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在领地上巡行的时候,从遥远的伽国,三只鸽子起飞了。
三只鸽子从金色的皇宫,从伽地公主独居的兰香阁上起飞。一只鸽子身上是公主致岭国国王的亲笔书信。另外两只鸽子带着公主送给国王的礼物——一块美玉和她花园里奇花异草的种子。
鸽子们在路上飞行了很长时间。
这几只鸽子的飞行路线经过伽国和岭国之间的一个山地之国木雅。当年岭国征服霍尔时,木雅国曾经出兵助战,战后岭国与木雅便盟誓成为兄弟之国,对天宣誓要睦邻万年,相互永不侵犯。后来,木雅国法王又对奉岭国为兄长之国心存不满,便对穿越木雅的岭国商队课以重税,后来又索性下令关闭了边界,不再与岭国互通音讯。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山中苦修,炮制加持种种魔力巨大的法器,日常的国政就交予其弟玉昂敦巴打理。话说那三只信鸽飞越木雅时,玉泽敦巴正在高山上修行,呼风唤雨为他那些宝贝法器加持更大的功力。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鸽子正在飞越自己的国家,并感到了鸽子的焦灼之感。他在天空中布满了包含着鞭子一样闪电的乌云,只在自己头顶留下一片晴朗的天空,并把其中一件叫做如意神变的法器变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如意神变本来只是一小段木头,但这段木头在地底的黑暗中埋藏了一千年,又被滔天洪水卷到一个湖泊在冰凉中沉睡了一千年。沧海桑田,湖泊干涸,变成高山,那段像铁不是铁,似玉不是玉的比黑夜还黑的木头,又在高山顶上被闪电抽打了一千年。再经过他的种种供养与加持,唤醒了它内部的力量,又加入了更多外部的力量,便具有了种种无常的变化。三只疲惫的鸽子刚一落在那结满鲜美果实的树上,树就变成一只巨大的口袋,把它们全部纳入其中。玉泽敦巴哈哈大笑:“来自伽国的信使,我木雅国好像不是你们的目的地!这么急急忙忙是要到哪里去?”
鸽子们说:“被你的幻变之术所蒙蔽,有辱使命,杀死我们吧!”
“你们这么小,久飞之后,身上的油与肉都快耗光了,杀了你们让我堂堂国王吃三副光光的骨架?放心吧,我不杀你们。”
“那我们更不会告诉你将去往何方。”
木雅国王叫人把鸽子身上的信解下来,展开一看,一切都明白了。“伽国公主忠诚的鸽子们,你们自己死吧,因为你们的秘密我已经知道了!”
鸽子们飞向高空,然后箭一样往地下扎来,它们决定如此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木雅国王使法术把地面变得比奶酪还松软。他说:“我不要你们死,你们还是给那岭国的格萨尔送信去吧,我看他怎么不经过我木雅国就去帮助你们的公主!”
木雅国王还让鸽子饱餐一顿,让它们恢复了体力:“继续飞行吧,替我问问格萨尔,我木雅要是不肯借道,他怎么领军去到你们的国家?那时,你们公主就会来求我了。”
鸽子问:“你肯帮助我们的公主吗?”
“肯,如果她嫁给我!”
三只鸽子再次振翅而起,向岭国飞去。不几日,就降落到达孜城王宫顶上。但是,它们只见到了被嫉妒心折磨的王妃珠牡。她告诉鸽子们,国王带着梅萨妃巡行领地去了。鸽子们继续起飞到了霍尔,国王已经离开很久了。身体衰弱的辛巴麦汝泽遗憾地说:“有此大事,老朽却不能再追随大王出征,在阵前杀敌了!”在王子扎拉的领地,三只鸽子差点被正在试箭的兵器部落的工匠们射死。王子扎拉对它们温言抚慰,并指给它们去往达绒部的方向。鸽子们还没有消失在天际,王子已经传令整顿兵马,准备随国王远征伽地了。
到了达绒部,国王已经离开了。
晁通盛情款待,并对鸽子们声称自己就是声名远播的那个岭国之王。鸽子信使就把公主的信与随信礼物一并献上。晁通说:“你们可以安心回去复命了,告诉公主,要不了多久,格萨尔就会带着岭国大军向伽国进发。”说罢,真的就点起大军,即刻向王城进发,他要达绒部兵马第一个到达王城,在国王面前显示他晁通是如何精明干练。
格萨尔回到王城宫中,珠牡担心国王再次离她出去远征,没有把伽国信使来寻求帮助的消息告诉国王。过了几日,天气晴好,格萨尔就在百花盛开的野外扎下大帐,与众大臣饮酒作乐,欣赏最近流传的新歌。这时,数十里外的蓝天之下升起滚滚黄尘,一看就知道,正有成千上万的人马正向王城驱驰而来。
国王惊道:“并未发出征召之令,如何有兵马前来?”
