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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学艺(1)

嚓——嚓——嚓——砂布在雪白的屋顶上慢悠悠地滑过来,滑过去,滑得白色的粉尘纷纷扬扬四处飘落。有的落在福寿黑油油的头发上、帅气的面庞上,就象蒙了一层白纱,衬得两颗眼睛珠子和两个鼻孔特别黑。

白天才刚走。临走吩咐福寿打紧点干,福寿嘴里应的虔诚,心里却在冷笑。白天才的脚一迈出门槛,福寿的动作就慢下来,白天才老婆的影子就又在眼前闪来闪去。高胸脯、圆屁股,圆脸蛋上常常挂着甜笑;最惹眼的是那两片又红又嫩的嘴唇,看了立刻会联想到熟透了的樱桃。福寿又不由得为这个女人惋惜起来,但过后又感到自己实在可笑。

尽管慢慢悠悠,擦擦停停,福寿还是感觉到了胳膊酸困,再加上尿泡也隐隐的憋,就扭头望望那面,见小徒弟正默默地擦得起劲。

“咳,歇一会儿吧!”福寿说着先停了下来,狠狠地一甩手,砂布就“嗖”地打着旋飞向墙角。

堂屋里的家具被挪得乱七八糟,福寿只得在家具间绕来绕去走,脚丫就碰着了堆在一处的泥刀、刷子、涂料滚,用力一踢,哗啦啦一阵响,工具四处飞散。一把刷子竟穿过柜子的底部逃命似地躲入墙旮旯。福寿慌忙四处看看,其实屋里就他一个人。犹豫了片刻,还是一件一件地收拾起来。

福寿家住在离这个镇很远的一个小山村,天生一个画画的材料。十来岁就给村里人画馍馍,画窗空,画什么象什么,村里人都说这娃子将来能成大器。可天有不测风云,福寿爹上山砍柴不慎把腿摔断,又因村子偏远没能及时治疗,感染化脓已无法接骨,只好把断腿锯掉。一个健壮的汉子眨眼间变成了残废。福寿初中还没读完,就辍学回村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福寿除了和母亲种地,农闲时跟上邻村的一个油漆匠学手艺。福寿人长得帅,脑子也灵活,不长时间,油漆、粉刷、裱糊等手艺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他知道要想长期吃这碗饭,绘画是关键,可师傅偏偏不精通绘画,画得远不如自己,师傅反而变成了徒弟。福寿就琢磨今后该怎办,后来听说镇上有个叫白天才的人,绘画很有名气,镇上的活几乎让他一个人垄断了。他打算在白天才那里打工,既能挣点钱,又能跟人家学学手艺,就告别了师傅,托镇上的亲戚,在白天才手下当了一名雇工。

一座四合院,五间主房高大威武,门窗彩画得鲜鲜亮亮。屋里的装饰摆设也华丽时髦,壁纸、吊灯、地毯、彩电、冰箱……福寿吃了一惊。亲戚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白天才嘿嘿一笑,说:“这些时不缺人呀?”亲戚说:“多一个人多一双手哩,你又不缺活干,人多了多开上一摊嘛。”白天才说:“说的也是,只是还得寻匠人哩。”亲戚说:“不愁寻,凭你的名气,可有人跟你干哩。雇上吧,好后生,可能干啦。”白天才说:“愿意在就在吧,不过别人都是镇上的,他还有个吃住问题。”亲戚说:“你那么多房,吃住就在你家不就行了。你看工钱……”白天才想了想说:“管饭一天十块钱。”亲戚就不吭声了,直看福寿。福寿一听心里凉嗖嗖的,就说:“白师傅不能再给加上点?”白天才显得很难为情,说:“这也不少啦,哪一天不吃我五六块钱?加起来就是十五六块啦,还给你白住上房,再说这是艺术活,你究竟干得怎样我还不知道。你定夺,愿意干就干,不愿意你就到别处挣大钱去,这又不是我去请你呀?”福寿一想,十块就十块,不干一分钱还挣不上哩,再说还不是自己没两下子,要是手艺超了他,他还得给我当雇工呢。

福寿白天干活,晚上就住在白天才的小东房。

福寿解手回来直接去了西间,他要看看白天才是不是在动手画暖阁了。没有,白天才先前窸窸窣窣一大阵,原来是给月门上的木雕龙凤涂颜色。福寿的目光就落在了隔壁门的装板上,一只刚画不久的报晓雄鸡简直跟活了似的,福寿想,姓白的果然名不虚传。

