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秋禾话书(《花园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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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点墨书语(5)

新刊一到,往往在不经意间就翻阅一过,知道了许许多多作为一个苏南游子所不曾知道的乡土掌故、风物人情、春秋故事和姑苏新貌。“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杜甫《秋兴》)。从首都到省城,《苏州杂志》曾经是我往日南北方生活中,多少个夜晚寄托故园心事的载体。日前接到主编陆文夫先生来函,他提醒了我家乡的这份杂志创刊至今已经十周年了。真个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也,我清点了一下收藏在书橱中的杂志,果然已经是厚厚的一摞子了……十年来的《苏州杂志》,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编刊风格……已经实践了我在九年前所期待的“导引苏州文化的建设,既扶正固本,又继往开来”的真切愿望。

就我个人而言,大致在五年前曾被罗致成为《苏州杂志》的作者。那是二〇〇二年第二期始设的一个名为“千年书香”的专栏,编者在按语中说:“明清以来,苏州地区的私家藏书蔚然成风,形成了中国南方独特的藏书文化……作者为藏书研究的专家,且听他一路说下来。”

其实这一路走的并不长,我随后也只写了《“虞山派”藏书事迹》、《苏州古旧书业风情记》、《潘祖荫家的收藏》等有数的几篇,就忙别的去了。倒是由叶梅云女史所绘的插图,古朴而典雅,颇得明清书卷文化的遗韵,为拙文增色不少,可惜多年来无缘识荆。

再以后,就是承范小青女史美意,我和我父亲所写的“乡下月”系列,得以在去年和今年的《苏州杂志》上陆续发表。

“文夫合当姑苏住,小巷遍写人风流。”从泰州而来,得以居停姑苏一个甲子,这是作家陆文夫的幸运,也是苏州城市文化的幸运。每一个陆文夫作品的读者,其实都是被重新演绎过的“陆苏州”文化的接受者,而一期又一期被编辑着的《苏州杂志》,乃成为他为苏州文化继往而开来的一座文字丰碑。无论是“老苏州”还是“新苏州人”,我们都应该十分珍惜和爱护这份《苏州杂志》,因为它已成为苏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重要地标了。

——在中国当代文坛上,有哪个作家能够在自己精巧创作的文学亭台外,为自己所在的地域创意建造起一座巍峨的文化楼台来?有之,则苏州陆文夫是也。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来,“陆苏州”是可以入祀沧浪亭名贤祠的一位贤良人物了。

(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十九日)

5、《女同志》

人生是不容许假设的,上帝也从来不会让人知道他的底牌。一个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才女生,因未能自安于市郊一所中学做语文老师的岗位,所以借助于市级机关招聘公务员的一个机会,从此由市妇女联合会而市委办公室而市委宣传部……涉足南州官场,置身机关是非,沉浮人事恩怨,演绎了一个知识女性另一番青春作价的人生故事。范小青的长篇小说新作《女同志》(春风文艺出版社,二〇〇五年五月),以作家对当代江南官场与知识女性机微的洞悉,创作了一曲令人唏嘘的另类“青春之歌”。

故事是从万丽成功考取公务员开始的。

万丽从南州市妇联宣传科的科员起步,到小说结末成为该市副市长的三个备选人而告一段落。二十余年的官场历练,在经历了太多的是非恩怨,太多的郁闷焦虑之后,女主人公在一个新的官场高点上,再一次面临着沉浮荣辱的人生大考验——当然,这与其说是宦海沉与浮的仕途选择,毋宁说是做人或做官、为民或为位的道德抉择。范小青的新作构思精妙,文笔细腻,在展示南州官场小风景的同时,揭示了青年知识女性如何选择人生道路的大课题。

在小说行文将半的时候,万丽的一段内心独白第一次让她自省了当初人知人羡的选择:

万丽闻着弥漫了一屋子的酒气,久久地难以入睡,千思万想,当初怎么就听信了康季平的话,跑到机关来,要不是这一步跨出去,后来的日子就会大不一样,她也不会认得孙国海,也不会有向问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也许会找一个同事结婚,平平安安地做一辈子中学语文老师,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了,再回头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往前呢,前景实在是暗淡得很,无论是事业还是家庭,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对曾经两年的平平安安的学校生活的回望和反思,其实正是基于多年来对风风险险的机关生活的后怕和前瞻。与当代中国形形色色的机关一样,万丽涉足机关的第一课就是认识并且日益掌握以至于熟练运用机关人事及其种种“潜规则”。而事实上,正是那些“潜规则”所构建的“官场文化学”,引导着女主人公的全部人生悲欣。

这部“官场文化学”的导论,是从万丽目睹机关同事如何试图利用会议交际来寻求“机会”开篇的。而“机会”,正是《女同志》中最重要的一个关键词。当她随后参加全市宣传工作会议之际,来自基层县委宣传部的另一位女干部的感慨,为她启了蒙:

开会是个机会,你不抓住机会,下次还不知等到哪一天再有机会呢。再说了,这个机会你不抓,那个机会你不抓,最后机会就不理你了。万丽想起伊豆豆那天在联欢会也说机会,也要去抓机会用茶水敬人,结果却被她无意中用捡钱包的比喻使她打消了念头。其实徐英的话也是自相矛盾的,既是一点点心意(她带到会上来送人的当地土产白果),又是抓机会,到底要抓什么机会呢?但万丽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能够体会一点徐英的意思。

