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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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挥“戈”上阵(2)

吴国从寿梦开始称王,当时寿梦的几个儿子如诸樊(太子遏)、馀祭(戴吴)、馀昧(夷末)、季札均可称为王子。馀昧为吴王时,据《史记·吴太伯世家》载,“僚”是太子,但《公羊传》说“僚”系寿梦庶子,当然也可称“王子”。以后则有“公子光”(王阖庐)、“太子夫差”(王夫差)。以上几个吴君中,其名与“于”音相近者很多,如“馀祭”(亦名戴吴),“馀昧”(亦名夷末)的“馀”、“吴”、“夷”。还有一个“勾馀”,《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载:“……吴勾馀予之朱方。”服虔认为“勾馀”即“馀祭”,杜预则认为勾馀是“馀昧”。还有一个名叫“掩馀”亦称“盖馀”的,《左传》昭公二十三年:“吴为三军……掩馀帅左。”杜预注:“掩馀,吴王寿梦子。”

以上这些人都有称“王子于”的可能。最有可能的莫过于吴王僚。《左传》昭公二十年:“员如吴,言伐楚之利于州于。”杜预注:“州于,吴子僚。”州于的“于”字与“王子于戈”上的“于”字形音皆同。所以“王子于之用戈”,当即吴王僚为王子时之器。至于“州于”本为两个字,两戈上只称“于”,这种例子在有关资料上是屡见不鲜的。《史记·吴太伯世家》说:太伯十五世为“转”,《索隐》引《谯周古史考》作“柯转”,《楚辞·天问》称吴王寿梦为“梦”。因之“州于”单称为“于”是完全可能的。

假如州于为吴王馀昧之子的话,则此戈当是在吴王馀昧元年(公元前五三〇年)至吴王僚(州于为王)元年(公元前五二六年)四年间所铸造。假若如《公羊传》所说,州于为吴王寿梦庶子的话,则此戈当是在吴王寿梦元年(公元前五八五年)至吴王僚元年(公元前五二六年)五十多年内所铸造。

韩:吴王僚为王子时的戈,怎么会到山西万荣县黄河边的墓葬里?

张:从历史文献上看,晋吴两国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吴国是晋国为了在南方对付楚国而扶植起来的国家。据《左传》成公七年记载:巫臣申公由晋使吴的时候,带了十五乘兵车,一百二十五个战卒,教吴国乘兵车学战阵。申公并把自己的儿子作了吴国的“行人”(使者)。晋平公十四年,吴季子曾聘使于晋国。晋定公时与吴王夫差有过“黄池之会”。在这些频繁的接触中,铜器互相交流的情况是会有的。春秋末年,晋国赵襄子谋臣中有延陵玉,战国时赵孝成王臣子中的延陵钧。西汉时,代郡有延陵县。据《通志·氏族略》载,因吴季子居延陵,其后因以为氏。从这些线索可以推断,吴国被越国灭亡之后,延陵季子的宗族逃亡在三晋地区为仕者大有人在,故很有可能把吴国的宗器带到今天的山西地区。

不光是文献上的记载与推断,从出土文物上看,也有实物的例证。清代同治年间在山西代县的蒙王村,曾出土过“吴王夫差剑”。几十年后,在万荣出土吴王僚铸造的戈,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前面说了,戈上共是七个字,我释出了六个,只有一个,就是戈内又像花纹又像字的一个字,当时没有释出来。过了两年才释出,是个“扬”字。

韩: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样的考证,真可说是“多重设防,层层剥皮”了。

张:这对戈头是一九五八年还是一九六一年发现的,记不清了,我见到是一九六一年,既是河水冲塌崖岸裸露出来,当在夏秋之交。戈头,还有别的古物一大堆,运回博物馆,我见了开始研究,第二年春天写成文章,叫《山西万荣出土错金鸟书戈考释》。不到夏天,就在《文物》一九六二年第四五期合刊号上登载了。就算一见到实物就开始研究,也就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是这篇写鸟书戈的文章,让我对容庚先生又感激又敬佩。容庚先生是老一辈古文字学家,金文专家。你知道这个人吧?

韩:我查过。一八九四年出生,广东省东莞县人。一九二二年经罗振玉介绍,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读研究生,毕业后历任燕京大学教授、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成名作为《金文编》,一九二五年出版,这是继吴大澂的《说文古籀补》之后的第一部金文大字典,是古文字研究者必备的工具书之一。后来又出版了《金文续编》,增订本《金文编》,据历代出土青铜器三千多件的铭文,收字一万八千多个。这是一部相当完备的金文字典。一九四一年出版的《商周彝器通考》,是他的另外一部重要着作。此外还有多部重要着作。古文字学界、史学界有“北郭南容”之誉。郭指郭沫若,这评价是很高的。

在鸟书研究上,容庚先生可称为开拓者,也是杰出的鸟书学者。早在一九三四年就在《燕京学报》发表了《鸟书考》,开辟了依据实物研究鸟书的新途径。随后在一九三五和一九三八年,又有续作《鸟书考补正》《鸟书三考》。解放后又总括诸篇,增补新例,重编《鸟书考》,刊于《中山大学学报》。

张:这篇文章出来,我才知道,就是这样一位大家,对我关于鸟书文字的考证文章,给予了关注。他的《鸟书考》以国别分类,有越、吴、楚、蔡、宋等国器物,共计四十件,当时可说是蔚为大观。在吴器中,将我考证的“王子于之用戈”列为吴器第一件。我的文章是一九六二年五月间发表,他重新编订的《鸟书考》是一九六四年一月在《中山大学学报》发表的,中间只过了一年多,我的文章就采用了。要知道,那时我可是刚刚步入古文字学界,这对我是多大的鼓舞!

