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山村偏远且从未出过掌大印、捏笔头之类的人物,村里人一代又一代只知道厾马屁股,牛屁股,羊屁股,跟地球表皮过不去。因此,根子近日被县广播局录用,并分配在本乡工作的消息,象晴天一声响雷,咯嚓嚓震得地颤山晃。全村人为根子的消息而吃惊,为根子的出息而激动。都觉得村里总算出了个人物,村里人总算有了点依靠。消闲的时候,两只脚板鬼使神差似的想往根子家迈。
根子为自己的事心里自然美滋滋,甜生生,走起路来也飘飘然如上了月球,三十余里盘山路,一眨眼工夫就望见了村子。对面的山坡上,村里人三三两两正在自家地里干活。
“根子回来啦!”有人发现了他,并传递着消息,几乎是同时,人们统统停下手中的活,朝他张望。好似一位威严的军官给士兵下了一道命令,动作整齐而迅捷。随着一股扑面的微风,就有一串说话声钻入他的耳朵眼儿:
“噢,村里总算出了这么个人。”
“这下,村里人跟上沾光吧。”
“我怕人一高升,眼就朝天看哩。”
“哎,我看根子不是那种人。”
根子心里不禁又生出自豪感来,他不觉将腰杆儿挺了挺,再把步子放慢,两只脚丫稳稳儿落在山道上。拐了一个弯,就听得头顶上有个人在唤他:“根儿。根儿回来啦?”声音好熟,也好甜。他抬起头,瞅见上面田埂边探出一颗脑袋:细长脸,土不拉几的脸皮上爬着几条干了的析出白色碱渍的汗道道;厚实而干燥的嘴唇半开半合,露出几颗玉米粒似的黄牙。他一眼认出是村里的二得仁。
根子答应了一声,笑笑,放慢了脚步。
“得仁大爷,忙哩?”根子边走边问。
“唉,你大爷就会受奴苦。”
二得仁见根子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吆喝:“根儿,你站住。”从石砌田埂上跳下,慈眉善眼地跟上来。
“歇歇吧,根儿。”二得仁说。
两人在山道边上坐下。
“根儿管啥着哩?”二得仁一边问,一边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
“宣传。”根子回答得十分干脆。
二得仁点点头,手指头捏着一支“小迎宾”递给根子。
“哦,俺侄小可出息啦!”二得仁吐出一团团烟雾,说。
“寡,得仁大爷。”根子听了心里顿觉舒服,嘴里却这么说。
“唉,你看大爷这摊子……”二得仁说了半截子。
“挺好嘛。”
“好个屁堂股!儿多女多,受的罪多,小虎今年都二十二啦,当紧娶媳妇哩。唉,爬求个农业地……”
“慢慢的,不愁。”
“根儿……”
“嗯。”
“大爷……”
“得仁大爷,有啥就说吧。”根子早已看出二得仁肚里有几条蛔虫。但猜不透究竟要他帮什么忙。给小虎说煤?向他借钱?在川下落户……
“大爷想……乡里不是有个铜矿吗?大爷想叫你给咱小虎找点工作,一来挣点钱,二来也好讨媳妇。”二得仁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露出了意图。
“行。”根子脱口说。
“那就麻烦侄小啦!”二得仁有些激动,伸进口袋里捏纸烟的手指头战战抖抖。
根子自从应承了二得仁的事,心里飘飘然中也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他清楚自己在乡政府坐的是哪把交椅。再说铜矿吴矿长与自己仅一面之交,毫无情份可言。但他实在想替乡亲们办点事,实在不想让乡亲们对他这个人物大失所望。因此,连吃饭、睡觉、上厕所都惦记着此事。
回乡政府的第二天,他就去了铜矿。路经供销社时,他买了一盒红塔山烟。乡府离铜矿仅隔一条河之遥。根子边走边盘算着:见了吴矿长该说小虎是自己什么人呢?村里人?不行,关系太疏远。亲戚?什么亲戚?表哥?姨哥?干哥……也不合适。将来总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还没想出个结果,身子已进入铜矿大门。根子的目光就“唰”地洒在一块小牌子上。牌子白底红漆字:矿长室。这时,他的心跳竟加快了,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下来。为什么心跳?又不是偷人抢人,有什么怕头?没出息,真没出息!他这么责备着自己,有意把步子加快,但心脏不理他那一套,咚咚照跳不误。
他进了矿长室的时候,矿长正爬在办公桌上看画报。
他开门和走动的响声,足以使矿长听到此时有人进屋。但矿长始终没把脑袋抬起。直到他轻轻唤了一声吴矿长,吴矿长才缓缓抬起脸。
“你是……”吴矿长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
“乡里的,刚调来。咱俩那次在乡政府见过一面。”
“哦……好像是。”吴矿长始终板着面孔,接着又问:“有事?”
