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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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创建考古所(2)

从省委宿舍搬到崇善寺下院,雨湖夫人还哭了一场。住省委宿舍,是二层楼,上下水,暖气马桶什么都有。到了这儿,两间平房,要啥没啥,年年冬天都要买烟筒(用上一年就坏了),打煤糕,生炉子取暖。去厕所还要走一截路,天黑了没月亮,雨湖夫人不敢出去。晚上睡下,老鼠在顶棚上面跑,下了雨顶棚漏水,得接几个盆儿。是有许多不方便,可我觉得,还是把家搬过来好,省心,可以专心工作,专心看书学习。

当时文管会,没有考古项目,我刚来,也拿不出什么方案。文管会下面有个勘察组,还有个侯马工作站,是崔斗辰当主任时成立的。这两个部门,名义上跟考古所是平列的,只能说侯马工作站跟考古所的关系紧密些,没什么事,我就去侯马工作站蹲点。我要光是文管会的副主任,反倒好了,可以领导他们,可我同时是考古所的所长,就不一样了。这样,去了是副主任,却不领导人家,当然也不是去那儿打工的。处境挺尴尬。我不在乎,去了问这问那,慢慢对这套业务就熟悉了。

我这个考古所,还跟在大中寺那边一样,没挂牌子,也没有单独的编制。要人没人,要事没事,下去还好说,在太原就啥事也没有了。上了班,就我一个所长,还有个打杂的。没事还不好办吗?就看书。在省委,谁看见我都是个忙人,到了这儿,谁看见我都是个闲人。这儿是文庙,祭祀孔子的地方。有个朋友,就是江萍同志,见了我打趣说:“孔夫子有七十二贤人(闲人),加上你就成了七十三贤人(闲人)了。你真是优哉游哉,得其所哉。”他认为这儿是个修身养性的地方,一天到晚闲着没事,我也就成了孔夫子的第七十三个贤(闲)人了。

由人说去吧,自己知道自己一天到晚做什么就行了。从一九五八年担任考古所所长,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前这七八年,是我在业务上的一个学习期,也是事业上的一个发轫期。

一开始,我完全是作为一个有点文化基础,有点历史知识的领导干部,派到考古所的。当时的省委领导,有的知道我在金石方面有些基础,比如郑林同志,王大任同志,对我还是信任的。都是老领导,很宽容,在他们看来,懂点就行了,是不是内行无关紧要;只要能开展工作,把一个部门领导好了,就是用人得当。可我这人,有股子劲,你说是干一行爱一行也行,说是不让人也行,反正是做什么就想做成个样子。过去人常说,没有三年的外行,说的是手工业行里的事。意思是,跟上师傅学手艺,再难的手艺,有三年也学会了,成了行家。这道理,用在做学问上也是成立的。考古再难,也不过是一门学问,我就不信,下上三年苦功夫,还是外行?

你不知道我下的是什么功夫。全是笨功夫,死功夫,背,死背。后来我也悟出来了,学问上的“笨功夫”,就是“背的功夫”。钱锺书下的就是这号功夫。不过人家脑子好,记得快,我脑子不好,记得慢。这没有什么,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记得慢也有慢的好处,就是牢靠。

不过,背,还是有讲究的。不能跟小学生似的,天天早上起来哇啦哇啦地念。我的办法是,看,轻声念,一遍一遍地看,一遍一遍地念,直到背过来。背的时候,一定要有声儿。

瞅见我墙上那两个木牌子了吗?那叫水牌,过去字号(商店)里用的,专门用来记账。为啥叫水牌,有人说是记流水账的,有人说是用水一擦就没了。南方似乎叫粉板,鲁迅的小说《孔乙己》的最后,“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或许是鲁迅没在商店里待过,误记成粉板了。我托朋友在介休找下这么两块水牌,凡是要记的,用毛笔写在上面,天天看,天天默念,三个月两个月后,记得滚瓜烂熟了再擦去。

