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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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挥“戈”上阵(1)

五月二十二日星期四

前些日子去上海录一个关于徐志摩的电视讲话,耽搁了几天。昨天回来,今天就去张先生家。我是有备而来的,原想一去就开谈,没料到刚落座,张先生说,昨天中央电视台来了几个人,拍《汉字五千年》,请他谈古文字,侯马盟书上的字。语调平平,但能看出内里的欣喜。我听着,一面寻思,心情好,今天肯定能谈好。

我说,这是你的长项,他们找对人了。张先生说,那几个年轻人特别好学,完了还让讲讲平日写文章,遣词造句上该注意些什么。我说最该注意的是音韵,形态是汉语的根基,音韵才是汉语的精神,懂点音韵,说话写文章才有精神,不止是“辞达而已矣”。又不能讲得深了,我给他们举了个例子,就是我写的几句话——前些天国喜他们编文集翻出来的,你看,就是这张。

双手接过,是二〇〇〇年元旦的《山西日报》,有个“新千年祝福”专版,全是山西书画名家的作品。张先生的是一幅篆字,题为《国运之颂》:

今日之日,千载一时;

举世刮目,仰我醒狮。

张:你能看出这几句有什么讲究吗?

韩:看不出来,只觉得铿锵有力。

张:你看这个刮目的“刮”字。来取稿子的时候,那个女孩还说,人们常说“举世瞩目”,没听说“举世刮目”的,只有另眼看待时才说“刮目相看”,张先生是不是写错了。我说没错,起稿子的时候,我也写的是举世瞩目,一念就觉得不妥,瞩字念出来走风漏气的,刮字响亮,落地有声。第四句落在醒字上,念得重一点,全句的精神就来了。

张老作文,讲究用字,这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对这类人们习以为常的句式,还要推敲再三。

果然心情好,笑微微地看着我,等着开谈。

韩:这两天我不停地翻看你的学术文集,有个发现,觉得你的文物考古研究,更多的是在考释方面,经历了一个由器物到文字的过程,起于器物,归于文字,也可说最初是对旧器物的爱好,渐渐趋于对古文字的痴迷。

张:噢,是这样吗?我全不觉得。

韩:《陈喜壶辨》该是早期的文章,可说是对你业余爱好的一个总结。发表迟些,着手要早得多,从器物来源上说,是五十年代省政府文物室收购下的。“陈喜壶”里也有对文字的考释,主要还是器物的形制。到了《山西万荣出土错金鸟书戈铭文考释》,就不同了,着重点在文字的考释,形制反是次要的了。说是你文物考古的奠基之作,当不为过。从来源上说,系发掘所得,当然这是一种特殊的发掘,天工开物,黄河边上的土崖塌了暴露出这么个墓葬。

张:崖塌只是暴露出来,还是组织了发掘的。这是我的工作。

韩:对了,陈喜壶是把玩,鸟书戈是工作。一出手就是这么一篇,可说是披挂停当,挥“戈”上阵了。正是对鸟书戈铭文的考释,正式开启了你的古文字研究,往后才有侯马盟书的考释,《古币文编》的编纂。当然此前也有对古器物的考证,那就是零敲碎打了。你的主要成就,在古文字的考释上。

张:哪能有什么成就,不过比别人多识了几个字。

韩:这话叫不懂行的人听了,定然会说张先生多么的谦抑。我虽不懂古文字,毕竟是学历史出身,对古文字学界的行情还是知道一些。多识几个字,须看是什么字,若是钟鼎文,那就是了不起的成就,若是甲骨文,那就是一代宗师,万人敬仰了。

张:叫你这么一说,连多识几个字也不敢说了,那就说为人民服了一些务吧。

韩:我这也成了你常自况的,“贯提不开壶”了。好在你这壶里的水,什么时候都开着,不怕人提下来。不贫嘴了,说说鸟书戈的事吧!

我当即背了起来:

魏脽之土滨黄河,立如削壁高嵯峨,

竭来二千五百岁,朝朝暮暮黄水波。

戊戌深冬日南至,古冢搰出双铜戈。

这正是我前面说的“有备而来”。为背这首诗,昨天下午在家里的阳台上念了一小时还多,背得最熟的还数开头这几句。张先生的兴致也来了,一手轻轻地拍着桌面,双目微阖,接着背了下去:

斑痕点点凝寒霰,刃锋不钝发硎磨。

奇篆鸟书黄金错,仓颉史籀难遮罗。

但见鸿鹄振羽翼,似闻鸑鷟鸣枝柯。

我幸有会释奇字,王僚之名无差讹。

吴晋邦交融水乳,直是葭莩杂茑萝,

乘车之盟兵车会,往来星使相驰梭。

馆娃宫圮延陵徙,便有宗物迁滹沱。

背到这儿,停住了,睁开眼看着我,等我接着背下去。“三晋水土——”我背不下去了,急忙翻开手边的《张颔学术文集》,末后的几页上降大任的《张颔传略》里引用了这首诗,看了一眼,结结巴巴地背下去:

三晋水土沉埋广,吉金所获吴偏多,

夫差御鉴阖闾剑,皆出代州荒山阿。

于兹更有僚戈见,足征史载不偏颇。

勉强背了几句,又一个大的停顿,正要接下去,只听桌上重重一拍,还没等到我抬起头来,他那里已接着朗声背了下去:

