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格萨尔王
525600000035

第35章

写这封书信的伽国公主:

“大伽国公主泣拜于天降英雄雄狮大王格萨尔座前……欲知所求之事为何,敬容细述原委。”

原来,那幅员广阔、人口众多的伽国皇帝也是上天所封,国中内臣万千,封疆领牧的外臣更是不计其数。宫中已有妃嫔一千五百人,但对皇帝噶拉耿贡来说,都不能完全称意,因此一直没有册封皇后。很长时间,没有一个皇后母仪天下,使得举国上下十分不安。但是,宫中众多美貌的嫔妃已经穷尽了这个国度阴性的精华,大臣们便只好筹划着从其他途径来为皇帝寻找一个皇后。因此也寻遍了邻近那些按年上贡方物的臣属之国,皇帝仍然不能称意。大臣们觉得只有下到龙宫,才能迎娶到一位出身高贵、美丽聪慧的美人。这里刚刚起意,马上就有人打探到消息。东海龙宫有一个美丽无比的公主名叫尼玛赤姬,刚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其美貌言语难以形容,如果将她迎娶,皇帝定能称心如意。这个国家前所未有地遇到一个如此内向,如此沉溺于内心与情感而不问政事的皇帝。大臣们商议停当后,甚至没有报告皇帝,迎亲队伍就带上黄金、宝石、白银、铜器、檀香木,还有大象、孔雀、飞龙和凤凰,乘上大船向东海而去。这些人其实没有走到龙宫。因为皇帝一味沉溺于内心,伽国与龙宫断绝往来已经很多年了。他们并不知道龙宫里其实没有一个待嫁的公主。他们得到的消息,不过是想入主伽国作乱人间的妖魔们想出的一个计策。想不到,这个计策如此轻易就成功了。大船在海上才航行了九天,就到达了妖魔们布置下的假龙宫。龙王痛快地答应了伽国的求亲使者,并给尼玛赤姬公主陪嫁了深海中众多的珍宝。大宴三天后,假公主、侍女和海底的奇珍异宝随求亲使团一起浮上海面。帆鼓满顺风,不到三日,就回到了海岸。这位公主,皮肤白皙光滑,赛过刚出水的海螺,面目赛过任何一朵刚绽放的花朵,走路的姿态,犹如微风轻拂水波。如此绝色的美人,当然立即就占领了皇帝的心灵。除了耳鬓厮磨,床笫缠绵,皇帝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出宫公祭天地岁时的时候,能够携着这位绝色的皇后,让他众多的子民也看到自己美丽的伴侣。他希望,子民们能把皇帝拥有这样美艳的皇后当成自己的幸福与骄傲。

春天来了,风染绿了宫墙外的柳树,祭拜土地神与五谷神的日子到来了,可尼玛赤姬却不肯走出宫墙。

她问皇帝:“我漂亮吗?”

“漂亮这个词难以形容你的风姿与容貌。”

尼玛赤姬垂下泪水:“夫君啊,我这种言辞不能形容的美丽,上天只让你独享,而不能让你的百姓看见。”她告诉皇帝,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都是最娇贵最脆弱的,任何陌生人惊羡的眼神与赞美的语言对她都会构成严重的损毁,“夫君啊,他们的目光对我是眼魔,他们的言语对我是口魔,暴露在他们的眼目与口舌之下,就像把一朵花弃置在寒风与严霜之下!”

皇帝只好独自前往。往后,皇帝就不肯再出席类似的活动了,只与皇后隐居于后宫之中不理朝政,由随侍公主而来的几位龙女,向大臣们传达皇帝的旨意。大多数时候,龙女们传达的都是任意编造的谎言。因为妖魔魅乱于宫廷,这个国家的大地上出现许多灾异的现象。湖泊干涸了,鸣声嘹亮的鹤群迁移到别处,甚至连宫廷画师画在绢帛上的鹤都振翅而去了。雄伟的山峰拦腰崩折,河流改道。一些地方的人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水源,而在另一些地方,大水淹没了道路、城镇与村庄。

