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七姑八姨频频登门,没有农药污染不上化肥的蔬菜送进厨房,家养的鸡和兔子在蛇皮袋里扑簌簌挣扎,不喂人工饲料的鱼在黑塑料袋里摆着尾巴,敲得地板叭叭响。一次绑鸡腿的绳子散了,一家人追着那只还没打过鸣的小公鸡满屋子飞,吓得鸡把屎都拉在了餐桌上。山溪里躲了不知多少年的野生甲鱼,在打了蜡的木地板上一步一滑,被一双男人的赤脚踢翻肚子拨拉着。看看,到市场上贵一半呢,批发价给你们。等梅一民砍好价,然后舔舔手指数梅一民付给他们的票子,然后谦恭地在口袋里找零钱,然后堂而皇之地坐在客厅的皮沙发上边喝水边东张西望。有时候推开卧室门看看,还走进书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两页扔在书桌上。进卧室和书房时他们不会脱鞋,穿鞋不能踩地毯他们没有这个习惯。一次送羊的那个男人嘴里喊着进城里人的家要换鞋,却把一双羊贩子的脚塞进女儿的绣花拖鞋,等梅一民发现已经迟了。女儿一进家门就小狗一样拱着鼻子,嗅来嗅去嗅到自己的脚上,连鞋带袜子摔出窗外不算,差一点把脚上的皮都搓掉。
与女人沾亲带故或者不沾亲不带故的人们,都以能进市委宣传部长这样的家门为荣,说他们两口子是第一好官,是百姓部长和百姓局长。他们全家的生活因此被搅得一塌糊涂,常常睡午觉时被门铃吵醒,洗澡时客厅沙发上坐满等候的各色人等,大事小事纷纷而至,家仿佛成了信访局。晚上下级来家谈工作,看到他们以为是乡下的亲戚,同样谦恭的笑脸也就送上,他们便理直气壮地接受并把得意挂在眉梢。他们还盯着下级带来的礼品,那瞪成铜环的眼睛里什么内容都有,就是没有文化和礼貌。
吃了人家的嘴软,不加防腐剂的馒头和没有污染的瓜菜并不好消化,可馒头和瓜菜顿顿离不了。还是女儿一针见血:你们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贪小便宜吃大亏。宣传部长就不是人,就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关紧大门的官员就不是百姓官员了?你们要再这样,我就离家出走。
妻子说,这样才体现出你爸的平民意识啊,我愿意这样?
梅一民说,你能这样对待农民么?别忘了你爷爷奶奶就是农民。
女儿撇撇嘴,你别教育我,这些人还是农民?早都练成城油子了,你少掏一毛钱试试?
梅一民无言以对。
吃饭了,姑父。尖嗓子扯着嗓子,让梅一民吓了一跳。姐夫快来,卖菜的女人笑眯眯冲他喊,随手把板凳塞在他屁股下。他恍然大悟,不由得乐了。往日的“梅局长”,今天突然改作“姑父”和“姐夫”,当然陌生,却透着一股子亲情,刹那间推倒了他与他们之间的那堵无形的墙。仿佛他又回到了村里,与本家族的兄弟姐妹坐在场里,他们众星捧月般围着他,听他讲城里人的逸闻趣事,也给他说端泥饭碗的辛苦和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让他给出主意,想致富的门路。那一刻他是当然的主角,谁要他是村里第一个推荐念大学、第一个当官,又第一个变做真正的城里人的男人呢?