首席大臣一看:“黄尘起处,正是通往达绒部的官道,莫非是晁通……”
国王便令老将丹玛迅即集合警卫王城的兵马前去察看。丹玛领令,仓促间只集合起几千兵马。此番晁通擅自率达绒部大军直奔王城,直出所有人意料。“莫非他真的胆大妄为,前来逼宫了?”
仓促之间,王城向四面八方派出信使,催令各部兵马前来勤王。
在距王城十几里路的官道上,丹玛勒马挡住了晁通的去路:“达绒部尊敬的长官,不在自己领地上好好待着,如此匆匆忙忙,得意扬扬是要去往何方?”
这两人平时就水火不容,在此场合下见面,更是一上来就剑拔弩张。
“我有要事向国王禀报,耽误了大事,你丹玛可只有一个脑袋!”
“没有得令而重兵前往王城,你是想犯上作乱吧?”
这句话,像是微风吹醒了睡着的火种,一股烈焰顿时在晁通心中腾腾窜起:“我看你还是让开道路为好,你区区几千兵马,岂是我达绒部数万雄兵的对手!”
“为了得到岭国的王座,我看你真是要犯上作乱!”
此时那股烈焰已在晁通心中燃成了熊熊大火。一看丹玛前后队伍的旗号,他就知道,拱卫王城的精兵差不多全都在此了。而各部兵马前来,最快也要三五天时间。此行本是为了送信,并随国王远征伽地,不想却遇此良机,既然你说我反了,我就反了吧!想到此,立即口吐狂言:“我就是反了,又能将我怎样?”
那狂妄的姿态,激怒了丹玛,他不答话,便放马直奔晁通而去。
两人大战几十回合,未分胜负。眼看天已黄昏,晁通还不肯罢休,还是儿子东赞拍马上来,将他和丹玛隔开,和父亲回到自己阵中。东赞劝父亲:“我看不是丹玛挡道,是国王对你放心不下,不让我部兵马靠近王城,父亲何必硬要通过,就派儿子一人一马把信送到国王手上便罢。”
晁通骂道:“格萨尔!我好心率兵前来助你,你不好酒好茶款待,反倒派心腹大将把我拦在半道,你说我反了,好,我今天就反了!”
东赞力劝父亲:“就算现时王城兵微将寡,谁不知格萨尔天神下界,神通广大……”
“他有神通,难道我晁通就没有神通?!如果你是我的儿子,怎么甘心屈居他人之下?!”
东赞也不再言语,还是晁通缓缓开口:“我这是将错就错。成,是天赐良机;不成,我也有话向格萨尔解释,是他丹玛不让路,定要与我拼个你死我活。明天一早,全军准备大战,得手后,就直攻王宫,不成,你再把伽国来信给格萨尔送去不迟。”
可是还在半夜,就起了弥天大雾,早上起来,达绒部在浓雾中布好兵马,只待红日升起,驱散雾气,就要发兵冲锋。无奈格萨尔已经施展遮天大法,浓雾经久不散,大中午时还如黄昏一般。双方只好扎住阵脚,除了小小的骚扰,无法发动真正的进攻。晁通设坛,要驱散大雾,与格萨尔斗法,但四周山神与水中龙王都来给格萨尔助力,可怜晁通空耗了许多力气,却未见丝毫的效果。
第二天,格萨尔又变换了法术,晴天丽日下,借来风神雷神与雹神之力,降下冰雹,将刚刚排列成阵的达绒部兵马驱散。第三天,后面传来密报,扎拉王子率领的大军已经上路,昼夜兼程,三日内就可到达。晁通想,三天之期,至多可以战胜丹玛,定然无法攻克王宫。于是,自己避战不出,让东赞执伽国书信请丹玛让路,让他独自一人去面见国王。
丹玛便同东赞去见国王。路上,丹玛好奇地问东赞,如何不出来为他父亲助战。
东赞道:“如若达绒部真的要反,我还不倾力出战?”
