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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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创建考古所(1)

四月二十九日星期二

今天去了,给张先生带去一包四罐装的铁观音,是前些日子去厦门,一位朋友送我的。我不懂茶,总觉得离产地近的会好些。更早些日子,访谈时曾说过,我家要为去世的祖父母、父母立碑,请他篆书碑额。词句是我拟的,祖父母的是“品清节烈”——祖父是个读书人,名“聘卿”,在“文革”中自缢身亡;父母的是“德隆恩永”——父亲是个离休干部,单名一个永字。昨天张先生来电话,说写好了,今天来一则是谈访,一则也是取这两幅字。送茶叶是酬谢,只是不能明说。

访谈开始。我问张先生,可记得考古所的张庆捷先生,说记得,他退下来后好些年,庆捷当过所长,现在好像是书记。问我怎么认识此人,说是山西大学历史系的小学弟,早几年就认识,不久前还见过面。听说我要写《张颔传》,跟我谈了几件你的事,过后还给了我一份资料,原本还说带来,放在家里忘了带了。

张先生问说了他什么事,我说两件,都不大,很有意思。一件是庆捷亲身经历的,一件是听人说的。问听谁说的,说叫王建。张先生说,他呀,老朋友!我当所长时,他是副所长,我们是好朋友,他可不会说我什么好话。

我说,不是好话,也不能说是坏话,是只有好朋友才会说的话。王建先生有次跟庆捷到外地出差,路上说起张先生的故事。说考古所早先有个同事叫赵凤三,记得吧?王建说,你们是老同事,在一起无话不谈。有次闲聊,老赵说他这名字是有讲究的。他妈生他的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凤凰叫了三声,他爸就给他起名叫凤三。王建说,你当时听了,嘿然一笑,说老赵呀,你妈肯定记错了,不是凤凰叫了三声,是公鸡叫了八声吧?听的人先是一愣,接着全笑了。王建说,这种事情上,最能见出张先生的捷智,没人比得了。我想问的是,这个应对,是你当时想到的,还是过后他们给你编的?

张先生说,不是我的,是我早先就听人讲过这个笑话。过去叫凤三的人多,这个笑话早就流传了。还有件是什么事?

我说,这件是庆捷自己经历的。十多年前,他是考古所的所长,市公安局破获了一起文物走私案,缴获了一组八件唐代小型铜器,计有铜镜五面,粉盒三个。送到省文物局鉴定,文物鉴定组看了,确实是唐代器物。按公安局的规定,破案后这类物品,都要上缴上级有关部门。公安局的同志表示,器物可留在文物局,只是希望能给办案的基层干警一点奖励,数额不大,也就一千元的样子。文物鉴定组的同志,建议考古所留下并支付这笔费用。庆捷不放心,带上东西来找你,你看了说:“这几件小铜器是真的,但不特殊,有收藏价值,研究价值不大。作标本,也嫌普通。有研究价值的,再贵也要买,没研究价值的,便宜也不要。”听了你这话,庆捷就退还给鉴定组了。时间大概在一九九六年春夏间。庆捷说,张先生的这几句话,后来就成了考古所收购古物的一个原则。不光他任上遵守,后来的也恪守不误。那次见面,庆捷还说,考古所是在张老手里创建的,就是现在,每当所里有什么庆祝活动,人们谈起来,对张老的功业仍称颂不已。

这样的话,谁都爱听,张先生也不会例外。

功业谈不上,辛苦还是有的。张先生笑着说。我趁势说,今天就谈谈创建考古所的事吧。

好的。一九五八年,各方面都大跃进。上头下了令,各省都要成立中国科学院的省级分院,山西当然照行不误。成立分院得有几个研究所,有哪个没哪个都行,山西不能没有考古所。

谁能当了这个所长呢?当时省委新设了文教部,部长是王大任同志。王部长对我有相当的了解,在省委会上提出,考古所的所长,只有张颔能当得了。跟郑林部长一说,郑部长当然同意,这样就把我从统战部调出来,当了中科院山西分院考古所的所长。

山西的考古所,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这一年我三十八岁。

刚建立起来,就遇上个重要事儿。等于是刚配上鞍鞯,就要出征打仗。这年冬天,郭沫若院长来了一次山西,说是有个全国地质方面的会议,叫中国地层会议,想在山西开,山西方面要是同意了,就叫全国地层会议山西现场会。省里一听,当然同意。山西有这方面的优势。太原有个“石千峰”,还有“石盒子”,都是地名,其剖面在地质学上很重要。远一点,忻州宁武的地质剖面,叫骆驼脖子沙岩,也很有名。没去过的,都想实地看看。

就是这次见到郭沫若,我请他给山西考古研究所写了牌子。郭老好说话,让写就写了,这也是他的职责嘛。过去史学方面,对我影响最大的还要数郭沫若,他的《中国古代社会》我看了两三遍。他的书上,就有钟鼎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张颔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与贾兰坡、苏秉琦亲切交流文的研究。引导我进入考古研究,起了很大的作用。

牌子写好了,也制作出来了,不让挂。说是只挂中国科学院山西分院的牌子就行了。山西分院临时设在大中寺对面,剪子巷的一个院子里,进去有个两层楼。分院的牌子挂在院子门口。不是领导成心不让挂,挂了郭沫若写的牌子,分院就显得太寒碜了。考古所有一个大房子,都在一起办公。我不常去,还在统战部办公,手头好些事还没有完。第二年各地中科院的分院都下了马,山西也不例外,考古所没有撤,并到文管会搬到文庙这儿,我才过来正式上班。

