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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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在省委统战部(2)

张:是有关系。郑振铎先生写过一本书叫《佛曲叙录》,介绍过宝卷在全国分布和流传的情况。从郑先生开始,才把宝卷当作一种文学作品对待。在他的《中国俗文学史》中说,注意到宝卷的文人极少,他们都把宝卷归到劝善书一堆去了,没有人将他们看作文学作品的。印售宝卷的,也都是善书铺。宝卷固然不是上乘的文学名着,其中也有好的文学作品。自东汉以来,佛教传入中国,对我国文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小说、诗歌、戏剧、雕塑、绘画、音乐,都起了一系列的变化,赞、偈、铭、谶等文体,在文学上别树一帜。唐宋学者在文学作品中都喜欢融会佛理。特别是“变文”,对民间文学的影响更大。宝卷就是变文直接衍化而成的。研究民间文学,宝卷里的资料很丰富。

只是郑先生的书里说,他见到的宝卷,除少数抄本外,多是清代的刊本和现代的石印本。我在介休所见宝卷,没有刊本或石印本,都是手抄本,没有一本上面写着作者姓名。介休县也没有卖宝卷的善书铺,所有的宝卷都是民间辗转抄写的。我十五六岁在老家,就抄过宝卷,我抄的那本宝卷叫《空望佛宝卷》。

一九四六年秋天,我回介休省亲,有意识做过访问,共登记宝卷目录三十一种。其中我自己搜集到,或阅读过的有《慈云宝卷》《扇子记宝卷》《双钗记宝卷》等十五种。抄写年份最远的是《慈云宝卷》,是乾隆五十三年(公元一七八八年)的抄本,上面还有两幅插图。《扇子记宝卷》是道光二十九年(公元一八四九年)的抄本。这两种宝卷,有一年我去北京,送给李长之先生观看,后来听说他打成“右派”,也没有往回要。现在我手头清代的宝卷,只有《玉美人宝卷》残本,是道光二十八年(公元一八四八年)抄本,其余都是民国年间的。从这些宝卷的内容上看,纯粹佛教意味的很少,民间故事较多。描写历朝历代的故事都有,还是明清两代的故事多些。

说到这里,张先生起身,在书柜里翻出一个大文件袋子,摊开,细看全是白麻纸订成的十六开大小的簿子。有的也不订,就那么宽宽的一长条纸,一折一折地叠在一起。张先生小小心翼翼地擎着,依据实物说了起来。说到宝卷的词儿,就用介休话唱了起来。全是那么一个简单的调儿,跟和尚哼经文差不了多少。

好些宝卷,是读书人改写的。比如《双钗记宝卷》,开头两句是:“青云渺渺紫云现,嘉靖皇爷登金殿;十二才官造卷书,此卷名为双钗传。”无名氏撰写的序言里说:“余苦读寒窗,翻出此书,改为宝卷。”可见这个宝卷原是明代嘉靖年间的作品,经后人改定为宝卷。清代的作品如《扇子记宝卷》,开头是:“单说我朝太祖皇爷登龙位,国号大清,天下太平,黎民安业。”有个《莲花盏宝卷》,写的是明代万历年间的故事,人物的服装又好像是清代服式,可能是清代人的作品,这样描写一个年轻女人:“身穿的,红绸袄,绣边打围;油绿绸,裤子儿,边口销金;红膝裤,鸳鸯带,闪的好看……”

宝卷中的词句,轻松流利,有七字句,也有十字句,有唱词也有道白。《扇子记宝卷》的唱词是这样的:

小姐心中不快活,无心打扮整容颜,

绉纱包头乌云罩,外套一件月白衫。

随脚鞋儿还不旧,不用再把新鞋穿,

虽然不搽胭脂粉,清清淡淡却自然。

也是公子该倒运,出门遇见吊客神,

乌鸦不住当头叫,蜘蛛结网拦大门,

书僮知道事不妙,说与公子仔细听:

蜘蛛拦门不吉利,乌鸦当头有凶神,

红袄媳妇面前过,少是吉来多是凶。

介休宝卷抄本中,有的开头偶尔也有“西江月”一首,内文里也不像《中国俗文学史》中说的,还有“金字经”、“耍孩儿”、“画眉序”一类的曲牌。介休宝卷,每部开头总有“赞”和“偈”一类的词句。许多宝卷,结尾也有比较固定的形式,大体是这样几句:“宝卷已念完,经声透九天,诸佛俱保佑,福禄永无边。”在我们老家,念卷等于念经,民间视作一种善事。