皇帝与妖后生下的公主阿衮措长到十三岁时,这个国家的灾难已经非常深重了。大臣们慢慢明白,这些灾变都是由于女妖魅乱于宫闱的结果。他们才知道,皇后尼玛赤姬不是来自龙宫,而是由九个魔女的气血化合而成的,便借公主十五岁的成人礼,筹划了一个盛大的庆典,同时祈求上天的帮助。为了收回妖女在人间的寿命,天神、龙神与念神下界。三个神分别扮成跛子、瞎子和哑巴,赶着一头牛一头驴出现在京城。三个人来到王宫前的广场,把牛和毛驴的尾巴拴在一起,开始了他们的表演。哑巴翩翩起舞,瞎子放声高歌,跛子变起了戏法。舞蹈、歌唱、戏法,人们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整个京城都轰动了。广场上的喧闹与欢呼直达宫中,三天三夜后,尼玛赤姬也按捺不住好奇心,给头脸蒙上纱巾,趁黄昏登上了可以俯瞰广场的城楼之上。这时一股风吹来了,揭去了尼玛赤姬头上障人眼目的轻纱,已经挨近地平线的太阳放射出最后一缕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城楼,尼玛赤姬艳丽无比的容貌暴露在成千上万人面前。那么多眼光同时投注到她身上,惊叹赞美之词从那么多张嘴中喷涌而出。这个美貌的妖女,这个修炼未至最高境界的妖女中了众人的口魔与眼魔了。就像寒风与严霜落在娇艳的鲜花之上,回到宫中的尼玛赤姬从此一病不起。皇后得了病,不再见人,连公主也只能在规定的日子里前去探望。这天是可以探望的日子,公主进宫去探望母后,只见寝宫中帘幕深垂,其间弥漫着甘甜的药香。隔着几重帘幕,她听见父皇问母后:“为让你病体康复,我张榜征集了全国的名医,国库里的银钱财物花去不少,作为赏赐,可你的病体为何不见好转?”

母后饮泣:“夫君,我这个病,就是花去全国的所有银钱,也不会好转了。”

“那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我已中了你百姓的眼魔与口魔,所以必须死去一次。如果皇帝真的不愿舍弃我,那就在我死后,按我的办法做,我定能死而复生,再伴君王!”

“自打与你亲近,我就不可能再爱上别的女人,你真的能死而复生,使我夫妻再享恩爱吗?”

皇后告诉皇帝,只要遵她嘱咐,依计而行,她定然能死而复生。她告诉皇帝,等她死后,尸身要用上等丝绸包裹,放置于一间光线无法透进的密室之中。“皇上请下令把太阳关进金库,月亮关进银库,把星星关进螺库;天上不能见飞鸟,水中不能有游鱼,空中的风也不能吹动。”她说一共需要九年时间,处在黑暗死寂的空间。用三年恢复血脉的流动,用三年生长肌肉,再用三年强壮筋骨。复活以后,她将更加美丽,而且获得永生,与皇帝共享没有尽期的欢乐。

皇帝发问了:“你获得了永生,我呢?我会死去,我不能永远得到你,你又会属于另外的皇帝吗?”

“我会帮助你的。”

“帮助我获得永生吗?”

皇后的语气无力而空洞:“是的,我会帮助你获得永生。”

皇帝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由悲从心起。皇帝这种表现,让皇后很不放心,但她已经命悬一线,只好继续往下交代:“我死之后,伽国还要断绝与岭国的所有交通与贸易,所有通向岭国的桥梁要砍断,渡口要封闭。我死去的消息也要严加保密,这消息千万不能传到岭国去。”

“为什么?”

“这消息要是让格萨尔知道了,会来焚毁我的尸身,那我就再也不能复生了!切记,切记!”

公主阿衮措把这一切都听到了耳里。

不几日,皇后就死去了。好长时间,公主陷入了无比的悲伤。但是父王的悲伤比她更甚十倍百倍,每天晚上,他都在那间密室中,睡在皇后旁边,用自己的体温使皇后的尸体不致太过冰凉。从此,伽国失去了太阳,失去了月亮,甚至失去了夜晚微弱的星光。整个国家就这样陷入了黑暗。鸟不再鸣叫,花不再开放,人们也不再歌唱,百姓苦不堪言。公主这才知道自己的生母原来是个祸害人间的妖女。如果任其复活,这个国家不知将还要蒙受怎样的灾难!思前想后,这个善良的姑娘决定除掉妖尸,拯救百姓,让伽国重见天光。最后,还是与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们商量,想起用鸽子送信的办法,请求岭国国王格萨尔的帮助。

