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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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好戏连台(5)

手中还拎着一布袋核桃,嚷嚷着给夏萍补脑子。夏萍刚刚拔了针头,就坐起来和他们说话。刘金子说,包戏赚了吗?夏萍苦笑了笑说,能赚么?差点把命搭上,没想到这儿的人看戏不要命。我现在才明白你们唢呐班子为什么那么受欢迎。只是,有些节目需要革新,把那些不健康的东西去掉,再加上新的内容,教育群众倒是个好形式。刘金子笑道,别人都说你是个三句话不离本行的人,今天算是见识了。你该好好养病。夏萍说,能养得住么?春节文艺汇演的节目还没影儿呢,到时候真推了光头,我可是没脸再回石沟乡了。刘金子说,我有个办法不知你肯不肯?夏萍说,让你的班子承担这个任务?刘金子惊讶地说,你这脑子是空的?怎么就知道我想的啥?旁边有人说道,夏领导是啥人你是啥人,你不过是个王八头,人家是货真价实的文化人呐。怕是连你肚子里有几条蛔虫也数得一清二楚。刘金子笑了,说,你们是王八我是鳖,老鸦甭笑话猪黑。夏领导是文化钦差大臣,就不是一路货,对不?众人都笑了。夏萍说,我是早想到这一招,只是你们班子里没有女的,这戏里的女主角谁来演呢?

刘金子说,这你别发愁,既揽了你这瓷器活,就有金刚钻,到时候保你满意。

夏萍还是不肯相信,说,这可不是开玩笑,十几个乡镇赛呢,演砸了咋办?这又不是古装的戏可以反串,这个女主角要是挑个好演员,这戏也就成功了一多半了。

刘金子说,让小翠花演行不?说完竟有些不好意思。

夏萍眼前顿时浮起那张俏丽而又略带忧伤的脸,说,她肯么?她不是要挣钱给男人治病吗,这排戏很费时的,误了她怎么对得起?就再找不下人了吗?

旁边又有人说道,这你就别操心了,会长在小翠花面前是一句顶一万句,比最高指示还灵呢,你怎么就看不出蹊跷哇。说完一脸的坏笑。

刘金子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人家在说正经事,你胡吣个屁。

众人笑道,你心虚个啥嘛,又没人说你们睡觉了,就是睡了也不算个啥,如今不兴这吗?小翠花男人眼看是有今没明的事,收二房还不是早晚一句话。

刘金子脸红了,却并不起身,只是解释道,甭见风就扬绿豆,我是见她一个女人家拉扯老的小的,挺不易的,这心里过不去。你们再胡吣,让你嫂子听见真闹离婚,我可就没脸见人了,怎么也是个会长不是?

夏萍恍然大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才说,那你们回来排戏不是误了走事(为婚丧事演出)吗,我这儿除去给剧团的,只能剩下四百块,原计划五场戏赚两千呢,这钱连置服装都不够。将来上县演出还要花钱,给你们咋办呢?总不能白演吧?

刘金子说,你能交给我就别想那么多,走一步说一步,先排出来再说。到时候进县城是书记乡长带队你怕啥?有他们吃的就饿不着咱们,住不起旅馆就住乡长家去,反正不能让咱们睡大街是不?真要拿了奖,头们高兴,这经费自然就出来了。

夏萍说,你看我咋就想不到这一招呢?这还真是个办法,就照你说的干,一会儿就把剧本带上先看看,你这演员能行吗?说着环视一圈站在房内的人,搜寻着她剧本里的角色。

刘金子说,快歇着吧,保证让你满意,我也是当年乡宣传队的角儿呐,只不过如今干了这王八行当,下九流的活儿。不是想挣几个钱么?真要有了钱就正正经经拉一班子人马唱戏,像当年一样唱遍全县。那时候可是义务唱哦,一分钱也不拿的。如今坐在人家照壁前就觉得低人三等,你别看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你唱一夜他能听一夜,可打心里是看不起咱的,有那小气鬼给咱们端上的菜都是剩下的。你还给我们起个八音会的名儿,有讲究些的叫咱们响家子,不讲究的就喊王八班子,自己也叫自己王八。

众人默然。

刘金子又说,说老实话,我这次也想正正经经上大礼堂唱回戏,才揽你这活,让人看看咱们不光会当王八。少挣几个钱有啥?人活一世就为个钱?

