡,想它干甚,我啊,一辈子也不想。”
“我哪里能和你比啊。”
“你呀!”小翠大笑起来。“真是执迷不悟。”
小妹明白,小翠所说的执迷不悟,指的是她以前所崇拜过和幻想过的理想和前途。但在现实面前,她能说小翠说得不对吗。可现在她心底所担心,所挂念的并不是理想和前途,而是她敬爱的父母,可亲的哥哥小岗的遭遇,他们会怎么样了。
小翠是清楚她的苦衷的,极力地用一些话来安慰她,减轻她心中的苦楚。
“其他一切就不用想,活在这个世上能乐就乐他一阵子,管它呢。”她忽然把头低到小妹的耳边,秘密地告诉她:“我实告你,我已经交过三个男朋友了。”
说着她仰起脸大笑起来,并举起拳头威胁她:“谁也不能说,说了小心我敲碎你的脑袋。”
话是硬巴巴的,但她脸上却现出一种骄傲的神色。小姝被她的诚实无遗的话和油腔滑稽的举动逗乐了,张开双手一下子把她抱住,滚在床上,开心地骂道:“你这个不老实的鬼头,什么时候也学来了这一套?”
她俩打闹了一阵,又坐了起来。小翠拢拢头发凑到她面前又悄悄地问道:“小妹,你和大鲁……”
一听大鲁,小妹的脸腾腾地涨红了,继而又变得苍白。小翠一见,又怕引起她的不愉快,急忙辩解说:“你看我真糊涂,他是你家的仇人,恨都恨不过来,还谈什么恋爱。好了,不谈这些了……”
小翠伸伸腰,站起来从暖水瓶中倒了一杯水,昂着脖子一气儿灌了下去。她擦擦嘴又倒了一杯水,回身给小妹递了过来。却见小妹泪水盈眶,愣愣地呆着。
“怎么啦?我哪一点又惹你生气了?”小翠立即放下杯子坐在她身边。
“小翠!”
她忽然悲痛地叫了一声,泪水禁不住刷地涌了出来。她仿佛是久别的孩子又重见了亲人,一头扑在小翠的怀抱中,悲愤的潮水从她的心扉中纵情地倾泻了出来。极度的悲伤震撼着她的心弦,使她浑身在颤抖着,振荡着。
小翠吃了一惊:“怎么啦,小妹,你说……”
“你提到大鲁,我、我就心里难受啊……”
“他怎么啦?欺负你了吗?”小翠急急地追问她。
好一会,她从小翠的怀里爬起来,掩着脸又扑到床铺上,她克制着自己,断断续续她把一切隐情都告诉了小翠。“我喜欢他,但又恨他,我恨不能咬他一口。。”
真挚的话使小翠也激动起来,她替小妹擦擦泪迹,安慰她说:“小妹,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报复报复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他妈的,一个大队革委主任算得了什么,这样忘恩负义。小妹,你放心在我这里住吧,一切有我担着。”
她说着,把水又给她端过来。这时候,这个无忧无虑的姑娘也被小妹的悲痛感染了,她默默地走到窗前,望着窗台上的两盆花。鲜红的花朵在她的面前也仿佛变成了殷红的血……
此刻,她又想起小妹刚来时,给她讲到在街上碰到的那位遭受耻辱的赤身女青年,那时她还不以为然,讽刺和嘲笑她大惊小怪,没有见过大世面。但现在,那女青年的血也似乎在她的面前滴答着,流淌着。
她的眼圈湿润了,喉头中似乎有一块什么梗塞着。但是她心中并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愤怒和憎恨:女人就应该受人欺负吗?
她怔怔地站着,站了好久,好久。忽然外面有人喊了一声:“小翠,快来呀,我们就等你了!”
……来!