白天才果然又揽了一家的活,这些时为雇人的事成了一只掐了头的大苍蝇四处乱撞,根本没时间,也没有心思干活。刚来时,福寿对白天才老有一种神秘感,这种神秘感就变成了对白天才的敬畏。但自从见了白天才的画以后,神秘感就逐渐消失了。画得不能说不好,但福寿总觉得原来不过如此。那天中午,福寿顾不上休息,找了些废纸,也画了一幅雄鸡报晓图。他把两只鸡放在一起比较,除了眼睛、嘴和爪子等细节处不及白天才的功力(但这只有内行才能看得出来),其余几乎分辨不出哪只是谁画的。后来,他又画了一些山水花鸟鱼虫,象做展览似的摆在那里。下午,东家见了福寿的画,连声夸奖了不得。白天才也显得很惊讶,但惊讶的神色就象闪电般在脸上眨眼即逝。接着白天才当着东家的面把福寿叫到跟前,郑重其事地对他的画发了一通议论。说这也有毛病,那也有败笔,之后传授了些写字绘画等艺术方面的奥秘,俨然一位老师傅的模样。福寿表面上频频点头,嗯嗯啊啊,心里并不服气。他知道白天才是什么用意,也佩服白天才的狡猾。

“小魏,给咱沏上茶水。喝不喝做做样子,要不,叫东家和你师傅看见了不好。”回到里间,福寿低声对小徒弟说。

小徒弟很听话,立刻就照福寿说的做了,给两人面前摆上了暖壶,水杯、烟盒。

“慢慢做,着急啥呀?快了容易出差错嘛。”福寿又说。

小徒弟不吭声,只眯起眼吃吃地笑。

门“叭嗒”开了,是东家。见屋里白雾腾腾,乱七八糟,皱皱眉,把迈进门槛的脚又退回去,站在当门不动弹了。

“白师傅呢?”东家问。

“嘿嘿,寻人去了嘛!”福寿说。

“哎哟,我看是人也寻不来,他连活也干不成。唉,看着看着没日子了,就你们两个啥时候才能完工呀?这事嘛!”东家又埋怨起来,一脸的不高兴。据说东家的儿子要结婚,连日子都定下了。

白天才这天果然又白跑了一趟。

“有个朋友说能寻两个人,唉,寻上寻不上还是两码事。那面也等着开业,人是不能往过调,我看咱每天晚上加加班吧。”吃饭的时候,白天才对福寿说,一脸的沮丧。说罢就突然笑了,说:“福寿,这可是全叫你来着,要不是多了个你,还有不了这事哩。”福寿也就跟着唉声叹气,表示同情,心里却想:哼,你贪得无厌、财迷心窍,反倒怪起老子了!

“福寿,不是晚上要加班吗?我不亏待你,每天再给你加上三块钱。”白天才又说。边说小眼珠边盯着福寿突溜溜转。福寿始终低着头,边吃边嗯嗯地应着。一顿饭,除了耐不住偷看那个圆脸蛋女人一眼,就没个抬头的时候。福寿就估摸她的年龄。她超不过二十五岁吧?要不比自己还小哩。若论年龄,白天才应该是她的父亲。

有时候,他的目光就和女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发现女人的眼睛特别亮,还似乎带着钩子,弄得福寿心里直发慌。据说白天才前妻去世,这个女人是续弦。看得出,这个女人还挺待见白天才的。福寿就想:看来女人找丈夫,多数是冲钱来的,还是有钱好呵!福寿心里生出丝丝缕缕的妒意。

每天加班干,东家就没了怨言,比以前和颜悦色了些,没事还常来转游,经常跟福寿聊几句。看看白天才,见白天才在厕所里解手,就凑到福寿跟前。

“白师傅咋给你工钱哩?”东家问。

“哼,管吃一天十三块!”福寿说。福寿正在给墙围上刷漆,说着就用力摁了一下刷子,就有一条浅绿色的蚯蚓顺着刷子柄窜出来。蚯蚓越伸越长,最后变成一颗一颗的绿珠子,叭嗒叭嗒掉在地上。

“哦,带上加班,不多不多。”东家看着绿蚯蚓,皱皱眉说。

“噢,多给了别人,他就少了嘛。”福寿说。

东家笑笑,想了想又问:“听说你们开两摊干上啦?”

福寿嗯了一声。

东家就一声叹息,说:“真是人心没尽呀。”又说:“白师傅也是白手起家,穷出来的人。不过这两年可挣大钱啦。好好学,学好了将来也领上一班人,想挣大钱呀,就得多雇人哩。”

“就是嘛。咳!”福寿说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东家嘻嘻笑着走了。东家一走,福寿手里的油漆刷子活动得又慢了下来,有时干脆停下来歇上一会儿。正歇着,就听得有脚步声过来,福寿知道这是谁在走动,就触电似地一激灵,油漆刷子早伸在了墙上滑动起来。

白天才用绵纱揩着手指上的油漆,眼珠子却满屋子乱转,见福寿还没把那一截墙围刷完,小眼珠就瞄住福寿的背不动弹,黑面皮上浮出一层冷笑来。

“小魏——”白天才猛地扯开嗓门朝东间喊。

小徒弟应了一声,噔噔噔地跑过来。

“踢脚线油完了吗?”白天才问。

“快完呀。”小徒弟说。

“哎哟,我发现咱的营生会生哩,只做不见少!”白天才说着瞥了一眼福寿。

小徒弟脸红红的,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刷去!瓷啥哩?”白天才又吼了一声,拿眼珠指指福寿的背,小徒弟会意,咧嘴笑笑,又噔噔噔地跑去了。

“哎——小魏!”白天才又喊。

小徒弟又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