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小妹来到了城里。
这一次是她从学校毕业后，离开县城，第一次进城来的。
她缓步走进街头，几年不见，一切都变得几乎不敢相认了。
街道两边的墙上贴遍了大字报、漫画、标语。每一个繁华的商店门口，又树立着一行行的批判栏。这些批判栏是用苇席，一领接一领地订在栽在地上的柱子上，长长的像一道道围屏。
大楼的墙上，电讯杆上，甚至在高高的树杆上都贴着一行行醒目的巨幅标语。
十字街头三层大楼的窗户上，玻璃全都打破了，从街上透过窗孔，就能明显地仰望到楼上各个房间的天花板和吊在天花，板上的电灯。有几扇窗页斜斜歪歪地挂在窗户边，一有风吹就。
摇摆着发出一种丁丁当当的呻吟。
街上的人们西一伙，东一群的围在墙边看大字报，有酌围在一边吵闹着，喧叫着。
小妹并没有心思欣赏这街上的一切，沿着大街慢慢地向街北头走去。
忽然，街北头来了一支队伍。人们惊呼着跑了过去看热闹。只见有三个中年人，二男一女，五花大绑地押在队伍前面。他们头上戴着高高的纸帽，胸前挂着大纸牌，他们后边跟着一支长长的武斗队队员，他们个个头戴柳盔帽，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剑，腿上打着裹腿，挺着胸，平视着前方，随着口令，齐刷刷地摆动着胳膊，短剑随着人们的胳膊的一伸一缩，在日光的照耀下，一明一晃地闪射着逼人的寒光。这支雄壮威武的队伍，宛如一条长着几百只脚的大蜈蚣，张牙舞爪地在街上横行。
街道两边的人们只默默地看着，谁也不说一句话，等到这支队伍从面前完全走过去了，才都长长地松了口气，松开绷紧的脸色。
柳小妹正然往前走。忽见一群人向她身边扑来，她吃了一惊，急抬头一看，原来在她的头顶上的楼窗里撒下许多传单，这些传单像雪片似的从楼顶窗孔飘落下来。
她随手拾了一张，也没细看，装进口袋里迅速地向街头走去。
刚刚来到街头，忽然有一个女青年从一个小巷中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后面有十多个青年呼喊着追过来。女青年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在街心被这伙人一下子追上来并把她团团围在中间。
街上的人哗地一下子都跑了过来看热闹。街道顿时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小妹想看个究竟，挤了几下，也没挤过去。她真替那女青年担心，朝人群中望去，但人群黑压压的一片，而且周围陆续地又跑来许多。一时人声鼎沸，贶听不清，又看不见。
忽然人群中一阵骚动，人们哗地散开了。
原来那几个男青年把那女青年毒打一顿，并把她的衣服撕破，裤子拉成碎片。那女青年赤条条地裸露着下身躺在一摊血污之中。她蓬乱的头发披散在头上，两眼悲哀地望着人们。
上，嘴角都淌着血，发疯似的哭叫着，呼救着。
惨厉的叫声，残忍的场面，使人们捂着双眼默默地躲开了。那几个青年人也一阵哄笑着跑了。
“氓！一。”
小妹望着这残忍的一切，直气得浑身发抖。她有心想过去扶那女青年一把，但两条腿竟像钉在地上一样，一步也迈不动。
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怔怔地望着她，呆若木鸡。
不久有人把那女青年扶进旁边的一所房间，街上又一切如故了。
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她忽然如梦初醒似的，惊叫一声：
“啊！我站在这里干什么？”
太阳当头照着，四周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但小妹却隐隐仿佛感到有一片乌云遮盖着太阳，阴沉沉地怪使人不舒服。
她走着走着，在一棵树旁，忽然停住了脚，抬头恍惚地向四周看看，惊奇地叫了起来：“我怎么来到这里了？”
原来她昏昏沉沉，茫然地走出城一里多远了。
这时她才完全想起自己来城的目的。
她略略镇静了一下，坐在树下，掏出一封信，从头到尾的又细看了一遍。
信是芬小翠给她写的。
我了解你，同情你，也明白你的苦衷，我们是在一起长大的，从小在一起玩、读书。你给了我许多帮助，给了我许多影响，我真喜欢你的人品、性格、容貌。我常常这样傻想：假如我是一个男子，我不管你愿不愿，我一定要娶你为妻子（你不愿，抢也要把你抢来）。但是在今天这样的形势下，我只好忍痛离开你，悄悄地逃离了村庄，到县城的棉织厂当了一名女工。来了之后，开始我不习惯，但慢慢地我习惯了，我现在才真正发现，这里有这里的乐趣。是平静些，较为安全些，可以说是个理想的避风港了。
小妹，我知道你的一切，我不忍心让你受这样痛苦的冤屈之气，于是我把你的一切告诉了我姑姑，并要求她帮你一把。今天她告诉我，说让你来吧，她会给你安排个工作的。小妹，请相信我，一切生活起居，我包下来。也许在你看我的信时，还沉浸在你那傻的近乎于傻子的“理想”迷梦之中，不过我实话告诉你，理想在现实生活中，往往是一个痴人的幻想。今天，你连人身自由、生活保障也没有了，还谈什么理想呢？小妹，请丢掉你的迷梦，上我这里来吧，我欢迎你。
小妹，来吧。在你来说，这里也许是个理想的三界之外的极乐佛地……。
“天哪！这就是极乐佛地！”
她忽然痛苦地把头埋在拿着信纸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