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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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华美的陶范(1)

五月二十六日星期一

去了又谈起地震,张先生问,你们机关缴了特殊党费没有,我说昨天缴了。问缴了多少,我说了一个不大的数字。问张先生,说了一个很大的数字。我说,毕竟是老党员啊。张先生说,想到地震中死伤的人心里就难受。

稍许沉默。张先生问,你们那儿给羊叫什么,我说,就叫羊啊。细分,公羊母羊,大羊小羊。张先生说,那种不大不小的羊叫什么,我说,我老家(山西临猗县)是平川,很少有养羊的,我在汾西待过十多年,那儿离你们介休不远,养羊的多,就分什么羯子呀,胡子呀。听人这么说,意思不知道。遇上我这样缺少常识的人,张先生只好放弃了他的诱导之法,挑明了说:你听说过给羊叫“骨驴”的吗?

他那介休话,我听不太清楚,请他写出来,这也是让人扫兴的。但凡一时的捷智,总愿它一出口就有应对,遇上听不清的,跟遇上聋子一样让人没了脾气。写出来了,是“羖劷”二字。我没有一丝惊异的意思,过后也曾想过,以后遇到这种情况至少应当表示一下惊异。那天的实情是,我确实不认识这两个字。一惊异反会让他以为,我是他乡遇上了故知,而这故知正是他的旧亲,三方(他、我、那位古人)原系通家之好,反让他兴味索然,没了辟草莱、启蒙昧、敦教化的兴致。

我仍是那样恭敬地听着。

张先生徐徐言道,前几天他就在想这个问题,明明记得一本什么书上有这个记载,找了一天也没找见。今天中午梦见了,高兴得醒了,手里没有书啊。后来才想起,在吕振羽的书里,一拿到手就找见了。说罢将身边的一本书递给我,书中有他夹的纸条。

拿在手上,顿生感慨,什么人读什么书,人最有感情的,还是年轻时读过的书。书名《中国民族简史》;一九四八年九月三联书店(东北光华)初版;一九五一年二月第二版。夹纸条的是第六章《回族》,全书第一〇五页:

铁勒部这时散布的情况,在颉利可汗时,据《新唐书》所记,自今甘肃、宁夏、绥远、察哈尔、热河以迄外蒙、新疆等处,均有部落。他们常从甘、宁、绥、察、热各地,入关略陕西、山西、河北,亦可见其散布之地域。最东之白霫部所居,即为今热河喀喇沁右旗一带。一九四〇年日人山本守等在热东叶柏树(疑系叶柏寿之误)发辽代古坟,掘出辽“上京盐铁副使”白霫人郑恪墓志铭,有“归葬于白霫羖劷水北源,附先人之墓次”语。墓地即在辽之中京东方老哈河右岸附近。老哈河即《唐书》所谓潢水,这可得一铁证。

张先生在书眉上小字批语:

铁勒部包括白霫,今名白霁,皆突厥语。羖劷水,此突厥名称,故羖劷一词系突厥族语也。

韩:有了这个核儿,再敷衍几句,就是一篇小随笔。你该写下来。

张:写不动了。看书想事情,成习惯了。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韩:这是清代学者项莲生的话。我上高中时,把它写在《四角号码词典》的扉页上,可惜写错了,写成了“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遗有生之涯”,奇怪的是,整句的意思倒没有弄错。直到前几年看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才纠正过来,这句话就在《柳传》的前几页上。

张:今天说什么?

韩:上次说到鸟书戈,今天谈什么都行,只是别谈到《侯马盟书》上。张:为什么?

韩:一说到盟书上就快完了,将来我就没有写的了。

张:在这上头,我和你一样。报社记者一跟我谈话,就想让我谈《侯马盟书》,我也是不愿意,总觉得一上来就谈这个,没头没脑光身子,怪怪的。他们就知道个《侯马盟书》。我爱谈的是侯马东周遗址,那一大片地方,见了就让人兴奋。《侯马盟书》是成果,东周遗址才是我们的辛苦,没有辛苦,哪来的成果。再说盟书出土前,我们还有别的成果,比如牛村古城的勘探,平望古城的勘探,还有侯马铸铜遗址的挖掘。

韩:好,今天就说侯马东周遗址吧。

张:最早发现这个遗址的,不是我,是我们文管会的主任崔斗辰同志。文管会是一九五一年成立的,崔老当时是教育厅的副厅长,兼文管会的主任,就是他手里让我挂名当了文管会的顾问。