还说中科院那个会。中国科学院的参与机构是古脊椎动物研究所,山西的承办单位,就是我们新成立的考古研究所。两家联合成立全国地层会议筹备委员会,主任啦、副主任啦,都是中科院和山西省的领导,我是副秘书长,山西这边做具体事的。

第二年,一九五九年,一过了年就开始筹备。正式开会是七月一日到十二日。前几天开会,后几天参观。记得去宁武参观,两辆大轿子车,还有好几辆吉普车,警车在前面开路,威风得很。我们去了宁武一个叫二马营的地方,参观了那里的古生代上部地层,含爬行类动物化石的地层,就是俗名说的“骆驼脖子沙岩”,代表们都很兴奋。

那时候迎泽宾馆还没有建起,省里开会都在海子边,那儿阎锡山时代就是接待处,解放后就成了省委的招待所,什么大会全在那儿开。几百人吃住,开会,都没问题。我们这个会,不算大也不算小,六七十号人。开得很热闹,各地来的代表都很满意。看得好,吃得好,游得好。会后出版了《全国地层会议山西地层现场会议资料汇编》,以会议筹备处的名义编的,厚厚一大册,将近四百页。

我对地质没有一点知识,只知道是一门很大的学问。我的好处是,不懂不装懂,暗地里下功夫学习,缺什么补什么。不懂不丢人,不懂装懂才丢人。世上没有这门学问,我没办法,只要有这门学问,就是让人学的,让人问的,下功夫连学带问,总能进了门,学会一些。

为了开好这个会,机关派了个年轻人协助我,姓董,大学刚毕业没多久,还有点才,不怎么看得起我这个没学历的领导。有次我写了个什么文章,就是会议上要用的文件,说你给看看。他看了提出意见,说我的文章里有的句子,前面用了“虽然”,后面没有用“但是”,不通,虽然和但是要连用。言下之意是,没受过正规训练的就是不行。我心里不服气,一下子也说不出反驳的道理。你说他是胶柱鼓瑟吧,那就等于承认他是对的,只是认死理而已。你说他是胡乱比附吧,又有什么依据?

我说好吧,叫我考虑考虑。他还翻了翻白眼,意思是这还用考虑吗?为这事,我狠下了一番功夫。一连几个星期,天天晚上不做别的,就是灯下看书,一定要弄清这个“虽然”和“但是”的关系,看两个是必须连用,还是也可以单用。后来我得出的结论是,虽然和但是可以没有关系,单独用是可以的。举两个例子。说到这儿,眼微闭,背诵。一个是《左传》上的:

晋惠公对里克曰:“微里子,寡人不得立。虽然子亦杀二君一大夫,为子君者,不亦难乎。”

后头没有“但是”吧。另一个是《战国策》上的:

张仪对秦王曰:“臣闻,知而不言,谓之不忠,言而不实,谓之不信;不忠当死,言不实而当死。虽然,臣愿尽其所闻。愿大王裁其罪。”

也是有“虽然”没有“但是”。

你再看这本书。张先生说着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三两下翻到要找的地方,指着书页说:“令旨到日,仰钦依已降圣旨,令旨处分事意,率领道众诵经,与俺告天祝延圣寿无疆者。但是过往使臣、军人,并不以是,何诸色人等,不得乱行骚扰,强行取要物件。”这里就只有“但是”,没有“虽然”。你再看,书上有蔡美彪的注释:“但是”意为“只是”、“只要是”,这里是“凡是”的意思。这就说明,“但是”也是可以单独用的。你要抄一下?

我抄下这段话,并记下了书名、文名与页码——《元代白话碑集录》,科学出版社出版,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蔡美彪编订;《一二五〇年盩厔重阳万寿宫圣旨碑(六)》;第十六页。

张先生接着说下去:后来,我把小董叫到办公室,给他一一说了我的证据,我心平气和,他心服口服。最后小董说,没想到张所长这么认真。我心说,怎么能不认真呢,不认真就光有你说的,没有我说的。时间长了,我就成了个只有资历,没有本事的挂名所长了。

五八年的事,什么都是一阵风,起来得快,偃下去得也快。五八年秋天,风风火火组建中科院山西分院,刚搭起个架子,有的所还没有配齐领导。不足一年,到了五九年夏天,又让撤销,说是冒进了,许多省不具备成立中科院分院的条件。山西省委研究后决定,没成立的就不说了,不具备条件的,该撤销的撤销,该合并的合并,独独到了考古所,都说得保留下来。山西怎么能没有考古所!单单一个考古所,也不是办法,总要隶属到哪儿才好办下去。

王大任同志找我谈话,说有两个地方任我挑,一是合到山西大学历史研究所,我去了当所长。当时的所长是阎宗临,同时也是山西大学历史系主任,可以分出这个职务。再是归到文管会下面,这样文管会下面就是两个摊子,一个是博物馆,一个是考古所,文管会也不叫文管会了,改名叫文物工作委员会。主任定下是刘静山,我当副主任兼考古所所长,叫我想一想。没什么好想的,文管会原来的主任崔斗辰,跟我很惯熟,曾聘我当过文管会的顾问,这边情况熟悉些,就说还是去文管会吧。

就这样,我由省委统战部,经过中科院山西分院这么一折腾,成了文物工作委员会下面考古所的所长。我这个副主任,只管考古所,别的都不管,等于是自己管自己。叫文工会不习惯,都还叫文管会。

原来还说,在城里上班就不必搬家了,可是想了想,还是搬了好。这时我早就不在典膳所住了,住进了省委新盖的宿舍楼里。不是省委的人了,还在省委宿舍里住着,领导不说什么,下面的人会说闲话的。搬到哪儿呢,就在文庙旁边,崇善寺下院。文管会在文庙,上班拐个弯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