夏萍的眼睛又润了,想说句感谢的话,又觉得有点多余,只把热热的目光盯住眼前的一帮人,好像听到了一阵欢快的唢呐声自远而近,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高昂。

夏萍突然来了灵感,说,这出戏只能演五十分钟,我看把你们的好唢呐曲子整理整理,搞一个唢呐联奏。再来一段板胡独奏,就要蒲剧曲牌,这一个晚会也就够了,比那些流行歌曲还要受欢迎呢。

众人的眼都亮起来,说,这不是给咱们做广告呢嘛,划着划着(合算),这一唱咱这班子可就红遍全县了。

刘金子说,到底还是文化人高人一招么,就敲定了,今儿我把剧本带走下去排,过几天就转回来,戏也排得差不多了,再让你这领导审查验收行不?大家都笑起来,连夏萍也觉得轻松了许多。

正月十三,县城里的体育场一溜儿搭起三个舞台,连演三天三夜,然后选拔前三名进大礼堂决赛,这怕是解放以来空前的一次文艺大汇演,四乡八镇的老百姓都涌进县城看戏,通往县城的各条主干公路上摩托车自行车蹦蹦车川流不息,还夹杂有黄色的面的,把县城的体育场和仅有的两条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体育场大门前彩旗飘扬气球飞舞,大幅的标语横挂在街道的上空,不时地有鞭炮声在任何一个地方响起,随即而来的是女人惊惊乍乍的笑骂声和小孩子的喊声。还有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与大大小小的店铺里冲出的流行歌手的歌声在空中撞击回荡,汇集成一曲不伦不类的交响乐,让人觉得这似乎才是小城春节的开始。

宣传部、文化局、文化馆和各文化站的干部们显得格外忙碌,胸前挂着工作人员的牌牌在台上台下出出进进,脸上却洋溢着遏止不住的笑意。有人已经在活动大礼堂的票子,因为那票子是发而不是卖,这就有了活动的余地。而体育场的戏从来就是公演,除了村里来的老百姓,机关干部和有身份的人是不屑去挤在人堆里吃土的。

夏萍提前两天赶回县城,算是为戏班子定下一家简陋的旅店,安排了吃饭的食堂,又跑到县剧团去借服装和道具,快十点才回到家里。丈夫坐在桌前正和一帮牌友搓麻将,屋子里烟雾腾腾,呛得人睁不开眼睛。见夏萍回来,喊道,快给弄吃的喂肚子,这一天还没吃饭呢。

夏萍知道一到过年这麻将桌就撤不了,记得有一次劝过几句,丈夫说,你十几天才回一次家,我把你的活儿都干了了,就这点爱好你还要干涉,总比上外面搞女人强吧?

夏萍说,你能搞就搞,我又没拦着你,家花没有野花香吗。丈夫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搞了才放我一马?夏萍骂道,小人见识。桌旁有人说,你怎么舍得把嫂子常年放在山沟沟里?县城里哪儿找不下个单位,非要在那儿耗着。就养在家也养得起呀,何必受那个罪。

丈夫说,那是人家的事业吗,你敢让丢了?如今女人要花自己挣的钱,这是潮流。别看那个破站长,还干出瘾了,调个单位都不要。

夏萍说,你这不是冤我吗?我不想回来?如今这个年龄转行就把职称转丢了,再说,现在谁要你?哪个单位都是满的。文化局总不能老让我在山沟里钻着,还能没有个回来的时候?那几年在城关镇不也蛮好的,再说,这山里总得有人去吧?

丈夫说,看看我们这位,真不愧是搞精神文明建设的,这课都上到家里来了,一会在被窝里别上就行,影响情绪。

众人都笑起来,夏萍骂道,你是灌猫尿了吧,说话呀是放屁?

