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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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华美的陶范(2)

张:不是,你弄错了,一九六五年我还在原平“四清”。是三年困难时期,一九六〇年到一九六二年。一进入困难时期,国家实施“调整、巩固、充实、提高”方针,许多基建项目都下马了,许多地方的考古发掘也下马了。侯马的考古发掘本来也该下马的,可侯马的基建项目没有下马,还一个厂子又一个厂子的建着,这样勘探发掘也要跟上来。鉴于这种情况,文化部就把这个遗址定为全国考古发掘重点之一,力量没有削弱,还得到加强。为了便于领导协调,成立了更高一层的考古发掘委员会,你听听,主任委员是当时的侯马市委书记刘煜,副主任委员有两个,一个是山西文化局副局长景炎,另一个就是我,我同时兼任侯马考古队的队长。副队长有三个,一个是国家文物局的景略同志,一个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的张彦煌同志,一个是咱们侯马考古工作站的畅文斋同志。当时国家文物局副局长王书庄以及谢生辰、陈志德等同志,也常来工地视察指导工作,你就知道领导多么重视,这个遗址多么重要了。因为有国家文物局的领导亲自调度,加上其他省好多勘探发掘都下马了,经过协商,就把河南、江西等省的勘探队也调过来,那时有个说法叫会战,还是大会战,记不清了。

韩:这次成果一定很大。

张:具体就不说了,结论是,终于弄清了侯马晋国遗址的范围,是以现在的侯马镇为中心,总面积达三十三平方公里。包括“牛村”等五个毗连的古城在内。古城内有宫殿遗迹,古城外有各种手工业作坊和村落遗迹。历年来通过发掘取得了极为丰富的东周文化遗物,为我国历史文化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不知道你听清了没有,以前说到这一片地方,叫侯马东周遗址,往后就叫侯马晋国遗址。两字之差,等于是通过地下文物与历史文献互证,解决了一个千年历史疑案,司马光若是活着,来到这里,再不会说“欲访虒祁宫,乡人亦不知”,要是问到我,我会领上他到虒祁宫遗址,把附近宫阙的位置规模,一处一处给他说个清楚明白。

韩:铸铜遗址就是这次发掘出来的吧。这次我去侯马开新田文化研讨会,住在平阳机械厂宾馆,出门往北走上一段路,就是铸铜遗址,没事了就转转。看了铸铜遗址,往后见了再宏大再精致的钟鼎彝器,说什么也不会说“鬼斧神工”了,因为你知道模是什么,范是什么,模和范合在一起,又怎样用青铜熔液来浇铸——全是人做成的。

张:我倒没有想下那么多,我注重的,每一块陶范的功用,合在一起能铸造什么器物,再就是,陶范上的花纹,模仿的是什么,有什么文化含义。当然我也感到震惊,过去在别的地方,也发现过陶范,数量不多,很难复元成完整的器物,因为陶范这东西,用过之后,就敲碎了,很难完整地保存下来。

侯马发掘出的陶范不同,一是数量大。两年间共发掘出铸造铜器的陶范三万多块,其中带有花纹的一万多块,能识别出器形的一千块左右,可以成形配套说明铸造过程的一百件左右。少数带文字的陶范非常珍贵。远在一九二六年安阳殷墟发掘时,曾经发现过殷商时期的铸铜范,可惜数量不多,当时有学者根据这些少量的陶范,曾经探索过我国古代铜器铸造的技术。侯马东周陶范的出土,一下子就是几万块,真可说是数量惊人啊。

二是集中。平阳机械厂附近一处,就发掘了上万块。像这种一个工地集中出现大批陶范,像是当时人为的,有意识地堆积在一起,准备再用。刚发现我就去看了,一层陶范一层瓦片,堆积得非常规律。这批陶范所涉及器形,有大小盖部、腹部、耳部、足部;各种镈的鼓部、舞部、钲部;豆的足部。这些范片大部分是可以复元的。我跟文物局的几个同志看了,笑着说,现在青铜冶炼技术已相当成熟,真想马上在这里升火开炼,铸造他几个大鼎出来!