宝卷是专门供人讲唱用的,郑振铎说,他那个时代,在南方诸地唱经人中,尚有宝卷一家。介休县里不然,不叫宝卷而叫念卷,也没有专门念卷的人,凡识字的,抗战前都会念卷。音调极其单纯。旧年正月,闲暇无事,家境好的人,便请两位识字的,焚香念卷。院邻四舍聚集一堂,香烟氤氲,别具意趣。念卷必须是两个人念,才有缓气的余地,一个人念词,一个人“搭佛”,念一句词,搭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呼儿完”。这和佛教净土宗提倡专门念佛很有关系。

“呼儿完”究竟是什么意思,很难说明。或者是“梵呗”,或者和汉代铙歌中的“妃呼稀”差不多,或者就是现代小调中的“依呀咳”。念卷是一种义务,在当时看作一种善行,不要报酬,略备茶点足矣。如果主人吝啬,没有准备茶点,念卷的人可以提出意见,也不说什么难听的话,他在念卷的过程中,会念出这样一类的词儿:“你搭佛,我念卷,柿饼核桃不见面!”搭佛的人跟着唱:“阿弥陀佛呼儿完!”挺笑人的。

一九五六年冬天,在统战部,工作不忙的时候,我把搜集到的宝卷,归类整理,分析研究,写了篇文章,在省文联的刊物《火花》上发表,叫《山西民间流传的“宝卷”抄本》。这里有记载,是一九五七年第三期发表的。文章末尾,我说,介休县凡三四十岁以上的人,都知道念卷这回事,现在,就是五十年代中期,还容易向群众进行了解和搜集,再过若干年后,恐怕就搜集不到这方面的资料了。

半个世纪过去了,一个人想跟我当初那样,回一次老家就能见到、抄录几十部宝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了。这两年我才知道,现在还有人在搜集宝卷,研究宝卷。

韩:好像在统战部期间,你还去高平调查过长平古战场。

张:你是看我的《学术文集》知道的吧。那是一九五七年秋天,我去高平出差的事。这个时候的统战部长,已不是王世英了,是郑林同志,副省长,还是个书法家。现在“迎泽宾馆”、“迎泽公园”,还有你们“山西文学”那四个字,就是他写的。他跟李雪峰是表兄弟,资格够老的。那次下乡,就是郑部长安排的,检查农业合作化还是别的什么,记不清了。同去的还有统战部的一个人,我们先去长治,后来又去了高平。工作也不忙,就动了心,请当地的朋友作向导,细细地考察了长平古战场。

我对古战场,向来有兴趣。在襄阳的时候,三国时的古战场,就利用春游的时候做过调查。对长平古战场的兴趣,最初是古人的诗歌引起的。唐朝诗人李贺就写过《长平箭头歌》,还能背几句:

漆灰骨末丹水砂,凄凄古血生铜花,

白翎金杆雨中尽,直馀三脊残狼牙。

下面几句记不清了,最后几句是:

访古丸澜收断镞,折锋赤璺曾刲肉,

南陌东城马上儿,劝我将金换簝竹。

从诗里能看出,李贺不过是见了一个“断镞就发了这么一大通感慨。不过李贺的诗,在认识长平箭头上,还是有帮助的,读了诗就知道长平箭头是三棱形,而且敷有所谓漆灰”、“骨末”、“古血”、“铜花”等斑斓锈迹。明朝的刘基写过一首《长平戈头歌》,其中说:

长平战骨烟尘飘,岁久遗戈金不销,

野人犁地初拾得,土花喷出珊瑚色。

这说的是过去,明朝,犁地时就能拾到箭头。我们在高平,听当地人说,还有人耕地时发现过“戈头”,一百块白洋卖给北京来的客商了。谷口曙光农业社主任申德良同志,亲眼见过别人在耕田时发现的古剑和盔胄,可惜不知失落到什么地方了,不能断定是何时的遗物。

我回到省上,见了郑林部长,说了去高平的事。过了一个月,郑部长也从高平搜集到几枚箭头,都是三脊椎形的。五十年代,在高平搜集箭头,不是难事。一九五八年,高平县委统战部的李双根同志寄给我四枚长平箭头。

韩:可以看看吗?