丹玛想不清楚事情原委,说:“你小子还是自己向国王解释吧。”
国王见了东赞,也不让他难堪,收了信,给了赏赐,说:“各部兵马不日间都会齐聚王城,是非曲直,再让众人评判吧。”
东赞还是辩解不已:“父亲收了信,只是因立功心切,才未领王命便启动兵马。”
国王说:“也许起初是这样,后来就不是这样了。”
“那也是因为丹玛逼迫……”
格萨尔说:“我并未为难于你,就是因为明了一切原委,你先回去,三日后与你父亲一同前来吧。”
三日后,各部兵马陆续到达。晁通自缚前来请罪,再三申辩,自己并无反意,只因丹玛步步进逼,才举兵相向,交战之中,不免也说了些忤逆狂言。格萨尔道:“如若没有丹玛力战,如若不是我施行幻变之术,如若不是各部兵马接令后火速前来,想必你已经高居在这黄金王座上了吧!如若你做了国王,会将我怎么办?杀头?关入黑牢?还是如当年一般将我流放到荒郊野外?”
晁通以额触地,高叫:“还是请我王看了伽国书信再来处置我吧!如果此次出征你用不上我,要杀要剐,我都毫无怨言!”
国王冷冷一笑,叫人展读书信。
书信打开,却不是三五行字,密密的文字写满了三张薄绢,殿上殿下,无论大臣与术士,竟没有一个人认得这异国文字。国王叫人先把晁通押入地牢之中,等人译出书信再作区处。首席大臣说道:“要是嘉察协噶生母在世,认出这字就不在话下。”
话音刚落,殿上殿下便响起如风穿洞穴一般的声音:
“呜——”
“呜——”
这是发自众人口中的讥刺之声。
首席大臣已经一百多岁了,年老体衰,比起过去,他于朝政已经有些懈怠了。国王微微皱起眉头:“难道岭国与伽国来往贸易,竟没有出现个把一条舌头能说两种语言,一双眼睛能读两种文字的人?就像辛巴麦汝泽,既能讲霍尔语,也能讲我岭国的语言。”
老将丹玛上前一步,又退回去了。
国王的眼光便落定在他身上。
丹玛自己没有说话,把王子扎拉推到国王跟前。
国王笑了:“难道你已经习得异国的语言?”
王子扎拉说:“我知道两种人该有这种本事。庙里专心译经的喇嘛,还有那些往来两国的商人。”
格萨尔说:“正是如此,领驭一方土地与人民的人不需要学会所有的本事,却要知道什么人具有这样的本事。快快着人召他们进宫来吧。”退朝之时,他又转身问首席大臣,“我会在太阳落山之前,知道书信里说的是什么吗?”
智慧的喇嘛和精明的商人来到宫中,用不同的风格译出了同一封书信。喇嘛的译本文辞优雅,藻饰丰富,商人的译本简单直接,明白如话。但不论风格如何,都准确地转述了信中的陈述。国王当即发下旨意,将来岭国的文书,要让这两种风格并存,既要深奥典雅,也要明白如话。但是,事与愿违,一千年过去了,然后又有几百年过去了。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越来越多地转入内心的省悟与自我观察,因此之故,藻饰优雅的风格蔚为大观,明白如话的民间风格却消失于无形了。这是后话。当大家看到两种不同的翻译陈述出同一个事实时,首席大臣便急急带着人去宫中向国王禀报了。在宫中那些幽暗曲折的通道中穿行时,首席大臣还特意走到一个向西洞开的窗户前向外张望了一下,看见通红的落日距离山头还有整整一匹马身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