丈夫喊道,哎哎,别骂人呀,多不文明。

夏萍咬着牙恨道,对你这号东西就得骂。

众人已经习惯了他们的脾气,并不理会,只顾笑自己的。丈夫说,哎,我透露你个消息算是赔礼,你别太老实,人家都在跑呢。

夏萍问,跑什么你说清楚。

丈夫说,给评委送礼呗。今儿就有两个租我的车去买了挨着送。你别忙活了半天到时候拿不上奖,又回来气得睡不着。

夏萍说,评奖有条件,那是硬杠杠,送礼就行?你操你的心,别输得把我卖了。说完进厨房做饭,对丈夫的话并没有在意。

夏萍在临汇演的前一天回文化馆开会,才见到各乡镇的同行们。一个月一次的例会不像往日那么随便,大家都变得格外客气。对彼此的参赛节目闭口不提,仿佛是怕泄露军事机密一般。就连平日同夏萍要好的几个也变得神神鬼鬼,出门办事都是单个行动,还不时地钻进戏剧组的几个房间嘀嘀咕咕。到了吃饭的时候,再也不结伴而行去饭馆撮谁一顿,而是迟迟疑疑不是绕着走就是借故晚走,一个个像田鼠一样单独地偷偷地溜走。夏萍的经济条件算是较好的,以往总是大家揩油的对象,今天却仿佛被人冷落或遗忘了,搞得夏萍也紧张起来,她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该去跑跑。可这笔开支从哪儿出?乡里困难,她总觉得欠着刘金子他们一份人情。再说,她对自己的节目是有把握的,她相信听惯了许多的流行歌曲后,这些传统的蒲剧曲牌再用传统的唢呐演奏出来,会有一番意想不到的效果。再说,那戏也是自编又是农民自己演,这就占了评分的优势。那些借专业团体的演员来参赛,再送礼也比不过她的节目,所以心又定下来。可是大家的行动明显地影响了她的情绪,便也有意无意地碰上熟悉的评委,说句多多关照的话。

临开戏那天下午,她在体育场门口遇见了评委会主任蒋老师,原是剧团的编剧导演兼副团长,这两年退休在家,这次请出来当评委主任。夏萍当年在宣传队时曾排过他的戏,他对夏萍的表演总是赞不绝口,说这样的演员发现得太晚了,不然该是搞专业的好苗子。如今他仍是一派风度,灰白的头发打着摩丝,大冷天的不戴帽子,一件短大衣里露出高领的羊毛绒衣,脚下则是一双走俏的黑色旅游鞋。夏萍赶紧迎上去抱住他的胳膊,甜甜地喊了一句,蒋老师,您怎么越活越年轻了啊。

蒋老头顺手揽住夏萍的肩膀,笑得呵呵呵,说,这丫头钻山沟越钻越秀气了哇,是不是山里的泉水养人啊?

寒暄几句,夏萍说,蒋老师,我一听说您是评委主任,这心就放下了。

蒋老头说,为什么?我可不开后门哦。说着手在夏萍肩上轻轻地拍着。

夏萍说,我可不找您开后门,只要您主持公道就行。

蒋老头笑笑,说,你没听说如今啥叫公道么?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

夏萍说,蒋老师,我可是知道有些乡镇请的是专业演员,这可是违犯比赛规则的。我们的节目一是自编,二是农民自己演,您老可不能偏心哦。

蒋老头说,你怎么不早说呢?评委会定了后我可是就没看到你,你眼里就没有我们评委会嘛。人家都提前让我们了解了节目内容,我还以为石沟乡今年是空白呢。

夏萍的心就一沉,知道自己无意之中把这位主任也得罪了。赶紧说,蒋老师,我就是知道您是评委主任才不跑的,您是权威人士,其他评委还不是看您的记分牌?我们乡长说了,这次要是拿了奖,不光奖我,还有您一份呢。这不比提前跑要好吗?说完更紧地拉了蒋老头的手不停地摇,有一种撒娇的味道。又想乡长并没说要奖的话,自己的许诺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台上的喇叭里开始喊请评委们上台,蒋老师看一眼夏萍说,先招呼你的演出队去吧,我要上去了。说完捏捏夏萍的手扭身走了。