张先生过到小书房,拿来一个盒子,取出几个箭头,说这就是李双根送他的箭头。李双根给他的信上说,这四枚箭头,是通过弃甲苑小学教员张利之先生搜集到的。

张先生细细分析:第一、二两枚长四公分,第三、四两枚长三点五公分,均相当于市尺一寸左右,跟许多材料中介绍的相符。第二枚带有短尾,尾部敷有铁锈,即战国晚期时常用的一种铜头铁铤镞。其他三枚尾部脱落,未发现铁锈,想来当为一类。当时铁的使用,还没有在兵器中占到主要地位,所以有此形式。第四枚带有倒须。从锈片上看,第一枚为传世品,全身漆黑古旧,其它三枚当年看去,均为地下出土不久者,绿锈斑斑,土色可鉴。从形制上看,与《中国兵器史稿》上的图版所介绍的“周代及战国铜镞”相同。古代兵器和其他器物一样,它的发展过程绝不能在时代上截然划分阶段,各个时期的衔接期间一定是互为错杂,互为影响的。再说,战国各国所用的兵器也不完全相同。这样,第四枚箭头虽说尚具有殷商箭头的风格,大致可以确定,这几枚箭头均为战国时期的遗物。

由箭头,又谈到对长平古战场的考察。

张先生说,那次去长治,坐长途汽车,在长治市到高平县的公路上,来回走过三次。对丹朱岭、长平、王报村一带的山川形势大致作过观察,还步行到弃甲苑和谷口一带进行过观察和访问,从谷口的山上眺望米山一带的形势。把所获得的印象和有关文字对照以后,对长平战场也只能摹画出一个粗线条的轮廓。有许多问题,单凭历史记载是得不到解决的,还需要进一步依靠遗址发掘,才能得到比较正确的结论。

考察回来,翻查史籍,还是发现了不少的疑问。比如“秦长垒”和赵括所筑的“赵东垒”究竟在谷口哪一地带。廉颇屯军的“赵西垒”究竟在“高平县北六里”的韩王山呢,还是在高平县城东十里的“大粮山”呢,或者两处都曾为“赵壁”。有人说“秦城”在“省冤谷”,也有人说“秦城”和“赵壁”都在“大粮山”,如陈颢《大粮积雪》诗云:“大粮山头雪成堆,赵壁秦城迹已埋。”纷纭不一,很难捉摸。

关于“秦坑”的具体地点,也存在着问题。许多文字记载和口头传说都说,“赵卒四十万人解甲降,武安君诱入谷口尽坑之”,这一说法似乎比较肯定。可是我所见的“谷口”地方很小,不只容纳不下“四十万赵卒”,即使几万赵卒也容纳不下,况且当时秦兵也在“谷口”里面。如果不是历史上夸大了事实,那么就是“秦坑”不在“谷口”,或者不在现在的这个“谷口”,也可能在谷口后面的头颅山里。

关于秦军遮绝赵军后援的道路问题,双方有关数字,有关时间,也存在着不少的问题。对这些问题,我都一一作了分析,能勘定的勘定,不能勘定的只有存疑。用了几天时间,把在当地的勘察,和自己的分析,写了篇文章,叫《古长平战场资料研究》,发表在一九五九年的《山西师范学院学报》上。收入中华书局出版的《张颔学术文集》时,才改名为《谈古长平战场》,你有这本书,可以看看这篇文章。

那时候写文章,全是出于兴趣,还没有考古方面的知识,只能说是无意间去了这个地方,又得到了几枚箭镞,一时兴起,就写了这么篇文章。要说有什么可称道的,只能说我看的书还多,论证也还严密。

韩:由兴趣进入研究,是最好的路子。

张:你看,在统战部几年,除了做好本职工作之外,我的兴趣,可说全在这些古人古事古物上。长平之战是古人,宝卷是古事,敧器算古物吧?研究敧器,研究宝卷,考察古战场,我有这个爱好,又写过文章,山西文物管理委员会成立的时候,就聘我当了顾问。文管会的主任叫崔斗辰,跟我个人关系很好。他的本职是山西教育厅的副厅长,文管会主任算是兼职,也是喜欢这一手,上头才让他兼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