多少开了一点窍的女主人公不久就直接领受到了“机会”所给予她的“好处”,由于市委向秘书长的特别青睐,她不仅很快提升为副科长,而且第二年就从机关大院里比较边缘化的妇联调入了南州市委的核心单位——市委办公室,机遇让她登登两步就登上了南州官场的天梯,前途一派锦绣。

然而官场的不测风云几乎随之而至。因为万丽无意露出的口风被人利用,导致了向秘书长职位的颠覆,相应地万丽也跌了一个大趔趄,在核心单位陷入了边缘化的处境。这是步入官场以后女主人公获得的第一个惨痛教训。教训让素无历练的万丽马失前蹄,沮丧至极。

不时隐现在万丽这位“女同志”身后的,是自任“人生导师”,并声称“会一辈子关心”她的当年的大学同窗、恋人,如今的南州大学教师康季平。在小说里,康氏既是一个洋溢着知识理性的智慧化身,也是作家预设的一个情节伏笔和人物悬念。他如影随形,每当女主人公陷入困境的时候,都会自动担当起振厄济困、进退导航的角色:

康季平说,调了单位后,你就开始等待。万丽说,等什么?康季平说,等机会。万丽说,要是机会老是不来,永远不来,等老了怎么办?等老了,就算机会来了,不是等于没有机会吗?康季平说,万丽,你不要这样悲观。调了单位后,你就开始等待。万丽说,但是我看不到希望在哪里。康季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停顿下来……

当万丽随后心灰意冷地说,“没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我看穿了,也想穿了,没有意思,算了”。康季平摇了摇头说,“万丽,你不行的,你做不到的,你是要进步的人”。由此导出《女同志》中另一个重要关键词:“进步。”

官场上的所谓“进步”,特指机关内职位不断升迁的进程,事实上正是它构成了“官场文化学”的主旋律。人人都在场上奔走着,人人都想通过奔走冲到前列,于是你挨我挤、你冲我突的不和谐自然与日俱增。在你有就意味着我无、你进就意味着我退的制度安排下,无分良莠善恶,都难逃争竞取夺的天网。因此当万丽听到康季平说出“进步”二字时,忽然冷笑一声道:

要进步?谁不想要进步?康季平说,你和别人不一样,这是你骨子里生命里的东西,是你与生俱来并且会一直伴随到老到死的东西,你是非常非常看重的,你不能没有进步,所以,万丽,你绝对不能闷在办公室了,闷在这里看脸色,会把你的自信全看掉的,会把你的能力全看掉的,你的生命的光彩都会没了的,你会未老先衰,你会——

女性决定性格。在康季平全能全知的形象映照下,早期的万丽“头发长见识短”的女性思维特征表露无遗。如当万丽调动到宣传部,“进步”却依然受挫,滋长着“我根本不用努力了,再努力也是白费”的恶劣情绪的时候,依然是康季平显身拯救,他告诫说:“不对,我说过,等待机会。这时候,最需要的是你的坚强。”并设法让她成为了免试入学的硕士研究生,以退为进,在等待中积攒日后快进的资本。他的告诫是:“万丽,把痛苦埋在心里,但一定不要灰心,你记住,这就是政治,这就是官场,一旦站错了队,很难洗得掉,你永远是某某的人。”万丽苦笑道,“是呀,要想做叛徒也不好做”。康季平说:“是的,那就不如不做叛徒,还是做自己。”

“做(你)自己”!随着机关历练和见识的增长,万丽自然也在快速地成长。从一个“聪明可爱的傻女孩”,由排斥到融入,从入“场”以后欲进无门、欲罢不能的“女同志”,到后来游刃有余、如鱼得水的“女领导”,除了“先知先觉”的康季平的积极引导外,女主人公在不断积累的教训基础上形成的种种经验,也是必不可少的催熟剂。

性格决定命运,万丽人生的悲欣其实正是由其性格决定的。或者说正是她心高气傲的秉性,决定了她不可能永远安于学校教师那种在平凡中进步的人生角色。作家对此有着深刻的披露。早在万丽才进机关不久,康季平就对她发表过这样的观感:

万丽,你还是那个聪明可爱的傻女孩,但你要记住,你是一个有野心的傻女孩,你这一辈子,会在无休止的欲望和善良天性的矛盾中痛苦到底,你会将这两者的斗争进行到底。

当万丽在宣传部再次受挫,“一想到今后漫长的日子,漫长的永远没完没了的竞争、斗争,她心里就不寒而栗”,而表示“我不应该到机关来,要是留在学校”的时候,康季平再次为之画策道:“我认为你没错,你会进步的,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还有我认为比较重要的一点,即使在机关工作,做人也要有自己的个性,就像写文章,没有个性的文章,不容易让人记得住。”而万丽的回答是:“在机关怎么可能做有个性的人?只能委曲求全,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只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康季平却不同意她的看法:“你的个性,就是心底软弱,正直善良,又有非常强的进取心。”

一个心底软弱且正直善良,却“又有非常强的进取心”的人,在“机关这个臭猪圈里”(小说人物叶楚洲语)生存着,并追求着所谓的“前程”,那她的命运注定是不平凡的,也是充满着遇合之欣和落寞之悲的。勘破了机关的秘底正在于“机会”,机关人生的“进步”更端赖“机会”之后,《女同志》的终极关怀也就昭然若揭了。

当然,“官场文化学”绝不是一个万丽能够担当得起来的。在《女同志》中,还有南州官场众生相的入微传神的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