卖馒头的男人递给他一支烟,点着后甚至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仿佛说哥们你干得不错,分明是把他当做卖水饺汤圆的同行们来看。
围着小木桌他们吃饭。梅一民发现,只他和卖馒头的男人坐着,女人和其他人都蹲着吃。虽然只有两个板凳,这里却只是体现了男女的不同待遇,并没有对他的格外尊敬和照顾。这典型的民间礼仪,真是有趣得很,这种礼仪里没有世俗功利,没有阿谀奉承,更没有算计,让人心情轻松舒畅,毫无戒备。
这几年随妻子经常去一些场合,只要不是工作宴会,只要没有比妻子官职高的,哪一次他都会坐在主位置上。但凡设宴的哪个不是鬼通猴精,往往一桌子人围着他一人转,酒敬了一圈又一圈,掏心掏肺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梅一民心知肚明,清楚那琼浆玉液里藏满高胆固醇,明白那推心置腹中布着陷阱,却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喝酒时豪爽至极。仿佛那一刻才是他的庐山真面目,回家却翻江倒海,难受得彻夜不安。有一回与那位没有竞争上宣传部长的县委书记撞在一起,两人旗鼓相当,当场就如两摊泥滑下椅子,让各自的司机背回家。
妻子说,知道我不会当着众人拦你,那命可是自己的,喝坏了我本事再大也替不了你受罪。
梅一民说,我这不是撑你部长的面子吗?我这不是为你吗?我怎么就好心变做了驴肝肺?
妻子说,你以为你喝倒了他就赢了?你那是害我知道不?你那叫丢人现眼知道不?懂不懂官场游戏规则?说白了你就是上辈子没见过酒,狗肉上不了大席面的东西!
梅一民说,喝不了酒算什么男人,你愿意人喊我“怕委会主任”?
怕委会,顾名思义,怕老婆委员会,是市委大院里常说常新的段子,编进去的男人,老婆当然的河东狮吼,妻子不是不明白。却从此以后不再请他双双赴宴。
今天因为他和女人组成的新关系,一声姑父和姐夫,把他拉进他们的圈子,却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泛起在心里,一点一点蔓延。他对着他们笑笑,连自己都觉得这笑与他们的笑仍隔着一种东西,他搜肠刮肚地寻找与他们可说的话题,说出来的却是一句接一句的“吃菜吃菜”,再没有下文。
卖馒头男人夹一筷子牛肉塞进嘴里,唔噜着说,我给你们讲个笑话:母老鼠、小老鼠和公老鼠三个碰在一起,公老鼠说:你们各位最近忙什么呢?母老鼠答:忙高科技呀?问:什么高科技呀?答:就是什么样的老鼠药都吃过了,没事。小老鼠说:我也忙高科技哩。我可以在世界上所有的老鼠夹上跳迪斯科,没事。两人同时问公老鼠:那你忙些什么呢?公老鼠诡异地笑笑说:你们都忙高科技,我忙低科技,现在顾不上跟你们聊了,还有几只猫在家里等着,我得赶紧回去日猫。
扑地一下,梅一民嘴里的饭全喷在了饭桌上。
几个女人赶着问,后来呢?
男人说,完了,没有后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没意思,老鼠还能日猫啊,假的假的。女人们喊道,筷子重新伸向盘中。
男人解释,我也是听来的嘛……梅一民听不见了,他的心飘走了,飘得很远很远……
岳父家每周六晚饭后要开家庭例会。因为梅一民前一天晚上与妻子的争执,这次会的主题是解决他们的夫妻矛盾。已是年关,在外上大学的小舅子也回了家,女朋友因为还没有领结婚证被送往市委招待所住宿,所以小舅子身子扭向一边,满脸尽是对父母的不满。
说说你的理由吧,一民!岳父慢悠悠道,把身子在沙发上靠舒服了,慈祥和疼爱都在目光里。他从心里看重这个女婿的才华和人品,美中不足的是缺乏从政的素质,所以他把他安排进文化馆搞创作,也算是人尽其才吧。
我想今年回家过年。梅一民小声说。正式成为这个家庭成员的那一天他就开始改说话的习惯,不再大声。别以为简单,那是一项漫长而艰巨的改造工程。他永远忘不了没结婚时第一次来吃饭,只要他开口说话,岳母必用一种诧异的神情看他,看得他毛骨悚然,好像他是一个长着三只眼睛的怪物。后来岳母在厨房里提醒女儿的声音却格外洪亮,我和你爸都没有门第观念,不会嫌他出身农村,但你自己要想清楚了,观念上的差异是无法消除的,比如说话……他这才明白说话声音大小并非习惯问题,而是一种文明的标准。
必须要回家过年吗?岳父继续问。
我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我爸说,过年就要在自己家,在岳父岳母家,这样不吉利。
别拿你爸做借口,我还不知道,回村里炫耀你一个农民的儿子娶了城里人做老婆,炫耀你父母跟宣传部长工会主席结了亲家?对不对?你这是虚荣!你为我想过没有?我总不能为了你那点虚荣,专门做一身棉衣棉裤回村里吧?你为贝贝想过没有?她才三个月,从这暖气屋子里抱出去会不会感冒?还有,我不习惯农村的厕所,不习惯跟你家人坐一起吃饭让他们的唾沫星子溅进我的碗,不习惯一家人用一个脸盆,不习惯尿盆放在屋里的气味,不习惯村里人像看大熊猫一样看我。要回去你一个人回去,我就在这儿过年。妻子根本不理睬父母的阻拦,连珠炮般放完退出会议,在保姆手中的女儿脸上亲了亲回了自己房间。
我看这样吧,不能在岳父岳母家过年那是旧观念,我们不提倡。你们还年轻,不要把钱花在路上,就在咱家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吧。岳父没有让女婿下不来台,迅速结束家庭会议,一锤定了音。
小舅子看不过眼,说,什么旧观念不旧观念的,不就是想回自己家过年吗?这不人之常情吗,谁家不是这样,用得着上纲上线?人家老远地跟我回来过年,就缺那张结婚证,就把人家打发到招待所去住,你们这是啥观念?