她答应一声,刚才那种愤慨的情感,只在一刹那间就消失了。她转过身微微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不是研究研究(烟酒烟酒),就是五十四号文件(打扑克),真烦死人了。”
她来到小妹身边,俯下身安慰她:“小妹,不要胡思乱想,有空我陪你到外面逛逛,散散心。好了,你休息吧。”
她又从暖水瓶中倒了杯水,仰着脖子喝了一口,就走了出去。
第二天早饭后,小妹正想上班,忽然苏小翠的姑姑苏大英走了进来。这个胖胖的四十多岁的女人,以前就常常来这里看她和小翠的。但这一次,她的脸色却阴云密布,愁容满面。
“姑姑,坐。”小妹指指床边,见她的脸色难看,吃惊地问道:“姑姑,出了什么事?”
“唉!”苏大英一直望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张了几次嘴,才慢慢说:“小妹,你收拾一下行李,今天回去吧。”
“为什么?”小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当初她的工作就是苏大英给安排的。她的生活,苏大英又是像关心小翠一样的关怀备至。但今天——她茫然了。
“姑姑,是我的工作表现不好?”
“…”苏大英摇摇头。
“那是我对姑姑不好?”
“…”苏大英又摇摇头。她怎么好回答呢?她轻轻地把小妹拉到身边,抚摸着她的头,低沉地说:“姑姑知道你的情况,也了解你的处境和苦楚,唉!”
“姑姑,究竟怎么啦?”
“小妹,今天厂里造反派收到你村的_封信,唉!怎么说呢?他们还教训了我一顿。我和他们交涉了一下,他们说一天也不能停留。好孩子,就当没有这回事,临走姑姑送你……”
“姑姑——”小妹开始还紧紧地咬着嘴唇,后来再也忍不住了,扑到苏大英的怀里又痛哭起来。
“好孩子,不要哭,姑姑心里也不好受。唉!好人怎么这样命苦。”
小妹不仅没有止住哭声,反而更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小翠也跑了回来。她一屁股坐在床铺上气愤愤地大骂:他妈的,父辈犯错误,是我们子女造成的吗?为什么要我们当子女的负责。他妈的,什么作风!
但气又有什么用呢,她只好安慰被意外的痛苦折磨着的小妹。她现在有点对不起她了,因为当初是她让小妹来的。小妹竭力地克制着,坐在苏大英对面,泪水满面,浑身不住地成栗着。
“小妹,你不要哭了……”小翠想安慰她,但自己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我心里受不了啊!”经小翠这安慰,小妹反而扑在床铺上哭得更伤心了。
好一会,她擦擦泪坐起来。见苏大英坐在一边,眼眶里也含着泪水,心里又一阵的难受。于是她又坐在她身边安慰她:
“姑姑,你,你不要难过,我,我……”
一句话把苏大英说得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刷地涌了出来。
但她能说什么呢。她只能给她说几句宽心的话:“好孩子,不要难过,慢慢熬着吧,这种坏的风气,我想总会过去的。回去后,要多多照管你爸爸妈妈,他们的心里也够苦的了。”
她坐了一会,吩咐小翠替小妹去算账,就低着头,唉声叹气地走了。
苏大英走了以后,小妹和小翠默默地对坐着。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小妹不住的呻吟咽声。好久,小翠才张了口,打破这种沉寂。
“小妹,你不要难过。我知道了后,就跑去找领导,领导上拿出一封信还让我看,上面不仅有东溪乡大队会章,还有公社大章呢。听领导说,如不知趣点,就要采取革命手段。唉!小妹,这我可再也没有办法了。”
“公章?”
“是啊,我想这少不了大鲁这个革委主任……”
公章——采取革命手段——大鲁。
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妹听起来,这比刚才听到解雇的坏消息还要震惊。犹如一声晴天霹雳。她怎么能忍受得了啊?顿时只感到一阵的天旋地转,双腿发抖,嘴里不住地呢喃着:“又是他——又是他……”
眼前一黑,她像一只装满糠的麻袋,一头栽倒在地。
“小妹——”小翠吓傻了,手足无措地不知怎么才好。她只呆呆地站在一边望着她。
过了一会,小妹才透上一口气来,挣扎着站起芽来,爬到床铺上。小翠这才松了一口气。对她说:“小妹,你躺着吧,我给你去算账。”
说着她走了。
小妹爬在床上,脑子仍然像被一条可怕的绳索紧紧地绞着。既然有公社大章在追索,回去不也是往火坑中跳吗——生活啊!为什么如此残酷!