东莞巨公名当世,钟鼎甲骨精摩挲,

淋漓大笔鸟书考,巨细难得鉏漏过,

对比僚戈当不弃,置诸吴器第一科。

回首浩劫十年乱,风雨南北同漩涡。

时逢嘉安国运转,仁寿当以养天和,

欣闻容公庆九秩,数千里外踏长歌。

背罢,相视而笑。

此诗另有副题《献给容庚先生九秩荣庆》。原诗有四处注释,真正造成阅读障碍非看注不能理解的,只有两处,一是第一句的“魏脽”,古地名,亦称脽上,为战国时魏国早期的墓葬区,在今山西省万荣县庙前村一带。再就是,“馆娃宫圮延陵徙”句中,馆娃宫指吴宫,在苏州。延陵徙,指越灭吴后,吴国延陵季子之后逃到晋国为仕者甚多,直到西汉时,代郡还置有延陵县。

韩:记得以前你说过,你很喜欢这首诗。

张:一个人一生做诗再多,自己真正喜欢的,也不过三五首。我的诗里,我最喜欢的还要数这首《僚戈之歌》。再有那样的事情,再有那样的情绪,也写不出第二首了。全诗三十八句,几乎一口气写下来,音韵铿锵,极具气势。此诗在《容庚先生纪念集》中刊出后,诗界评价很高,南方一位着名的诗人学者,叫周采泉的,曾写文章说,张颔的“《僚戈之歌》用韩昌黎《石鼓歌》韵,硬语盘空,陆离光怪,置之韩集中,几乎不辨楮叶,信乎能者之尤能”。

韩:“者也”?

张:楮叶,就是书页。

他的介休话,平日听着还将就,越到他要强调的时候,越是让人着急。我听不清的几个字,张先生写了,没再细问,意思是明白的,就是将此诗夹在韩愈的诗集中,也分辨不出究竟是韩写的呢还是张写的。

韩:还是“挥戈上阵”吧!

张:这是我刚进入考古界的事,时间在一九六一年。

万荣县庙前村后土庙一带,是我国历史上着名的汾阴脽上。东周时属魏,所以亦称魏脽。秦惠王伐魏“渡河取汾阴”,指的就是这个地方。西汉时,文帝在这里曾立有“汾阴庙”,武帝“东幸汾阴,立后土祠于脽上”,也是这个地方。武帝元狩年间,因为在这里发现了铜鼎,所以把年号改为“元鼎”(公元前一一六年)。唐玄宗开元十年(公元七二二年),又在这里发现了铜鼎,就把原来的汾阴县改为宝鼎县,就是后来的荣河县。

韩:现在该叫万荣县宝鼎镇,我们平常叫荣河县城。解放后,荣河县与万泉县合并为万荣县,县治设在旧万泉县城。我是临猗县临晋镇人,离那儿不远,前两年还去过。

张:清代同治九年(公元一八七〇年),河岸崩塌,这里又发现了大批铜器。着名的镈钟和郘钟,就是这次出土的。一九五八年也是河岸崩塌,又发现一批铜器,经山西省文管会派人进行了清理。一九六一年,后土庙附近贾家崖,被黄河水冲塌,又塌出了不少铜器,其中有编钟、鼎、鉴等器物,同时出土的还有带铭文的戈头一个,错金鸟书戈一对,一模一样的两个。这一对错金戈,制作精致,纹彩斑斓,堪称我国出土铜戈的精品。

这对戈,铜质极佳,援刃非常犀利。援长十六厘米,胡长将近十厘米,内长八厘米,胡有三穿,内有一穿。戈上共有错金鸟书铭文七字,正面援上二字,胡上四字。背面胡上一字。从形制上看应当是春秋晚期的东西。援、胡、穿,都是戈上特定部位的名字,比如援就是那个能砍人的刀刃。

具体考证过程就不说了,你要想知道,就看看《文集》里的那篇文章。只说结果,我考证出,援上的六个古鸟书字,其释文当是“王子于之用戈”。第一字“王”和第三、四、五、六“于之用戈”四字,在东周其他铜器铭文中也多见,比较容易识别。难认的是第二字“子”字,经过详细的考证,也认出来了。就是个子字。认字只是一个方面,还有考证它是谁用过的,又怎么到了山西。

此戈在山西地区出土,首先应该考虑是否属于晋国的器物。但是从“王子”二字分析,不敢断为晋器,因为晋国从始到终没有僭王的例子。当时除了吴、越、楚等南方国家公然称王而外,中原个别国家也有称王的,但晋国却没有发现称王的例证。晋国当时是霸国,一向是打着“尊周”旗号的。晋文公请隧,就是把墓道加长一些,周天子不许,晋文公也无可奈何;晋国建六军时怕僭越制度,不敢公然称六军而称“三行”。从这些例子来看,晋国实未敢僭王。正如《史记·晋世家》所载:“齐倾公欲上晋景公为王,景公让不敢。”再如晋国铜器“骉羌钟”铭文中“赏于韩宗,令于晋公,邵于天子……”称谓均很严格,所以“王子于之用戈”似不应断为晋器。

后土庙一带的墓葬,应在晋国到魏国时期,因为这个地方在东周时是属魏汾阴地,清同治年间又出土过魏的铜器“郘钟”。但是,随葬品中也有其他国家的器物,如齐国的“镈钟”也是在这里出土的。所以万荣后土庙东周墓葬中,不一定全是晋国之器物。

还应当知道,鸟书是春秋后期吴越等南方国家铜器铭文的一种风格。

至于“王子于”是谁,可以在有关吴国的史料中找到一些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