岳母呵斥儿子,你这是跟自己的父亲说话吗?还有没有规矩?
小两口自然是没有回村里过年。初五刚过,梅一民就借口工作忙搬出岳父家住进文化馆,一直到清明时妻子抱着孩子跟他荣归了一趟故里才罢休。
只是梅一民心里难受得一塌糊涂,预先设计的结果并没有如愿以偿。最使梅一民想不到的是父母见到城里儿媳妇的那种不知所措,餐餐饭像供神似的不说,上坟时母亲抱着孩子,老妈子似的跟在媳妇身后,他为妻子撑着伞,父亲把专门抱来的棉褥子铺在坟前,也没有使妻子高贵的膝盖跪倒在祖宗面前,只是鞠了一躬。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去年仙逝的奶奶时,她在一旁没事人似的摘油菜花逗孩子笑,惹得一村人像看西洋景。从此那个清明节成为梅一民永远的心痛。
往事不堪回首。
牛圈和羊栏扎起来了,一色的青砖簇拥着磨坊,远远望去,俨然山坳里一户农家,日日有炊烟升起,夜夜有烛光摇曳,牛羊在地里吃草,妇人在灶前做饭。窗前那星灯火熄灭时,人便与山与牛与羊与鸟一起睡了。不知不觉中夜幕徐徐拉开,开始了一台狂欢的歌舞、戏曲、杂技、小品的拼贴。男人时紧时缓的鼾声与女人梦中的呢喃,悄悄钻出窗户的缝隙,与林间草丛的精灵们翩翩起舞,伴着潺潺的山溪一路下来,在旷野里纵情寻欢。山里的夜是声音独霸的世界,细细听去,分不清是麦苗拔节吐穗的叫喊,还是土地敞开胸怀迎接甘霖的欢呼,还有不甘寂寞的田鼠和地虫的啾鸣。树叶草尖上挂了一夜的露珠,仿佛等不及晨曦那一声号令,争先恐后地聚集了全部的能量,沉沉地下坠然后爆裂,爆裂,涅在脚下的泥土中。
女人们总是好奇,挎着竹篮从村庄里走来,磨坊里转转,牛圈羊栏里溜一圈,乜一眼梅一民,喊着嫂子长嫂子短,说你掌柜还是个作家嘛(这里的人问丈夫喊掌柜),写一个字挣好多钱吧?难怪躲到这没人的磨坊,清静得很哦。
女人红了脸,支吾几句赶紧领她们去苜蓿地。女人们离去时,一片苜蓿花就不见了,像是紫色的绒毯被撕下了一块,边沿的参差不齐让人心疼。女人愤愤道,这些人真不知足,自己尝新鲜拽两把也就是了,可你拿去卖钱,我种苜蓿干什么?要晒干了冬天喂牛,我都舍不得吃呢。咱们今晌午就吃苜蓿花饺子。
你怎么知道她们卖钱?梅一民问。
我在菜市场看见了。贵着呢,一斤卖十块钱。我是抹不开脸,你不懂,这村里人得罪不得,看咱们包地眼都红了。女人唠叨着,手里拣着一把苜蓿花。
梅一民说,算了算了,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农民么,就是农民。
女人张了张嘴,把话又咽了回去。
隔两天女人进一趟城,去时把电脑放在馒头铺子里充电,回来买些豆腐干和生活用品。女人说,这山根是背阴,气候凉,屋后园子里的豆角黄瓜要七月才能上架,要不,咱们在苜蓿地里建一个大棚,就能一年四季吃鲜菜了。
梅一民说,建大棚要万把块钱呢,咱们现在是特殊时期,要节约每一个铜板。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女人说,还有,这豆腐干我可做不来,你又顿顿离不了,只能进城买。
