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韵
杀出“围城”第一天,睡眠就让梅一民弄丢了。
女人猫一般蜷缩胸前,像以往每次摸到他身边,悄无声息。不同的是,单元楼里的席梦思一声不吭,为主人自觉地守护秘密。近在咫尺的两人因共守一个秘密,就要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中使用智慧。要忍受情感压抑的诸多折磨。也因为这样的艰难不易往往做了抵达幸福的铺垫,这折磨里也就有了期待的幸福和憧憬的甜蜜,有那么点冬天过去是春天的意味。
春天终于姗姗来临。
磨坊里的木板床很是张扬,吱吱呀呀了两下,静夜里就有点手舞足蹈。像是花轿前的唢呐声声,不仅仅是喜庆,有点鸣锣开道的意思。更像是婚礼结束后进入洞房,可以长驱直入。还有理直气壮。
曾经,在妻子的床上与不是妻子的女人做爱,那种冒险和精神释放,比肉体的膨胀和快意,更让梅一民迷恋。那种全新的体验与感受,使梅一民觉得自己又回到当年,在滚滚麦浪里挥舞镰刀,在修水库工地上拉车飞奔,青年突击队的猎猎红旗简直就是他梅一民的象征。
女人一开始就顺从他调教,像听话的小猫。鼻息轻如纸扇,一点一点,煽旺了即将熄灭的火堆;唇如温泉,一波一波,浸润出那柔软的雄起;肢体缠绕,牙齿啃咬肌肤的一刹那间,丹田之处陡然涌出重新做男人的豪气,管涌一样顺着血管势不可挡,充溢全身。若是划根火柴,怕是骨头都会在顷刻间熊熊燃烧呢。那一刻的女人像春雨刚刚浸润过的土地,在犁铧的深深插入中翻卷起一片片泥浪,散发出青草般的腥味,让梅一民感动而又着迷。
好女人就是好女人。跟她的保姆身份毫无关系。男人从温柔乡里爬起来自然会气贯长虹英雄无比。梅一民这样认为。
可是,这曾经的美好感觉荡然无存。此刻,磨坊里的木板床因少了妻子的熟悉气息难以激起他的兴奋,仿佛在一双眼睛的盯视下做爱的刺激也消失殆尽。尽管久盼的梦想变为现实,柔情却迟迟不肯化做激情奔涌,像高原缺氧永远烧不沸的一锅温水,紧要关头再加柴薪也没用。
在他冲出“围城”的第一个晚上,在保姆不再是保姆的今天,梅一民把许多意外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发生。
这样的意外比丢了睡眠更可怕,让梅一民脸面丢尽。
磨坊其实不远。下了环城公交车,穿两畛麦田,再跨一条裤带般的小溪,山穷水尽处小路一拐弯,就会柳暗花明。不说那片绕在半山腰的松树林子,只山根下一坡坡的苜蓿,就会撞得你目眩头晕。梅一民第一次看到时就愣了,惊讶这个不事张扬的女人,怎么就藏了这样的见识在心里?封山育林搬迁时一纸契约,这片坡地就归了自己。只七百多天,那些酸枣棵子就变成了苜蓿地,铺天盖地。花盛时,那几只羊和牛就像在紫色的海洋里游泳,起伏间波浪轻涌花枝摇曳,远远望去仿佛不是了凤城的郊区。枣林前两间土坯房立着,檐下一串红辣椒,缕缕青烟从屋檐的灶下钻出来,袅袅上去,山坳就一扫曾经的荒凉,一派诗情画意。那一刻梅一民触景生情: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我梅一民也有做陶公的一天啊,感谢上天!