韩:如果用残破的青铜器回炉重铸,那就是真正的周代鼎彝之器了。

张:我可没有你那么丰富的想像力,我注重的是研究。摩挲着那些陶范,心里那个美气呀。从陶范中识别出的器形有鼎、豆、壶、簋、匜、鉴、舟、敦、盘、匕、匙、铲、斧、环首刀、剑、镞、尊、带钩、车马饰、空首布,以及各种器物的附件。还有些是叫不出名堂的。拼合出来,说不定会发现新的东周彝器。

陶范花纹的雕刻,工艺非常精致,有饕餮纹、窃曲纹、云纹、雷纹、夔龙纹、夔凤纹、蟠螭纹、蟠虺纹、环带纹、垂叶纹、绹索纹、柿蒂纹、贝纹、涡纹,以及鸭、鱼、鸟、兽、等立体纹饰。花纹的风格绝大部分与黄河流域中原地区出土的同时代铜器上的花纹有很多共同之处,但部分的花纹亦具有浓厚的地方性特点,最显着的有夔龙纹,造型构图别具一格,别的地方没有见过。从这些花纹特点,可以看出当时的工匠,在艺术手法上的大胆创造。比如夔龙噬螭,龙的前爪抓着小螭的身部,口里衔着小螭的颈部,或双爪抓着双螭,同时吞食,而小螭的前爪又抓着夔龙的下颚正在挣扎。在夔龙的颈项上,还有戴着一道花线束箍,可能是为了美观替夔龙装饰的项圈。

韩:这样丰富的想像力,真是不可思议。

谈得时间长了,看出张先生精神有些不济,我提出歇一歇。聊起当下社会风气,感叹不良的社会风气,这么快就侵蚀到学界,文化界,过去读书人自诩的淡泊自守的品格不知都哪里去了。张先生说,他记得一首旧诗,作者一下子想不起来了,说的是读书人的甘于清贫的操守。他微闭上眼皮,吟了一遍。有的句子没听清,我递过纸让他写下来,道是:

典却青衫供早厨,老妻何必更踌躇。

瓶中有醋堪浇菜,囊底无钱莫买鱼。

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

严霜烈日都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

歇了一会儿,张先生精神振作起来,又接着谈下去。

张:这些陶范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绹索纹,花样繁多,应用广泛,盘绕回旋,别有佳致。这类花纹多用于鼎、鉴的腹部及口沿之下,共计有七八种之多。绹索纹能登大雅之堂作为彝器的纹饰,似可说明当时的农业发展的情况。《诗经》上说,“嗟我农夫……宵尔索绹”,便表明了绹索和农业的关系。在这一点上,侯马铜器和过去浑源李峪出土的铜器有着密切的关系。雁北文物考查团报告中说过:“浑源李峪铜器在中国艺术上位置重要,和中原铜器虽非截然不同,但形制、花纹、风格确有其特殊的地方性,如绹纹最通行,这些绹纹后来传入中原。”从侯马陶范与浑源铜器花纹的比较中能够看出,两地铜器花纹确实存在着互为影响的关系。至于孰先孰后,恐怕还是侯马铜器在前。

陶范中有五个人的模型,有的服式与花纹清晰可观。以往安阳殷墟发现人型石像,但人形服饰均模糊不清。长沙楚墓发现的木俑服装又缺少花纹,侯马所发现的人型有立、坐、跽各种形象,甚至连鞋底上的花纹,都能表现出来。有的可以根据其服饰,判断其身份。

面对这些陶范,我深有感触,觉得从事考古的人是幸福的。当你勘探发掘时,你觉得古代离我们多么遥远,这才几千年,尘土竟积下这么厚,但是,当你面对这么些陶范的时候,你又觉得这一切恍如昨日。摩挲、研究侯马的陶范,我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大气,华美!

