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颔传
5295300000029

第29章 皇天生我意何如

五月十五日星期四

昨天原本要去,打了电话,保姆说家里人多,不要来。今天去了才知道,昨天是张先生老伴去世三周年忌日,家里祭奠。大前天发生了“汶川地震”,一去先说了会儿地震的事,张先生情绪沉重,说这么大的灾难,真是国家的不幸,好在救援得力,但愿少死些人。

韩:前两天遇见李国涛先生,两个人在院子里聊了会儿,他问我这些日子做什么,我说采访张颔先生,想写本传记。他说跟你是老朋友了,前些日子和董大中先生一起来看望你,你送他俩一人一本《古币文编》。又说他的一套《鲁迅全集》,五十年代出的十卷本,是买下你的。不是从你手里买的,是从古旧书店买的,上面有你的印。这是怎么回事?

张:还是穷啊。叫我想想,是三年困难时期,一九六〇年的事。毛毛,就是崇宁,我的三孩子,当时六七岁,得了病发高烧,家里一点钱也没有,就托一个朋友把书送到南肖墙街上的古旧书店。过了两年,才知道是社科所的李国涛买了。那时山西还没有社会科学院,就一个社会科学研究所,附设在省委党校里。他买走了,也算得人,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去了个好人家。

韩:家里没有别的东西可卖吗?怎么想到卖《鲁迅全集》。

张:那时没有典当行。卖衣服器物,得自己摆在马路边上卖,丢不起这个人。古旧书店常去,知道他们收旧书,也收好的新书。考古方面的书倒是有值钱的,就是收下摆在那里谁要,人家先就不收。《鲁迅全集》就不一样了,收下能卖出去。卖的时候,真是舍不得,可是没办法,孩子病了,吃药打针都得花钱,还是人要紧啊。心说以后再买,哪有什么以后,以后见了《鲁迅全集》只剩下伤心了。

那套《鲁迅全集》,还是我在省委时,专门给省委干部供应的。统战部只分配到一套,郑林部长知道我喜欢,就让给我了。这是建国后出版的第一套《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十卷本,我买的是一种灰布书脊的普通精装本。现在这套全集,已很少见到了。我记得不是十本一次出全的,一本一本出来,一本一本卖。给个书票,来了就通知你去取。从一九五六年十月到一九五八年十月,两年间分卷出版。一本都是很贵的,好几块钱,十本要几十块钱。不是分期付款,我是买不起的。买下就看,没黑没明地看,为什么我对鲁迅作品那么熟悉,就是当年下了正经功夫。

韩:没钱了,不管哪儿借点,卖书多可惜。

张:这话说来就长了。一九五三年定级的时候,我是十四级,不能说低了,再往上一级,就是高干级。一月也有一百二三十块钱。可是架不住家里人口多,拖累大,还有些亲友要接济,平日没什么,到了六〇年,一进入困难时期,就招架不住了。

雨湖夫人是解放前的老高小生,刚进城,上级号召知识妇女参加工作,就当了回民小学的小学教员。到一九五八年,生下四孩子小荣,身体不好,备课上课,假期还要集中学习,就顶不住了。有次上课,晕倒在课堂上。从此之后,就辞了职,不干了,在家带孩子。当时觉得还合得过来,自己带孩子,对孩子好,也省下了雇保姆的钱。到后来,钱不顶钱了,靠我那点工资,怎么也养活不了这个家。两块钱一斤胡萝卜,八毛钱一斤白菜,你一百几十块钱的工资,哪能养活得了六七口人。

到了冬天,实在没办法了,雨湖夫人听人说,太原火车站北站,就是皇后园车站,打扫站台一天能挣两三块钱,就去了。北站离文庙这儿多远,天天一大早去,天全黑了才回来,累得要死要活。没办法,挣几个算几个,多少总能补贴家用。