此刻,月光水一般漫过钉着透明塑料薄膜的窗户,昔日的磨坊里像镀上了一层水银,阔气无比。旧年的面粉似乎还积存在头顶的椽子上,在这深夜,散发着好闻的麦香味。女人知道他讨厌那些蓬松棉充气垫水枕之类的时尚玩意儿,千辛万苦地从造纸厂弄了麦秸来,只要把头埋进枕头,轻轻一吸,麦秸的清香就会扑鼻而来,仿佛时光又倒了回去。
也许,妻子刚刚开完会,或者,下乡回来。想吃一碗面片,他亲手揪的。撒了姜丝和芫荽,滴了芝麻香油和老陈醋。
可是,他走了。
妻子瞠目结舌。妻子无所适从。妻子哭天抹泪。妻子乱了方寸。她甚至,后悔莫及。不再是脂粉阵里的英雄,而是一个女人。真正的女人。他的走使日子变成一团乱麻,他的走像是驶出轨道的列车,他的走突然加倍显示出他存在的价值,他的走带来的一切后果,似乎比走本身更有意义。
这种情绪无止境地蔓延,汹涌如冲开闸门的洪水,席卷了他。
这竟然也是一种幸福啊。
从未有过的满足啊。
高傲而又自负的妻子是否知道,此刻她的丈夫正在他的新家里与另一个女人同居?
梅一民精神抖擞,伸胳膊撂腿,人就像了一跃而出的朝阳,浑身蓬勃。那万道金光环绕周身,骨骼与肌肉便不再僵硬,如同崖边的柳丝,随风翩纤。心更是如奔跑在阳光里的小羊,活蹦乱跳地想要冲出胸腔,尽情撒欢。
他舞动着,唱起小外孙曾经的歌:小朋友,起得早,我们来做广播操,伸伸腿,弯弯腰,蹦蹦跳跳身体好。节奏、旋律和动作,一丝不苟,模仿得惟妙惟肖。老夫聊发少年狂啊,有何不可?然后开始做吕洞宾的养生功,吸两下呼一下,双腿弯曲,两臂舞动,大鸟般绕着苜蓿地兜圈子,一圈,又一圈。清风从耳边抚过,小鸟在林间赛歌,如此的环境把正常的呼吸加以改变才是最新的长寿秘诀,可以申请专利哇。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频。”摇头晃脑,哦然吟诵,春色岂是你江南最佳?满世界的春色皆在我眼中哇,小区的绿地算什么?花坛算什么?
狗屁!
女人走向那只母山羊,蹲下来揪住羊奶子塞进手中的搪瓷缸。紫色花雾埋了女人瘦小的身躯,母羊的肚子附在她脖颈上,两个身子紧紧依偎,似乎分不清哪是人哪是羊。童年时母亲搂着他挖地菜捡麦穗的情景突然就出现在眼前,多么相似。
闻闻,香不香?女人的声音柔如缸中奶。趁热喝吧,这奶可是真鲜奶,别看超市里那些名牌,都有防腐剂。
他支棱着胳膊,像架葡萄藤的水泥桩子。
端着缸子,看着女人扭身解开拴在屋侧木桩上的牛,看着早晨的第一缕炊烟缠绕在屋顶,看着人与景,恍惚中不知是人在景中还是景在人中。没有防腐剂的鲜羊奶什么味儿?让眼前的情景给冲得烟消云散。
突然,一股热流从胸间涌上: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从此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恩爱苦也甜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蒲州梆子的快二性板从梅一民的喉咙里,井喷一样蓬勃而出,那唱词竟然合辙押韵,伴随着一连串地甩袖踢袍吹胡子瞪眼,前所未有的高亢激昂,回肠荡气。
女人笑成一朵花,笑声小手锣一样丁零当啷滚过苜蓿地,把那些花也染紫了。笑过了,从灶前直起腰,顺手把窗台上的一卷手纸拿下来,展开撕下一条折成两层,连同一张旧《参考消息》一起递给他。
一声“谢谢”,就从梅一民嘴里脱口而出。
谢啥?你是谁,我是谁?一家人咋又说这两家话?女人嗔道。
对不起,我又忘了,该打,该打!梅一民伸长脖子在自己的脸颊上装模做样地拍。
啥对不起对得起的,又来了,狗改不了吃屎啊,你在跟谁客气?女人佯装生气了,扭屁股揭起锅盖,小米粥的香气就扑鼻而来。
该死该死,娘子息怒,小生这厢有礼了……呀呸,又是这该死的礼,怎么今天尽犯错误呀!不过,下次这纸你少撕点,我当初还用蓖麻叶和土块擦屁股呢。咱们现在不比以前,别人送的东西还往外扔呢。咱们现在要自食其力,要过回归自然的日子,首先要节约不是?我带头就从这一张手纸做起。说完把手中的纸又撕下一半,重新裹在纸卷上进茅厕去了。
踩两块石头蹲土坑,解开裤子苍蝇轰地趴满屁股,十分钟腿就不是了自己的腿。不就是几十年前自家屋里的茅厕吗?并不陌生,可今天却让梅一民一次次进出,不免给这世外桃源打了几分折扣。
坐抽水马桶读报纸四十分钟,才能享受排泄快感。啥时候惯下这坏毛病?