韩:这么好的人,要过寿了,怎能不献上一首诗呢。

张:我是中国古文字研究会的理事。这个学会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在长春成立的。设有理事会,没有会长,值班的理事,就相当于会长。实际上我们尊容庚先生为名誉会长。容先生是一八九四年生人,一九八二年开年会时,我们决定给容先生过九十大寿。中国人过寿,讲究提前一年,那就是一九八三年了。容先生的生日在九月间,会上跟中山大学的人都商议好了,届时在中山大学开这届年会,同时给容先生祝寿。文化人祝寿,当然要出纪念文集。会上发出倡议,要大家为这个集子写文章,特别提出,能写诗更好。大约在这年的冬天,我就写了《僚戈之歌》寄去,想来肯定会编入集子,这样静等着第二秋天去广州参加年会,见容先生一面。“欣闻容公庆九秩,数千里外踏长歌”,我可是一片诚心啊。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到了第二年三月六日,突然传来了容老当天去世的消息。那天我一天心情都不好,不由地暗暗垂泪。吃晚饭时,特意备了酒水,朝南抛洒祭奠。容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人有恩德,是不能忘的。当年若不是他的赏识,我不会有那么大的心劲。要知道,古文字学界的门槛高着呐。有人搞了大半辈子,连门都没摸着。发表鸟书考的文章时,我进入考古学界才三年,论年龄不过四十出头,在古文字学界,还是个年轻人。正是有了这最初的鼓舞,经过一二十年的积累,到了八十年代,才出版了我的《古币文编》。一个小的鼓励,会有这样大的结果,这怕是容庚先生当初没有想到的。

韩:容先生九泉有知,一定会为你高兴。

张:老了,也快九泉相见了。

韩:我想问《僚戈之歌》是什么时候写的。

张:早就有了初稿,一直没有拿出来。到了一九八二年,中国古文字学会要给容庚先生过九十大寿,征集诗文,又精心修改了一遍。

韩:你考证完了,该着我考证了。我看过国喜先生那儿保存的,你的一幅书法的照片。据国喜说,原件在你三儿子崇宁手里。写的是这首诗,却不能说就是这首诗,应当说是这首诗的最初的版本,或者说是最初的定稿。我数了,送容庚先生祝寿的《僚戈之歌》三十八句,写给崇宁的这首是三十二句。前二十六句,大致相同。也就是说,为了给容先生祝寿,删去六句,增添了十二句。但是,我觉得你原来写的,更见你的性情。前二十六句大致相同就不说了,“于兹更有僚戈见,足征史载不偏颇”下面六句是:

余嗜古文有痥疾,钟鼎甲骨时摩挲。

千虑之中偶一得,兴来往往窃吟哦。

今释僚戈驱十驾,僚戈假我发浩歌。

从这几句诗里能发现,一,此诗最初的稿子,还要早,当在《文物》刊发文章之后不久,也就是一九六二年的夏天。若在容庚先生的文章发表之后,“置诸吴器第一科”这样的意思不会不写上。“今释僚戈驱十驾”,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就是《文物》发表之后不久。“驱十驾”,最能见出你当时心里的高兴,说是志得意满亦不为过。

张:你知道“十驾”是什么意思?

韩:你大概希望我看成是十辆马车吧。荀子《劝学篇》上说:“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这该是出处吧。能奔走“十驾”的路程,是驽马成功的标志。这篇论文在《文物》上发表,你把它看作是学术上的一个飞跃,一高兴就吟起诗来了。这首诗,严格地说,不能叫《僚戈之歌》,也不能叫“僚戈假我发浩歌”,该叫“我假僚戈发浩歌”。

张:愧煞老夫,愧煞老夫!

韩:这正是你的可爱之处啊。四十二岁,在前贤林立的考古学界,只能算个小青年,有此成就怎能不偷着乐呢。我还要跟你说的是,诗中有一句是错的,时间是错的。定稿,就说给容庚祝寿的叫定稿吧。说是“戊戌深冬日南至,古冢搰出双铜戈”,戊戌变法是一八九八年,再一个甲子,就是一九五八年。你的初稿上,就是给崇宁写的那个稿子上,这一句是“一九五八日南至”,跟“戊戌深冬日南至”意思是一样的。可是,“古冢搰出双铜戈”真的是这一年吗?不是。你看收入《张颔学术文集》的《山西万荣出土错金鸟书戈考释》里,开头是怎么说的:

解放后,一九五八年这里又发现过一批铜器,并经山西省文管会派人进行了清理。一九六一年后土庙附近贾家崖被黄河水冲塌,这次又塌出了不少铜器,其中有编钟、鼎、鉴等器,同时出土的还有带铭文的戈头一个和错金鸟书戈同样两个。

也就是说这两个戈头是一九六一年发现的。这种地方,只能信你的论文,不敢信你的诗歌。不必改了,没人会费心推算戊戌是哪一年。

张:你看书细。

韩:还是你的诗好,撩起我一探究竟的兴趣。

张:这首诗啊——

今天张先生兴致极好,还要说下去。天色已晚,我指指窗外,两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