所以造成这种局面,也与我离开了省委机关有关系。要是还在省委统战部,情况会好得多。大机关,困难时期有专门的人采办副食品,今天发个这,明天发个那,掏一点点钱,什么都拿回来了。我是一九五九年正式离开省委的;一九五八年刚成立山西考古所的时候,工资关系还在省委统战部没有迁出来。到了文庙,才正式迁过来。

文管会是个清水衙门,就几个说老不老,说年轻也不年轻的文化人,哪有采办副食的本事,你就是有这个本事,也没人理睬你。只能干耗着,实在不行了,就想办法自己救自己。能怎么救,还不就是变卖家产,又哪有什么家产,值钱的也就是些书。

韩:不会去机关借?

张:我不会做这种事,伤过心。以前在统战部,我们下乡出差,都是先去机关会计处打条子借上钱,回来报销,长退短补。刚到考古所那年春天,一次要下乡了,我去文管会会计室打条子借钱,会计说,刚发了工资就没钱了?闹了我个大红脸,好像我是故意要占国家的便宜似的。从此以后,再没有去会计上借过钱,不管是为公家的事,还是为自己的事。

韩:找朋友借嘛。

张:我是十四级干部,在我们一帮朋友里,工资算是高的。那年头,家家都自顾不暇,我都不行了,再找谁去借?

韩:你这个所长当得也够窝囊了。

张:这要看怎么说。窝囊是够窝囊的了,考古所附设在文管会里头,连牌子都不让挂。工资、经费,全由文管会管着。不过我也乐得清闲,下苦功夫学习历史知识,考古知识。没事了就练字。

韩:练字,你还用练字吗?

张:不是写楷书,是写篆字。钟鼎文也叫金文,古代叫籀,秦以后叫篆。临摹也是研究,临的都是金文的古籀。

韩:临的什么帖子?

张:临的最多的是《汗简》《秦诅楚文》,还有你们晋南新绛县的《碧落碑》。你对这个也有兴趣?

韩:兴趣谈不上,总想知道你怎么会有这么扎实的古文字功底。

张:那我就说说。先说《汗简》。就是这个“汗”字,不是汉字,原来是竹简上的文字。“留取丹心照汗青”,汗青就是指竹简,引申为史书。《汗简》这部书,过去古文字学界不重视。这也不奇怪,书里确有引用伪书的地方,如《古文尚书》《吴季子碑》里的字,就引用了不少。也有后人弄玄立异,自我作古的字,不一定全为古文原字。有人说它是“穿凿炫众”、“疑惑后生”,还有人说它是“附会增减,任臆欺世”。但也有不少字形,从今天地下发现的资料,证明还是来源有自,不可忽视的。我所以后来能在古文字上有点成绩,与当年精心临摹《汗简》大有关系。这是个认字的功夫。

河北平山县战国中山王墓,是一九七七年发掘的,出土了大量带铭文的器物。我们所里的张守中同志,那时已回到河北,参与了这次发掘整理。他把发掘出的铜鼎、方壶等铭文摹本,陆续寄到太原让我看,过了一年,又将《兆域图》和一批铜、玉、小件器物文字摹本寄来。那时候我年纪还不是很大,精神好,一一作了研究。还专程去河北参观了这批出土文物,越发坚信《汗简》上的金文古籀是可信的。后来守中同志出版他的《中山王器文字编》让我写序,我在肯定守中同志成绩的同时,也把我对《汗简》一书的看法写了出来,全文六千字,这一部分就占了少一半。要是写论文的话,该叫《汗简辨正》。就是这篇文章,救活了一部书。

我的看法,很快得到古文字学界的认同,不久中华书局便出版了《汗简》,与《古文四声韵》合为一书。中华书局所以肯出版,就是我推荐的,文本也是我提供的,编者在前言里说了。

去年吧,崇宁从黎城发掘工地回来,说了件事,可以说我对《汗简》的肯定,其影响到现在还有。他们的工地上,有个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来实习的学生,听说崇宁是我的孩子,跟崇宁说,回去问候老爷子,就说北大还有他一个学生,就是看了老爷子那篇序,又看了《汗简》才开了古文字研究的窍。他说的就是他自己。