一九五二年崔老来侯马检查教育工作,顺便在城里城外转了转,用行话说,该叫踏勘。他知道侯马不是平常地方。在侯马附近的白淀村一带转悠时,他注意到,耕地里有许多绳纹灰陶片。有这种陶片,就说明这一带曾有先民活动。他是爱看书的人,知道晋国的都城新田就在这一带,虽不很确定,总有此一说。因此,一九五五年文物工作队成立之后,崔老就让先在侯马作试点挖掘,后来干脆在侯马设立了文物工作站。中科院山西分院撤销后,考古所并到文管会。我是文管会的副主任又是考古所的所长,侯马工作站就成了我蹲点的地方。

刚开始对这个地方勘探的时候,还不叫东周遗址,只能说是个人类早期活动的遗址。一九五六年四五月间,文化部组织了个调查团,对这一带作进一步的详细调查。当时对遗址范围,估计大约三十多平方公里。文化部顾铁符同志,根据《曲沃县志》上的线索,提出这里可能是晋国古都“新田”所在地。同年八月份,文化部文物局和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又在这里作了鉴定性调查。当时对这一遗址的性质和时代,以及是否“新田”的问题,意见不一致。有的认为,这一遗址可能与晋国晚期都城“新田”有关;有的根据史料,认为“新田”应在曲沃城西南二里的古城一带,说新田在侯马镇一带是缺乏科学根据的。但有一个共同的认识,都认为这里是一处极为重要的东周文化遗址。经过几年的工作,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才大致趋向于可能是晋国新田的看法。

韩:前两年,我去侯马开过一个学术会议,叫新田文化研讨会,看过一些材料,有一则史料让我很感兴趣。就是,过去上千年,多少着述都说新田在曲沃县,连长于考证的顾炎武,在《日知录》里也说,“景公迁新田在今曲沃县”。此后的学者,对此均无异议。一直到了乾隆年间,曲沃有个知县叫张坊,经过详细的考察和考证,力排众议,说新田就在当时的“侯马驿”一带。等于明确指出,就是现在的侯马市。我感兴趣的不是他的学问,他的见识,而是一个县长,处理公务之馀,能带着随从,或骑马或坐轿,整天价在县内山水间奔走考察,可见政务并不繁忙,也可见地面平静。只有这样的太平官,才有馀暇做这样的风雅事,白天徜徉山水,晚上翻检书册。现在怕难找见这样的县长了。

张:这个人是了不起。在这一点上,连司马光也不如他,司马光是夏县人,即便多年游宦,对家乡历史地理,文献典籍,也应当是熟烂于心的。可他的《游故绛》诗里,仍将曲沃当作晋故都之地,说“欲访虒祁宫,乡人亦不知”,这话自然是据《国语》“景公迁新田,平公建虒祁宫”来的,他把曲沃(故绛)当作了新田所在之地,当然找不到“虒祁宫”了。若他去了侯马,至少乡人会告诉他这儿有个虒祁村。至于你说那时的县长多么悠闲,多么有学问,则是另一回事。那时外放知县的,多是进士出身,至少也是仕宦多年的举人,早年饱读诗书,来到这么个文物昌盛之地,公务之馀,考察考证,应是情理中事。不这样,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反倒奇怪了。

韩:什么时候开始大规模勘探的,是你当了考古所长之后吗?

张:不是,在我当考古所长之前,就开始大规模勘探了。最重要的一次是一九五六年八月那次,那时山西还没有考古所。

过去,考古工作者是不允许在任何遗址中进行钻探的,唯恐经过钻探破坏了文化层,影响了对时代的准确判断。但在侯马,由于基建任务迫切,遗址面积特别大,技术力量不够,为了尽快地掌握地下堆积情况,了解遗址的性质和范围,破例地对遗址使用了钻探方法。在钻探过程中,每个钻孔都灌入了白灰,这样就可以避免上述缺陷的发生。经过这次钻探,证明在一定的情况和条件下,对遗址使用钻探的方法是可行的。这样做,对全面了解地下情况,重点选择发掘地点,探索古城及遗址的范围、布局等,起了很大的作用。一九五六年这次大范围勘探,共钻探了约五六十万平方米,探出遗址七十余处,古墓葬一百余座。当年冬季,在北京历史博物馆,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河南省文物工作队的支持下,发掘了二百五十平方米,清理了三处居住遗址,东周时代的十座墓葬,最重要的是,发掘了一处东周时代的烧陶窖址。为了工作的需要,就在这一年,在侯马设立了文物工作站。此后每年都有新的发掘,新的收获。

韩:好像那一次大规模发掘,你还是侯马考古工作队的队长。是一九六五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