“大争,你多么狠啊!”
她越想越恨,愈想愈气。她想到了父亲的遭遇,哥哥的连累,想到了好友小翠的真诚帮助,苏大英的热情关怀,也想到了大鲁的欺骗嫌弃,报复……
忽然一个念头在她的脑际一闪,她像蛇咬了一口似的一下跳起来,从桌上的本子上撕下一页纸。她想写什么呢,两只颤抖的手使她什么也写不出来。
她写了两个字:“妈妈……”痛苦的泪水刷地模糊了她的两眼,她咬咬牙,把心一横,又写出了下面一行字。
亲爱的小翠,从今天起,请把我忘记吧,永远的忘记吧,不要把我的事告诉我爸妈,免得他们又为我伤心。
对不起,我走了,永远地走了。她放下笔,朝四周环视了一眼。当要永远地离别这个熟悉环境时,周围的一切,意外地感到亲切了。特别是窗台上的那两盆鲜花,更似乎向她点头微笑。她轻轻地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凑上去嗅了嗅那清新的香气,亲切地说:永最后她又朝屋里环顾了一下,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大皖,跑出了工厂,一直朝西湖畔上奔去。
这时刻,她的整个脑际是麻木的,混混沌沌的。她既不感到痛苦,也不想什么,只有一个意念:奔赴清池,早早结束这痛苦的一生!
小翠从会计室出来,又到工人中间转了一圈。回来后,却见屋里空荡荡的。她刚想从暖水瓶中倒杯水喝,忽然发现桌上的纸片。她急速地拿起来一看,吃了一惊,她明白了一切,迅速跑出家门,不顾一切地追出厂门。
她在厂房门口略略迟疑了一下,望见通向西湖的小路上有一个人在奔跑着。是她,就是她!她奋力地追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向西湖岸奔去。眼看小妹离岸边还有二三步远,急得她大声喊起来:“柳小妹——”
当柳小妹收住脚,略略回身的一霎间,小翠气喘吁吁地奔到了她的前面,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领,狠劲地一摔,小妹站立不住,连连后退几步,一下栽倒在地。
“你!你!”她仿佛不认识小翠似的,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劲,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到正喘着粗气的小翠面前,愤怒地吼起来:你要干什么!
“柳小妹,你想让我为你偿命吗!”小翠也气得睁圆了眼,指着小妹厉声地喝道。
“啊——”小妹忽然如梦初醒。她睁大了眼,怔怔地望着小翠。是啊,怎么没想到她的这种愚见,将会连累了小翠和苏大英姑姑,我多傻。
两人瞪着眼,傻乎乎地相峙了一下,突然她哇地哭了上来,一头扑在小翠的肩头上:“好姐姐,你让我怎么活下去呢!”
小翠把她扶着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掏出一个小纸包对她说:“工人们都同情你呢。看!大家都给你捐了达许多钱呢,你数数,少说也有二三百。在会计室,会计还多给你开了两个月工资,这不是,都在这里。”
“唉,好姐姐,我怎有脸见大家呢?”她被工人们的盛情激动得又流出了泪。在大难之中,居然有许多人在关心我,同情我……。
她望着浩瀚无际的湖面,湖面正荡漾着无数的波涛,缓缓地向前涌去,奋力地拍打着岸边。
小妹望着,望着,仿佛感到那汹涌澎湃的湖面,好似一股强大的人流,他门正坚强地手挽着手,昂首阔?一排又一排地向前挺进。
她仿佛看到了一种力量,一种雄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