平地是男人的活儿,当年我带领青年突击队,平田整地可是一把好手。你信不?梅一民脱掉身上的皮尔·卡丹西服,挽起衬衣袖子,先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把铁锨掂了又掂。女人夺过铁锨,把他推回屋子,按在椅子上,这牛圈羊栏草料棚你就别操心,我可不能让做大梁的当椽子使。你就安心干你的正事吧。
所谓的正事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他在永乐县文化馆创作组写剧本,曾经把《线腔的艺术渊源及魅力》当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后来,妻子要到另一个县去做妇联主任,女儿正上学,随妻调动便成了唯一的选择。再后来,那个线腔剧团也树倒猢狲散了,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梅一民仰天长叹:这是民间瑰宝啊,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它消亡不成?
此刻,在纸箱里埋了多年的资料被女人码得整整齐齐,堆放在那张两屉桌上。笔是他曾经最喜欢的英雄金笔,粗黑的管和老式笔尖,墨水也是他喜欢的碳素。铺开稿纸,听着笔尖游走在纸上的沙沙声,曾经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可现在,熟悉全换成陌生,面对纸笔灵感跑得无影无踪。离家时只带了笔记本电脑,这里没有通电,这时尚的玩意儿就成了摆设。
迷上线腔是那年带剧团赴省城参加小剧种调演,参赛剧目是他改编的传统折子戏《隔门贤》,讲述了一个姑娘在除夕夜为穷困潦倒的未婚夫偷自己家里食物的故事。俗话说一旦挑八角,闺门旦邢月兰就是线腔剧团的一棵大树。这女孩生就一副林黛玉的坯子,却没有林妹妹的多愁善感和小心眼,一脸的纯洁和明朗。在省城剧院里,刚刚十七岁的邢月兰把一个善良多情的闺中女演得活泼可爱又娇媚,让摄影记者的闪光灯频频不断。各家报纸都把她的剧照放在头版,评论更是如潮,说这个小旦新秀,若不是线腔这个不为人知的小剧种,前途不可限量。她为地区捧回第一个春花奖,也让梅一民拿回全省唯一的剧本移植一等奖,俩人捧着奖牌的照片放了二尺大,挂在地区文化局门前的橱窗里,被誉为一对金童玉女,很是沸扬了一阵子。
从此,梅一民隔三差五往剧团跑。演员靠剧本,剧本扶演员,哪个剧种都得有自己的看家戏。他认为自己只要写出好本子,戏剧明星就会在他手中冉冉升起,他的剧本也会随之身价百倍。身价百倍的剧本和冉冉升起的戏剧明星就能使这个濒临灭绝的小剧种起死回生,这戏剧明星就会像梅兰芳常香玉一样,最终成为一代名伶艺术家,他梅一民难道就不能当曹禺第二?还有不为人知的是,那邢月兰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一想起她,创作灵感就会源源不断,激情不减校园诗人当年,梅一民隐隐感到,自己施展抱负的机会已经到来。
可他没有想到,老天存心不想成就他梅一民,明星瞬间就划过天空陨落在大地,连那短暂的辉煌也流星般消失在茫茫宇宙。听到噩耗后他傻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划根火柴烧了刚为她改编的新剧本《牡丹亭》,热泪长流祭奠冤魂。火熄烟烬后他站起来擦干眼泪,冲到线腔剧团团长家里,对准他的鼻子抖起食指和中指,吼道,你,你是个罪魁祸首知道不?
团长莫名其妙。
他继续慷慨陈词:不嫁给你儿子邢月兰就不会怀孕,不怀孕邢月兰就不会生孩子,不生孩子邢月兰就不会死于血崩。才十八岁呀,这么好的演员让你父子给葬送了,这么有前途的戏剧明星惨死在产床,罪魁祸首不是你父子是谁?千古罪人,千古罪人呀你们!