这功夫一下就是六七年,直到“文化大革命”爆发,进了牛棚才停下来。

你可别小看了这个笨功夫,做起学问,给我的好处太多了。不说写文章了,去了哪儿开会发言,多大的教授,要引用个什么,差不多都是手里拿个纸片片照着念。也有那不念的,很少能将一段文章完全背下来,常是说,大意是什么,能背上三两句,都叫年轻人惊讶得不行。我不是这样,一大段古书上的文句,哗哗哗就背下来了。我的介休话有时候他们听不懂,有人认为就是背错了他们也听不出来。他们不会,怎么能听得出来?有一次,我背完有人说听不清,正好是在大学教室里开会,旁边就是黑板,我拿起粉笔全写出来。有人找来古书对了一下,只有一个标点符号不对,也只是跟他拿的书比照不对,也能说得通。

韩:什么会上?

张老的兴致上来了,起身,过到那边小书房取来一本书,中华书局编的《文史》第二十四辑,翻到一篇张政烺的文章,指着一段文字让我看: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末,在长春召开中国古文字学术讨论会,头一天下午徐锡台同志作周原出土甲骨文的报告,内中最后一节是“奇字”问题,会后散场有几位同志问我那些奇字是什么字,晚间又不断有人问。第二天会上我讲了《古代筮法与文王演周易》。这是临时增加的题目,事先毫无准备,客中又无必要的材料可以详细引证,未免大胆,幸好得到学识渊博的张颔同志(山西考古研究所)、洪家义同志(南京大学)发言支持,大家热烈鼓掌,算是全场通过了。

一边说,陕西周原出土的甲骨文上,铭文就是几道道,张政烺先生认为是周易里的卦爻——六七八九。这是古代的筮法,好多人不懂得,政烺先生讲完了,有些人听不明白,手头没有更多的资料,政烺先生也没办法让他们明白。我研究过筮法,说我知道。政烺先生说,那就请张颔同志上来讲一下。我上去讲了几句,背了一段古文,见那些人听不懂,就拿起粉笔,在黑板上把我背的古文写下来。是这么几句: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仂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仂而后挂。

此为古筮法四十九字。我又讲了讲,那些人多少明白了。当然,一点也没有基础的,肯定还是个不懂。我这样一讲,就等于支持了政烺先生的观点,证明他的理解是正确的。政烺先生是中国着名的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也是着名的古文字学家,比我大七八岁,前几年刚去世,活了九十三岁。解放前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着作很多,都是精品,在史学界声望很高。这件事,政烺先生在好几个地方都说过,说做学问就要像山西考古所的张颔同志那样有扎实功底。

做学问,不光要下背的功夫,还要有慢的功夫,什么时候都不能急急慌慌的。沉住气不少打粮食,庄稼人的这句话,做学问也用得上。慢功夫,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学问,在一般人看来,也是个功利事,人嘛,都是无利不起早,有利盼天黑。好不容易在学问上有点新发现,上午发现,恨不得下午就让全中国,全世界都知道。有几个肯耐住性子,为增加一点证据,放上十天八天,三月两月,甚至三年两年。事实证明,谁舍得下慢功夫,最后他的学问肯定做得好。宋代有个诗人,有一首诗,我在什么书上记住的,这样几句:

一团茅草乱蓬蓬,蓦地烧天蓦地空。

争似满炉煨榾柮,漫腾腾地煖烘烘。

茅草点着了,火势再大,轰的一下就没了。榾柮就是树根,硬,烧起来没明火,可是耐久。做学问,就要这样,别看“漫腾腾”,可是“煖烘烘”。

韩:这首诗《千家诗》上就有,没作者,署无名氏。本来的意思是,非道以干富贵,必然生也忽,灭也忽,劝人要守诚以致富。你把它用在学问上,意思就更深了。为什么说六十年代初那几年,是你事业上的发轫期?