夏萍站在体育场门口发了会儿愣,突然就笑了。连她自己都觉得笑得很无奈。

演出结束后,夏萍心里有了底,她想自己的那台节目无论怎样都是第一名,夏萍搞了多年的汇演,这点把握还是有的。即使因为自己没送礼,至少也排在第三名,就有了决赛的资格,刘金子他们不就盼着进一次大礼堂么?况且从群众的情绪来看,这个第一名是稳操胜券的。三台戏摆擂台似的同时开演,人们却从体育场大门进来,在最近的西台和中台匆匆一过,而全部集中在东台下看石沟乡的节目。那一阵又一阵的掌声和喝彩声,那源源不断的人流,那超过另外两个舞台两倍以上的观众和台下热烈的情绪,都无言地证明了她的成功。尤其是唢呐联奏和板胡独奏,引起台下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人们对这几年在电视里看惯了的节目已失去新鲜感,石沟乡的节目令人耳目一新。就凭这一点,夏萍想评委们怎么也要给个三等奖。

然而,进大礼堂的决赛名单中没有石沟乡。

夏萍钻在家里三天没露面,连每一个参赛队都有的优秀奖也没去领。

乡长坐在夏萍家的沙发上,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事怪我不怪你,行了吧?我去对书记讲,谁要咱石沟乡这么穷呢?要是有钱,咱们也能请专业团的演员和导演,也能买得起好服装,也能给每个评委都送份礼。

夏萍说,我是没脸回石沟乡了,当年在城关镇,哪项奖也少不了我的。如今竟然不要一点职业道德,我这心都凉透了。如果都拿钱去请专业演员,群众文化还有什么意义?

乡长说,看来你是明白的啊,那还钻在屋里跟谁呕气?走,跟我回石沟,我今年给咱好好干,经济搞上去了,有了钱就好办事,保证明年各项活动咱都不落后。

夏萍说,你不是准备拿三千块买调动么?我也买回来算了。穷山恶水有啥值得留恋的。乡长眼睛一亮说,真的?你要是回来我一准回来。说完盯着夏萍看。夏萍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避开对方的目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候,乡长从怀里掏出一摞钱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说,这两千块是我偷老婆的,你先拿去给演员们发工资,等乡里松快了我还要给你钱买书呢。夏萍惊讶地看着那摞钱,说,你这不是寻着挨骂么?你老婆的厉害我可是领教过的。

乡长说,看你说的,我再怎么也是个爷们不是,还能让骂给吓倒了?等乡里有了钱我再还她,这一点她总会相信的,一个乡长弄不下这两个钱还当啥乡长。

夏萍心里一热,正要说话,刘金子一行人进来了,喊着,夏领导你咋就病了?我们请你去喝酒呢,乡长也赏个脸一起去。夏萍赶紧让了坐,说,我有啥脸去喝酒呢,来,先把你们的工资拿上给大家发了,这是乡长送来的,有点迟了,给大家解释解释。刘金子瞪大了眼睛说,咋,看不起我们这些王八们?我甚时说过要钱来?乡长说,按劳取酬么,你们辛苦了一冬天,为咱乡里争了荣誉,按说应该奖你们,可乡里如今没多的,就这两千块,权当是补助吧。别嫌少。刘金子说,有乡长这句话就够了,我们也算是在县里的台子上风光了一回,钱我们不要,给夏领导的图书馆买书吧,算是我们捐的。夏萍看看一圈人,不由得就说了出来,就因为咱们没送礼,没进了大礼堂,这都怪我。

刘金子说,你别生气,现在社会就这样吗,只要群众认咱的戏就行,你看那天数咱们台下的人挤得最凶。咱们拿那个奖能咋,还不是个王八班子?走走走,喝酒,不去就是看不起我们。

夏萍的眼睛突然就润润的,穿了件大衣拉着乡长就走,一群人咋咋呼呼地涌出了门,还没喝先有了几分醉态,真情袒露无遗。夏萍的眼被外面的阳光刺了一下,那泪水就忍不住了,热热地淌在面颊上,小溪般晶莹。

(原载《中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