抱着哇哇哭叫的女儿,正处在丧妻悲痛之中的武生一个旋风腿,就让梅一民摔倒在邢月兰灵前,掉了一颗门牙。他竟然顾不得去捡自己那颗牙,抱住邢月兰的遗照号啕不止。
从此,人们都知道文化馆有个线腔迷,说是迷戏,其实是迷唱戏的女人。
妻子说,让人打掉牙了?没打断腿呀!
梅一民捂着嘴说,谁吃饱了撑的往死人身上泼脏水?我这是撞电线杆子上了,再说我敢吗?
妻子撇撇嘴,量你有贼心没贼胆,告诉你,我们妇联可是专管这事的。人家打掉你一颗门牙,算你运气,她要是没死,我让她滚出剧团,看她还敢不敢拿戏台上的骚劲来勾引男人!
此刻,那个常在梦中的闺门旦突然就出现在眼前,一颦一笑,一声一腔,千般委屈万种风情,寂寞嫦娥舒广袖,灵感就在这一刹那间突然而至。
手中的如椽大笔却乱了方寸,颤颤抖抖任性随意,又涩又木,不服从自己指挥。歪歪扭扭的一行字爬在纸上,像乱窜在水盆里的蝌蚪。灵感又倏尔消失,和那个美丽的女鬼一起遁去。梅一民突然发现,正是眼前这无用的电脑,让自己失去了用笔写作的能力。
一阵笑声从窗外撞进。
一个尖嗓子的女人喊道,三姑呀,你放着洋房子不住钻这小磨坊干啥?你还真靠种苜蓿发财呀?另一个粗声大气的女人喊道,大姐你可别犯傻哟,这出来容易回去难,你这农民还没当够哇,好容易傍了个吃皇粮的,我们都说你最有福气呢,你倒好……
小声点,他在屋里写书呢。女人嘘一声打断她们。
声音低下来,却越发清晰地钻进梅一民耳朵。写书干啥?听说写书就不挣钱,光分他老婆一套房子就顶多少本书呢,傻不傻呀,硬是不要?大姐你可别犯傻,咱可不能老了担个风流的虚名,咱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他睡,咱要那张结婚证不是?明媒正娶不是?梅一民悄悄笑了。
粗声大气的女人在市场摆菜摊,是女人的邻居,曾经因为跟收税的打架被拘留,到家里找帮忙。那尖嗓子是她本家侄女,与男人租间小门面蒸馒头卖,一次炉子占道被工商局扣了营业执照,也是他让妻子的司机去摆平了。还有做蛋糕开粮油店承包旅社甚至卖鸡蛋的,来借钱借宿办事走关系,为孩子上学分配找工作。一个保姆办得了什么事?都是揽给他的活。许多事还要妻子亲自出面。村里人特别实在,帮一次忙会记你一辈子,逢年过节就多出几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他们家就一直吃着尖嗓子铺子的馒头,那馒头跟卖的馒头可不一样,专蒸给自己吃,面粉不加增白剂,发面用家做的酵子而不是发酵粉。妻子吃惯了她铺子的馒头,遇到下乡就犯胃病,尖嗓子就把馒头切片晒干,隔几天送一兜子,从此,这种馒头片就常年不断地搁在妻子的小车里。
三姑,我那个伙计说地基挖好他就送砖来,随叫随到,误不了事。说话的是尖嗓子的男人,去他家总是不记他家的规矩,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客人走了(卖馒头的也算客人),妻子一边开排风扇一边嘟哝着“什么素质”,梅一民说,王书记不也抽吗?你怎么不说素质,还拿红中华招待?
妻子悠悠道,王书记抽烟,那是风度,哪像你们。
“你们”是什么意思?我几时成为“你们”了?沦落为引车卖浆者流了?不是退居二线,未必就熬不到你的级别?那文化局长未必就不是我的?连王书记都说,你上副厅不过是沾了女干部年龄的光,论资历你还比我晚两年呢,你以为我真是只配当副局长的料?梅一民愤愤。
妻子却不再与他理论。梅一民不怕理论,就怕不理论,妻子一不理论,他就没有了对象,没对象这理论还有什么意思?就像演出没有观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