梅一民笑呵呵地,没关系,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电脑有了电,梅一民的心情就愉快了许多,就能在凌晨工作几个小时,女人的絮叨就像是电影中一段插曲丝毫不会影响他的情绪。
村长来了,围着磨坊转悠了一圈说,梅局长你能不能想办法搞点资金,咱们先给你接上电?其实也简单,从沟那边村里扯线过来,十几根高线杆,十来万块钱的事,对你还不是小菜一碟?有了电,首先你是受益者,不用去城里充电还能看电视。接下来咱们把这后山里的泉水蓄起来引过沟,村民们就都能喝上优质矿泉水了。下一步,咱们再搞些设备,办个水厂,让全市人民都能喝上咱的优质矿泉水,这对全市的经济腾飞有多大贡献?咱这山里可就热闹了,你也就不冷清了。
梅一民嘴上哼哼着,事后想想仍决定夜夜秉烛。这里盖工厂安机器,那还叫磨坊吗?那他还住在这干什么?就让村长继续梦想吧。
再说,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冷清。
春雨细无声。
盛开的苜蓿花仿佛一地的勿忘我,染紫了山根的雾,染紫了地边的小路,染紫了树木和小草,仿佛把雨也染紫了。浅浅的屋檐下坐着女人,手中的毛衣针上下翻飞,紫色的纯羊毛线在指间流动,似乎把一世界的紫色都揽在了怀里。打着伞从苜蓿地里转来时,梅一民竟有点舍不得走近,欣赏着朦胧于雨中的景物,天高地阔,静定思游,那一刻他觉得世界上唯有紫色最有风韵。
夏之声
最先让人眼亮起来的是崖根那株石榴花,一朵,两朵,绿叶间藏着。然后一天早上突然就满树的灿烂,争先恐后,你拥我挤,人的眼睛也像被火点着了,生生地疼。苜蓿花已经开过一茬了,那几只羊里多了一只小羊羔,咩咩叫着,捉迷藏般在牛腿间蹿来蹿去,对悬挂在头顶的牛的乳房,明显地感到了不可思议,仰头看了又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牛们是明显地胖了,仍然低头在吃,吃饱了就卧下,然后嘴里就吐出白沫,一圈,又一圈,堆着。蓝天上挂着白云,半天不动,仿佛把时间也挂在了那里。
女人一天到晚手脚不停。割苜蓿喂牛喂羊,晒草,洗衣服收拾家,当然,还做花样饭给梅一民吃。女人的话像车轱辘,于是梅一民知道苜蓿必须按时收割晒干打成捆,然后储存在棚子里,要不冬天牛就没有饲料。女人不想雇工,自己每天割几垄,边割边晒,边晒边存。女人反复强调,这苜蓿晒到半干时最怕天下雨,一场雨淋过,苜蓿发了黄,牛就不爱吃了。
梅一民除了写作,每天必做的功课是铡草,这活女人一个人干不了,他是男人,男人就得握铡刀。每天日落前,女人把割下的苜蓿一捆捆背到铡刀前,然后双腿跪地,把苜蓿搂在怀里,一把一把往铡刀下。梅一民抬起铡刀,再双手使劲按下去,利用屁股的坠力使着劲儿,咯嚓一下,咯嚓又一下,浓绿的汁液就染绿了雪亮的刀刃,带点苦涩的草腥味儿就扑鼻而来,浸漫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