于是,才有这封在黑暗里用金线绣于黑绢上面的书信来到了格萨尔面前。令人难解的是,信中写道,要灭此妖尸,需要绿、白、红、黄、青各色松耳石编成的发辫,这些发辫是一个名叫阿赛的罗刹头上的顶戴,这些松耳石编成发辫结在罗刹头顶上,随他一起修行已经很多很多年了。格萨尔问到底多少年了,答说起码已经有三百年了。更奇怪的是,很多人都知道这罗刹的存在,却又没有人知道该去哪里寻找他。

这时,却听到晁通得意扬扬地在地牢里作歌而唱:“想知道雨水什么时候下来,去问问天上的云团。云团飞得比鹰翅还高,知道阿赛消息的人却身陷于国王的地牢!”

晁通唱第一遍的时候,所有人都露出了冷笑。当他一遍又一遍唱下去,在国王询问眼光的逼视下,他们脸上的笑容变得尴尬了。没有人和那个术士打过交道,更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晁通却还在一遍遍作歌而唱。

格萨尔笑了:“我没有杀掉这个该死的罪人,原来是要派上这个用场。”随即派人把那个打入黑牢的家伙带到他跟前。

“罪人,那罗刹真的顶着一头松耳石辫子?如今他隐居在什么地方?”

“尊敬的国王,绳子紧缚着双手,我的舌头也很紧张。”

“死到临头还巧舌如簧,你不是一个胆小鬼吗?这时怎么反倒不害怕了?”

“真正死到临头,怕也没有什么用处了。特别是想到侄儿要去伽地收妖伏魔,还用得上我,更没有理由害怕了。”

“你的意思是说,没有你,我就不能完成功业吗?”

晁通的眼珠在眼眶中转得碌碌有声,说:“我只是说有了晁通,事情会变得容易一些。”

“来人,把绳子给他解开!”

一解开绳子,晁通便拜伏在地:“谢国王再生之恩!”

[说唱人:打箭炉]

打箭炉是一个老地名,朝廷大军进剿异域时,把此地当成后方。此地本也是异域,但占领以后,军队便在此开炉造箭,从而得到这个名字。

当弩机营的兵勇把箭矢都射进了不肯降伏者的肉身,使他们筋断骨折,流尽鲜血时,大军回营,这地方又变了名字,叫做康定。之后又是百多年过去,此地已经是一个热闹的边城。旅游者在城里穿行,登山者在户外用品店中对装备作最后一次补充。集市上,农夫出售蘑菇与药材,牧人出售干酪与酥油。城中心最大的酒店张挂着红色的布幅:祝贺格萨尔学术讨论会隆重召开!

因为这个大会,正在草原上四处流浪的晋美被人从某个偏僻之处找出来,让一辆吉普车拉到了这个酒店。

在会上,他再次和最初发现他的学者相逢。

那天晚上,他在晚会上为学者们演唱格萨尔伽国伏妖中的一章《梅萨妃木雅智取法物》。老学者即席用汉语和英语替专家们翻译。

接下来,他还参加了半天学者们的会议,但没太听懂他们的说话。

进午餐时,他一直在张望头顶上那盏巨大的吊灯。当他看那灯,人们就都看着他,使他不好意思多看。后来,他发现从酒杯中可以看见那灯灿然的倒影。

学者问他:“老看这个干什么?”

他说:“这么多玻璃……我害怕掉下来。”

“伙计,不是玻璃,是水晶。”

他睁大了眼睛:“这么多水晶?”

“你会为这个吃惊?你的演唱里,不是说格萨尔每征服一个敌国,打开宝库时,它们不是像洪流一般奔涌而出吗?”

“那是故事里,可这是真正的……”

当他说到这里,围桌而坐的专家们来了兴趣:“听听他说什么?仲肯认为故事里才会有那么多水晶或宝物?他的意思是在现实中不会有这么多?”

“也就是说他并不认为故事是真的?”

一个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的教授也坐了过来:“看来不是只有我在质疑故事的真实性。这么有名的仲肯自己也不以为故事是真的!”他扶住晋美的肩膀,“说唱大师,请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相信故事是真的!”

晋美涨红了脸:“我没有不相信故事是真的!”

“可你刚才那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我听出来你的意思是,那些事只在故事里是真的!”