韩:别说你了,我在侯马看了遗址,看了复制的陶范,也是这个感觉。张:这批陶范的出土,对于我国铜器铸造工艺方面也提供了宝贵的资料。从初步整理的结果观察,当时铸造已采用合范分铸的办法,在浇注系统中,浇冒口的安排以及内范的固定等方面都有了一套比较完整的措施。在陶范造型上更是别具匠心,可以根据不同的器物和陶范不同的形式而确定不同的块数,措施灵活运用自如,反映了当时的工艺水平,也可见出我国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晋国何时有这样高超的铸铜技术,各种原料又如何获得,经过一番研究,我也有了自己的看法。

韩:说到铸造,我倒有点遗憾。在这方面,山西人总是不开窍,守着这么个宝贵的场地,有这么精美的陶范,侯马那竟没有青铜器加工企业。我去开会,会上给每人发了一个青铜酒尊,三足的那种,我以为是当地的出产,问了说是从西安订购的,真让人丧气。考古所或是侯马工作站,就可以办个小型的青铜品制造厂嘛。

张:那就成了不务正业了。我们只管发掘研究,别的一概不管。就在发现大量陶范的这一年,一九六一年春天,我把自己的研究心得,写成《侯马东周遗址铸铜陶范花纹所见》,寄给《文物》杂志,当年第十期就刊登了。当然内容不止上面说的这些。我还写了一首长诗,这首诗跟《僚戈之歌》一样,都是我的精心之作。

说到这儿,张先生取过一本复印的册子,一看是《长甘存稿》,长甘者张颔也。翻到《侯马出土陶范歌并序》,递给我。

先看《序》:

一九六一年,山西侯马东周遗址为全国考古发掘之重点,发现有东周古城以及当时手工业作坊遗址。出土铸造铜器陶范三万余块,其中带有花纹的一万余块,可以识别出器形的一千块左右。花纹精致,别具一格,陶索纹的运用非常广泛。夔龙纹饰突出,鳞甲遍体,羽翼生风,爪牙毕露,相互吞噬,可以看出东周时期晋国铸造业的铜器具有特殊的风格。这些陶范的出土,实有助于对山西地区古代史的研究。诗成六韵,以志其事。

再看全诗:

侯马晋国之新田,而今回首三千年,

古城台殿为瓦砾,霸业萧条绝可怜。

近来遗址多发掘,陶范万千出坑穴,

花纹雕镂夺天工,鬼神奔呼惊欲绝。

雷驰电掣天公怒,爪牙搏噬龙螭斗,

盘旋纠缠解不开,解开反觉神丰瘦。

翩翩鸾凤下蓬莱,翎羽缤纷五色开,

胁生锦翼飞鼌黾,项戴金练伏夔虺,

构思变幻欺造化,别开蹊径出心裁。

人形体势各殊异,举手鹄立或长跪,

僮竖裋褐无裳裙,下士腰中服剑匕。

晋家公室总奢糜,庶人工牧供驰驱,

台高雷霍干云汉,宫连汾浍锁虒祁。

民逃公命如避寇,空教婴肸相唏嘘。

强使百工穷技艺,藻饰钟鎛与鼎彝。

韩:“台高雷霍干云汉”句中,高台雷霍何所指?

张:晋平公时曾作绛台,可说是高台。雷霍,分指雷首山和霍山。

韩:“空教婴肸相唏嘘”,婴肸何所指?

张:婴为齐国晏婴,肸为晋国羊舌肸,也叫叔向。《左传》昭三年有“民闻公命如逃寇仇”之语。

韩:就是不知道这些典故,也能体会到这首的气势,跟《僚戈之歌》一样,亦可谓硬语盘空,置诸韩昌黎集中,难分伯仲。

张先生笑了:你说不抵事。

天色向晚,告辞。晚上看电视,截止今天十二时,地震已造成六万五千零八十人死亡,另有两万三千一百五十人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