张:你看过我的《学术文集》,那里面好些文章就是这一时期写的。有几篇当时还有点影响,比如《山西万荣出土错金鸟文戈铭文考释》《庚儿鼎解》《陈喜壶辨》《晋阳古城勘察记》。有了这些着作,朋友们就知道我是不是闲人了。一次郑林同志见了我,惊奇地说,张颔呀,这才几年,你就真正成了专家啦。当初我们选人是选对了!

在文管会,有许多有趣的事。卫逢祺同志当时是省政府的秘书长,给了我们一辆美国吉普,说我们搞文物常下乡,用得着。这是一辆朝鲜战场上退役下来的车,零件老化了,不知道怎么一下就抛锚了。我套小时候念过的诗,编了个顺口溜,说是:

一去二三里,修理四五回。

停车七八次,八九十人推。

后来实在用不成了,汇报上去,卫秘书长又给换了辆车,也是旧的,好用多了。那时省委领导,跟我们这些人关系很熟,见了面没有什么生分。有的是从山上下来的,有的在二战区时就认识,大家都是革命同志,没有什么你高高在上,我就得奉承的念头。

一九六一年到一九六二年,有段时间,还是很忙的。侯马电厂要上马,大面积遗址面临破坏的危险,国家决定组织力量,开展全面的考古发掘。领导上让我担任侯马东周遗址考古队队长,领导包括北京和几个省市的专业人员,对东周遗址进行大面积的勘探发掘。野外工作人员吃粮定量标准高,差不多都是四十斤左右,我是干部,只有二十八斤,不说闲话,照样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忙起来做工作,闲下来就看书,搞自己的研究。我这个考古研究所所长,主要不是考古发掘,是研究考古的。现在的考古所,摊子大多了,考古研究一起来。我自己知道我的底子,不下苦功不行啊。就这,还有人说这是外行领导内行,那几年说的人多,现在没人说了。

韩:人都有自己的专长,谁也不是全才,你的专长在古文字考释上。像你那样一个起步,能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可说是奇迹。至于当初有人看不起,也是正常的,要是没有《侯马盟书》《古币文编》这样的着作,别说他们了,我也会那样看的。

张:我不怨人家,这也是一种督促,督促我多看书,多长进。

韩:“考古研究所”这个名字叫对了,要是就叫个“考古所”,恐怕就没你的戏了。考古,主要还是田野发掘,就是李济搞的那一套,不是谁都能搞得了的。研究可就不一样了,功夫下到了,总会有成果。从后来的情况看,可说是,他们考古你来研究,研究也是“考”嘛。《侯马盟书》的成功,就在于不光有考古发掘,还有你的考释研究,缺了哪一头都不会有那么大的成绩。《古币文编》最见你古文字上的造诣。你这一生,可说是苦孩子,苦奋斗。

张先生笑了,说:你这个总结好,哪一样都离不开一个苦字。

快五点的时候,姚国瑾陪林鹏先生来看望张先生。林先生是张先生的老朋友,比张先生小七八岁的样子。国瑾是林先生的弟子,太原师范学院的书法教授,出身世家,温文尔雅,学问也好。

林先生是山西的一个奇才。身份多了,书法家,篆刻家,还是一位小说家,出版过长篇小说《咸阳宫》;也是个学问家,专攻《吕氏春秋》,另有研究傅山的专着《丹崖书论》行世。张先生要出本书法集子,执事者让林先生写篇后记,林先生这次来,就是来送这篇后记的。虽说只小几岁,用林先生的话说,对张先生他是执弟子礼的。张先生从不认这个弟子,只当作老朋友看待。

林姚要走,我也该走了,一起出来。走到五一路上,在一家书店转转,林先生买了本书,国瑾付的款。又往前走,在山西饭庄用了晚餐,还喝了两盅,国瑾结的账。国瑾真是个好弟子,做到了“有事弟子服其劳”。《论语》上这句话后头,接下来的一句是“有酒先生馔”,今天也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