“有点事……”根子嗫嚅着,脸热心跳比原先加了几倍。
“说嘛。”吴矿长说着,又将脑袋垂下去。
“俺一个村的……不是……俺表哥……不对不对……是一个过意不去的人,想在咱矿上班,麻烦吴矿长……”根子抖动着嘴唇,吞吞吐吐地说着,手指头伸进口袋里,捏出一根红塔山来。吴矿长似乎没留意根子极不自然的讲话,慢悠悠接过根子递去的纸烟,在根子替他点烟的时候,突然“扑哧”笑了,笑得根子莫名其妙。
“对你说,好工种轮不上。四块石头挤一块肉的钻洞营生他愿意?”问得根子一时愣在那里。
“那……也行,这工资……”此时根子想到的只有无论如何让小虎当了铜矿的工人。
“按进度,干多挣多,干少挣少。”
“啥时候来?”根子问,并等着对方回答。就见吴矿长突然“霍”地从大皮转椅里站起来,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射向窗外。同时,急急忙忙迎了出去。根子尾随着吴矿长,就见一辆白色小汽车停在门前,几个白白胖胖的人物从里面钻出来。吴矿长热情地跟他们一一握手,寒喧。
根子本来就遇事耿耿于怀,夜里自然睡不安稳。吴矿长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听话音好像是没拒绝吧?可也没答应下来呀?万一办不成……想着,二得仁那混浊的期待的眼睛,半开半合的干燥的嘴唇以及因激动而微微发抖的捏着“小迎宾”的手,统统浮现在眼前。他开始动脑子如何跟吴矿长套些近乎。突然,他想起了吴矿长有嗜好喝酒的传言。他不打算去饭店,饭店费钱又不方便。这里有个表叔,虽是光棍一根,印象中还是干净利索的。
第二天一早,根子就匆匆去了铜矿。和吴矿长说明了来意,吴矿长的面部浮出一层淡淡的和善。开始是推辞,后见根子千恳万切,也就答应了。根子兴奋极了。但因工资还没发,囊中羞涩,他只好向熟人借了点钱,赶忙从街上买了烟、酒、肉等各种吃食。整整一个上午,侄叔俩人忙得一塌糊涂。杯盘碗盏摆了满满一桌子。近午时分,根子又匆匆去了铜矿。可是,令他失望的是,吴矿长正随着一伙人从车间出来。有一个人肩上还扛着录像机。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吴矿长就摆摆手,蹙起眉,显出了不耐烦的样子,一连说了几个“顾不上”。
根子又硬着头皮找了一回吴矿长,这回算没白去。
小虎终于当上了铜矿的井下工人。根子这才觉得搬掉了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而这事,又像晴天一声霹雳。根子越发成了不得了的人物。根子当然感到荣耀,但也偿到了为难的滋味。
根子的母亲体弱多病,根子常惦着母亲。因此,每逢星期天就回家来。村里人总想在这一天到根子家串门子。那说,那笑,那眼神,照样包含着羡慕、钦佩和激动。当然,最主要的是半含半露地表达各自的企求。比如像小虎一样,给孩子找点工作、川下落个户、信用社贷点款等。末了,都补充一句:往后根儿可得帮忙哩。望着乡亲们那充满希望而又畏畏缩缩的面孔,他一律答应下来。
这天村长来了。村长不愧是村长,一进门就单刀直入,毫不畏畏缩缩。说找侄小只为两件事,头一件是给咱村里换个好教员,说啥也再不能荒废娃娃们了;第二件是村里想发展畜牧业,就是缺钱,想从信用社弄点款。根子一想,可不是,这两年村里虽然有一所小学,可教员是个十八九岁、离家很远的代课女孩子,每周星期五回家,星期二才来,一个星期上不了几天课,有时一连数天不见影踪,实在是误人子弟呀,该调换调换。搞畜牧业嘛,这里太适合了。那么多山坡,那么茂密的青草,是优良的天然牧场。马牛羊猪鸡兔各业都能发展。真能搞起来,村里人定会脱了穷帽子,还愁没大姑娘进村当媳妇?小伙子们还用干那四块石头挤一块肉的受苦营生?想到这里,也就糊里糊涂答应了个痛痛快快。自此,根子又为自己塞了一肚子的心事。信用社高主任和联校刘校长的影子就不时出现在脑子里。那个脸面皱巴巴如核桃皮一样的高主任,尽管也常常往乡府大院跑,但老是在“头儿”们的屋里出出进进,连副官们都不放在眼里。那一脸的冷漠,足以使人联想到冬天的冰霜。一个乡里的临时工,求人家贷款,可能吗?问得自己生出些后悔感来,后悔不该什么事都应承。不过,此事还能推迟点。替换教员却迫在眉捷,因为学校离放假只剩二十来天了,而教员的调动,联校在放假之前就要做安排。
总算把去县城开会的刘校长等了回来。根子将上次请吴矿长吃饭时剩下的半盒“红塔山”找出来,一进联校办公室就抽出一支,递给刘校长。刘校长很知书识礼,也赶紧把自己的“大迎宾”拿出来。
根子说:“刘老师,吃这吃这。”
刘校长也就接了烟,说:“对,先吃好的。”
根子开始没话找话地和刘校长闲聊起来。他不打算这一回就提那个事,他想先跟刘校长亲近亲近,以减小被其拒绝的可能性。刘校长言行文雅,衣着干净,有点文人气质,且态度很和蔼,尤其是根子每递过一根“红塔山”的时候,越发显得和蔼可亲。根子心里不禁生出了欣喜。
“根子!根子——”突然听得外面有人叫他,且语音非常熟悉。
他答应了一声,刚要出去,门就被推开。原来是村里的二得仁。
“根子在这儿哩?啊哟,大爷差点没找着你。”二得仁的细长脸上笑容可掬。
“哦,是得仁大爷,您……”根子想,这老汉又来要我办啥事呢?
