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时看南明史料甚多,后世历史学家评述此段史实的着作,以顾诚先生的《南明史》最厚重。但这厚重似乎只能指其篇幅而言。盖其辨析结裹,颇有突兀歧出的走火之论,极关键处俱不中的,令其学术价值大打折扣。
顾诚先生说:
至于南明政权的腐朽、内讧本书同样作了如实的揭露。读者不难发现,书中不仅鞭笞了朱由崧、朱常淓、朱由榔等南明统治者的昏庸懦弱,对一些直到现在仍备受人们景仰的人物如史可法、何腾蛟、瞿式耜、郑成功都颇有微词。有的读者可能会问:你对南明许多杰出人物是不是指责得过分了一点?我的回答很简单,如果这些着名人物都像历来的史籍描写的那么完美,南明根本不会灭亡,这些人也将作为明朝的中兴将相名垂青史。(《南明史·序论》)
这样的论断,真可说是醉汉打枪,随意之至,以为中的,而偏离靶心不少。
世上本没有在任何时地都能手定乾坤处置任何危难的人。坏的制度,将好人变成坏人。国家强于社会,体制的力量淹没个人,如海浮槎,好人难有大作为。史可法、瞿式耜、郑成功他们的杰出品行,或曰完美度,并不能在任何时候任何环境满足人群的预期,并独力旋转乾坤。他们即使达到作者想像中的完美标准,南明同样会灭亡。他们尽了最后的心力,不能把坏制度的弱点加在他们身上。反而他们的处境,数百年后仍令人一掬伤心之泪。晚明业已陷入专制朽坏周期率的死穴,他们所受的掣肘太多太多。干呢,干不起来;笑呢,绝无此理;哭呢,太不像话!
正因其优异“完美”,其所受压制越烈,所受邪恶势力的聚焦打击也越沉重。较之入侵者和腐朽当道,他们恰恰是老百姓微弱可怜的希望。
如果说,制度对邪恶的压制消弭可起到能动的作用,则“南明根本不会灭亡”倒还似乎可以成立;然而事实恰恰相反。
专制实体的朽坏,无论内外因,总不能维持其命运于永久。当时外族来侵略,令明帝国解体。后则混杂通婚融合之。但他们当时汹汹而来之际,无论明朝怎样腐朽,他们前来,却并不是推翻专制、打击腐朽,不过是乘其危而遂其欲。城破之日,迁怒于老百姓,放肆杀戮,可百姓并未得罪他。今有人以当下眼光视往事,他们今天完全不能想像先人是怎样从那场浩劫中活过来的,并煞有介事地以为抵抗是错误的,难到应该引颈受戮吗?须知,他们是杀戮来的,是窃掠来的,是镇压来的,是蹂躏来的,是持刀挥鞭来的……不是送压缩饼干也不是送美国罐头更不是送自由的生活方式而来的……他们所依赖为统治合法性的背景,乃是皮鞭大棒和刀枪炮。
左光斗在京担任主考的时候,在郊区的庙宇里遇到复习应考的史可法。风雪严寒,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左公即解下貂皮袍子盖在他身上。后来考试时又将他批为第一。等到左公被魏忠贤构陷下狱,备受酷刑,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脱尽,史可法去探望他,呜咽不止。而左公以糜烂之国事晓谕,力促其离开。史可法后来流涕告人:“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这是方苞的名文《左忠毅公逸事》所载。可窥史可法的精神资源之所由来,他的良知以及作为民意代表的分量。
史、瞿、郑这几位梁柱,国难当头,他们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也并非尽为一家一姓之天下,实在也是对深重民瘼、人间疾苦,念兹在兹,而作悲壮的一搏。制度决定人的命运,而非完美度。完美度也不能替坏制度背黑锅。
顾先生乃做学问的典范,他着《南明史》,看了一千余种相关资料,有的相当偏僻。端的是皓首穷经,令犄角旮旯资料无遗类,即资深同行专家也极为赞佩。这本来是他所独有别人略无的巨大优长。但其问题在于,一者综合辨别能力稍逊,不能以调和鼎鼐之力手定乾坤;一者运用资料阐明观点时严重走偏,令其价值失色不少。所以他的强势未能转化为优势,徒呼奈何。
(顾诚《南明史》,中国青年出版社,二〇〇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