韩:敢对数百年间的定评说三道四,是要有真本事的。

张:还有《秦诅楚文》,我也有自己的看法。这个石刻,用的也是古籀。几个拓本,在古文字学界争议颇多,不在真伪上,在异同上。我的本子,跟几个习见的本子都不同,临这个本子主要也是识字,跟别的本子比较,练习自己识字的能力。临了多少遍都记不得了。“文化大革命”起来,关进牛棚,后来不那么严了,还在牛棚里,又临了一遍,打上格子,规规矩矩。这是一九七二年七月的事,大热天,怕出汗,胳膊肘子底下老衬着一块白毛巾。到了一九九二年,姚国瑾来看我,见了说该出版呀,那时他是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的编辑,他说出就能出。我说你觉得有用就出吧,他说这么光秃秃的出不行,要我写个跋文,就写了。他写了个前言,叫《写在前面的话》,说了出版的原因。我这儿还有这个本子,送你一册,你先看着,我累了,得歇会儿。(说着躺下)

我细细翻看。书名《秦诅楚文》,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出版。《写在前面的话》里,有对临摹者的简介,也有对文本的评价,后一部分是这么说的:

《秦诅楚文》属篆书中古籀体系,除《郭沫若全集·考古卷》录存外,世不多见。今着名古文字学家、书法家张颔先生将所书《秦诅楚文》付梓出版,对书法爱好者来说无疑是一件快事。此帖系张颔先生于“文革”被隔离期间所书,因为当时根据别本所临,所以文字与原帖偶有一二字不同,但整体符合原貌,然风格独现。笔力矫健,气势开张,正所谓铁画银钩。相信书法爱好者在欣赏的过程中能有所启发,有所借鉴。本帖后附有《秦诅楚文》“湫渊”、“巫咸”二石原文,一并供大家参览。至于其来龙去脉,张颔先生已在跋文中作了介绍。翻到后面,张先生的跋文是这样写的:

《诅楚文》是公元前三一二年即楚怀王十七年,亦即秦惠文王后元十三年,秦国发兵击楚祭神时对楚国之诅咒文辞。

世传诅楚文有巫咸、湫渊、亚驼三石,其文辞雷同,唯所祝告之神号不同。巫咸一石北宋嘉佑间,发现于陕西凤翔县。湫渊一石治平间,发现于甘肃固原之湫祠遗址。亚驼一石旧藏于洛阳刘氏,来脉不明。郭沫若先生因亚驼一文绛汝二帖未见着录,且字有近隶者,故推断为宋人所仿刻者。余以为三石文字残泐互见,字形亦互有差异,今人所见刊印之拓本,乃一九四四年吴公望依据元至正吴中刊本所影印者。三石文中姻字皆作婚,由此可知三石悉为唐显庆二年以后避讳之作。况秦在统一之前,习用籀文,婚字作而不作或,故知今传之拓本均非来自原石,悉为唐宋人所作。

余书此文时正当“文革”期间,大部书籍与资料,皆遭抄掠,其余残中幸存。见有清道光二年冯氏云鹏兄弟编印之《石索》一书,其中所刊之诅楚文为巫咸、湫渊二石参合,共三百六十八字,字数较他本为多,其中字形每有臆笔,但通篇气势尚保神韵,幸供参览。