“没做的,没做的,是去镇上赶集路过。唉,咱小虎多亏……”
根子一听,心里就觉得不得劲,唯恐二得仁说下去,赶快抽出一根纸烟。说:“得仁大爷,吃烟。”将二得仁的后半截话堵了回去。后又说:“来,到这边坐吧。”他想用身子将二得仁跟刘校长隔开,并给其一个脊背,以此尽量不让他多说话。二得仁说:“不啦不啦,大爷是顺便来,一时三刻。”立在根子和刘校长面前的当地不动弹。
根子有意不和二得仁搭话,又和刘校长说这说那。没防二得仁插进话来:“根儿,听说村长为替换教员的事找你了?你说啥也得给咱村换个好教员呀,要不咱村怎能出了人?村里人早就不想让那个女娃教了,只是以前乡里没咱自个儿的人,这回有你,可不愁了。”二得仁一口气说下去,直把根子说得满脸通红,嘴唇翕动着却无言以对,只眼巴巴地瞅着二得仁那厚实的嘴唇在一开一合。根子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刘校长,刘校长虽如先前那么满脸笑容,但笑容里明显地没了温和和友善,而被寒光烁烁的嘲笑所取代。尤其是那双深沉的眼睛,正用一种鄙视的眼神在看他,仿佛在说:咦?你这后生,有那个权吗?你换吧,我叫你换!根子不禁吓了一跳,赶紧又抽出一支“红塔山”,恭敬地递给刘校长。刘校长用手一挡,说:“不想抽啦。”根子死活往刘校长手里塞,刘校长死活不接,直到根子看见刘校长眉宇间挽起了肉圪瘩,方把烟塞进烟盒里。
根子虽然身子钻在编辑室,每天忙着编写和编辑新闻稿件,但荣耀感、同情感、使命感、为难感、不安感交织在一起,使心里圪圪瘩瘩很不舒服。而这种不舒服感正与日俱增。尤其是自从二得仁当着刘校长的面把换教员的事说穿了以后,竟被不快的心情折腾得吃饭无味,睡觉不稳,人都消瘦了一圈。凭直感,刘校长明显地对他有了反感,换教员恐怕是一枕黄粱梦了。贷款的事还等着他,乡亲们各自的事又都期盼着他。他又想到为小虎的事还欠下八十元债,一月的工资都不够还,而久病的母亲还等着他买药。他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泥潭。他开始盘算如何才能步出这个泥潭。
根子突然想到了调离。
根子一连去了几次县广播局。
若干天后,根子调到一个离他们村最远的乡里。据说那里交通差、待遇低,且工资都按时发不了。
根子感到很痛苦,但更多的是有了解脱的快感,偿到了往日的轻松。
村里人为根子调离的事,不仅大为震惊,而且十分悲凉。人人唉声叹气,个个面罩愁云。村长见了根子,一迭连声问是怎么回事,根子说,他本来就不愿意走,他哪能愿意走?他实在想给村里人办点事呀!是人家上面的意思。二得仁一连几夜失眠,心里直翻江倒海:X他娘,权是好东西呀,要是根子比他们权大,根子能让他们调走?根子,好好干吧,也当他个管官的官呀!
根子原想解脱自己,没想此后心里仍不踏实,乡亲们那充满期盼的面孔,常常在脑子里闪现;充满信任的话语,常常在耳边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