不等我看完,张老以掌撑床,坐了起来。

韩:该着《碧落碑》了。

张:临《碧落碑》主要是学篆法。那两三年,我的小篆可是大有长进,笔力开张,用墨轻重,许多微妙的地方,都揣摩出来了。

这通碑很有名,在新绛县城内龙兴寺。寺始建于唐,原名碧落观。碑在观内,所以叫了观的名字。碑文为古篆书写,笔法奇古,行笔精绝,后人难以认读,是我国书法史上的珍品。《山右金石存略》谓,道人祈求刻碑,关门闭目,静坐三日,开门了望,仙鹤双双起舞。虽是传说,也说明了此碑的奇绝。碑高两米多,宽一米多一点,厚薄就是普通碑的厚薄。碑文刻于唐总章三年(公元六七〇年),高祖之子韩王元嘉、嘉生撰。共计二十一行,每行三十二字,除去空缺,实有六百三十字。内容为韩王元嘉之子李训、李谊、李撰、李湛等为母丧造像祈福。二百年后,即唐咸通十一年(公元八七〇年),郑承规奉命在碑阴下部书刻释文。原文字迹略有损伤,传为唐人李阳冰槌击所毁。后人摹其旧拓重刊一通,存于原碑之侧,人称新碑,碑阴留题“金大定二十三年”字样。

韩:李阳冰为什么要槌击呢?

张:这是个传说。看的书上说,《碧落碑》笔法奇古,李阳冰特意赶来观摩,徘徊数日不去,自恨不如,槌击之,今缺处是也。实际上哪会有这样的事,李氏的篆书不在此碑之下,怎么会做这种事。后人这样说,不过是神化此碑罢了。

不过,这通碑确实神奇。全碑总计六百三十字,其中所保留的古文字达一百二十余字。这些字有的源于殷商甲骨,有的源于周朝钟鼎,有的则出自秦刻石鼓文及《泰山刻石》《琅邪台刻石》《峄山刻石》《会稽刻石》。这通碑还有一个非常独特之处,就是使用了三十多个假借字,这样一来大大增加了辨识的难度。碑中多次出现的同一个字,极少有相同写法,且字字有源有据。用篆法书写钟鼎文、石鼓文,这在中国书法史上也是一个创造。正是它在书法艺术上所具有的独特价值,而名播宇内,为世人所珍爱。

我写篆字,练书法是次要的,主要还是辨识古文字,为考古做准备。后来研究侯马盟书,编《古币文编》,还有研究古印,都用上了。

韩:我看过你写字,有一种庄重肃穆的感觉,跟通常的书家不同。

张:习惯了。一拿起笔,就觉得不能怠慢。那些年,看书练字的时候,常有一种豪侠之气鼓舞着我。

韩:记得《长甘印存》上有方闲章,刻的是“皇天生我意何如”,笔力苍古,意境高迈。敢说这话,心中定有抑郁不平之气。

张:意境高迈谈不上,一点抑郁不平之气,还是有的。有时候想想自己这一生,就不能不有一种感慨。皇天啊,你生下我意思是什么,是光让我来受穷苦,受屈辱的吗?小时候受屈辱,长大了还是受屈辱。要是这样,皇天也太不公道了!好几个年轻人,知道我喜欢这句话,也刻了送我。

韩:现在总该明白了,皇天生下你是要做大事的,不仅是要为张家争光,还要为山西争光,为中国的学术争光。

张:哪里,只能说还做了些自己做得了的事吧。

临走前,顺便问了张先生几个孩子的状况。张先生说,他有五个孩子,四男一女。老大张纪林,一九四七年出生,现在是二十四中副校长,自行车国家裁判。老二叫张立茂,学建筑,现在住在孝义。老三叫张崇宁,是山西考古所的研究员,是几个孩子中唯一一个继承了他事业的。老四叫张小荣,原来搞电焊,现在做工程监理。老五是个女孩子,一九六〇年出生,智商有问题,在身边照顾他。

对老二立茂,张先生多说了几句,说起初奶在孝义一户人家,时间长了,奶妈一家喜欢他,到了接的时候不想叫离开,就留在奶妈家里。现在已当了爷爷,也是一大家子人了。前不久还来太原看望过他。

晚上看电视,汶川地震,死亡人数已达一万二千余人,真让人震惊。有一所学校,教学楼倒塌,竟有数百名学生埋压在废墟中。救援工作正在紧张进行中,但愿能多救几个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