“我不是说故事,我只是说……”晋美不敢说下去了,抬头去看吊灯上结成璎珞状的串串水晶。他想,自己的意思好像是说故事里那么多宝贝可能不是真的,又好像是说,故事里的水晶也不能一直流传下来,然后做成这么多光闪闪的构造复杂的灯盏。他显得结巴了,“我,我,不是说故事……”

还是老朋友帮助他摆脱了尴尬的处境:“我们尽可以让讨论复杂,还是让他只知道演唱吧。”

老学者拉着他离开了餐桌,下了宽大的楼梯,来到城中那条奔泻而下,很是喧哗的河边。河上清新冷冽的风让他清醒了不少。晋美说:“我不喜欢那些人。”

学者笑了:“你没有想到我们为格萨尔开会,却还在争论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吧。”

晋美从嗓子深处哼了一声,表示同意这个说法。

“看来我不该让你搅到这些事情中来,我只是提议请你来为专家们好好演唱一次。”

“我想回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顺着这条喧腾的河水所来的方向举目西望,他知道,峡谷尽头的那座山峰背后,就是广阔的康巴大地,宽广的草原,雄峙的雪山,宝石蓝的湖泊。大路越过山口,然后就像一棵巨树分枝一样分出众多的道路,通向一个个谷地中的村庄与高地上的牧场。讲故事的人就像一只鸟,在不同的枝头间飞来飞去,然后,停在某一个枝头婉转歌唱,世世代代,故事就这样在人群中四处流传。

他对学者说:“你知道那些地方,翻过山是木雅,再往西,宽广的阿须草原,是格萨尔出生的地方,有珠牡沐浴的湖泊,然后是兵器部落,北上是盐湖,顺大江而下,是门国的峻岭与高山。”

“我们相遇有十好几年了吧,我老了,你也该安顿下来了。”

学者告诉他,这次不只是请他来演唱,他这样的民间艺人也是国家的宝贝,在这次会议上,专家委员会将认定他为民间文艺大师,有了这个称号,政府会给他一套房子,每个月还有工资,有公费医疗,“差不多跟干部一样。”

“我?像干部一样?”

“国家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要把你这样的人当成宝贝。”

学者有些动情:“我们并不是整天开会,开会时也不光在讨论你不喜欢的那种问题。算了,我不说了,再说就是你不明白的话了。但是,这么多年来,我心里都一直牵挂着你。”

“你让我上了广播电台。你把我的声音录下来,又让我自己听见。”

学者笑了:“可是你逃跑了。”

晋美想起了当年的尴尬事,沉默半晌:“那个姑娘为什么一进播音间就那样说话?”

“我知道,她工作时的声音使你迷惑了。”

“后来我想,也许珠牡说话就是这样的吧。”

“她要是知道你这么说,会高兴的。”

“她讨厌我,下贱的我冒犯了高贵的她。”

“那人也很后悔,她说如果还能遇见你,一定要代她表示歉意。”

“她真这样说过吗?”

“好了,这些事情都过去了。我老了,要退休了。这时我就想,四处奔波的人,双腿也会慢慢失去力量,应该安定下来了。你愿意安定下来吗?”

“我不知道。”

“走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他们过了桥,穿过一段曲折的街道,在一座灰色的水泥楼房幽暗的楼梯间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一个手持一串佛珠的老太太。她对着学者露出了满面笑容。晋美在幽暗的门道中看到她闪闪的金牙。她扭头大声说:“贵客来了,煮茶!”

来到客厅中的灯光下,晋美认出了她,就是和他在广播电台一起演唱过的央金卓玛。如今她已经是一个面容平和的肥胖老太太了。央金卓玛也认出了晋美。她的脸沉下来,嘴唇紧紧闭拢,遮住了闪闪发光的金牙。央金卓玛随即又大笑起来,把正在煮茶的丈夫叫过来:“看看,这就是那个从电台跑掉的家伙。”

老太太又转脸对晋美说,“我告诉过他你是谁,晋美。”

紧张感消失了。

“多么好的仲肯啊,我们总是听见你四处演唱的消息。”老头弯下腰,恭敬地用额头去碰触晋美随身携带的六弦琴,“你还在一遍又一遍地演唱英雄故事,神是多么爱你啊!”

“神爱所有的人。”

“除了从录音机里,我从没听见过她亲口演唱。”

央金卓玛说:“我为你唱过。”

“那只是一些段落,不是完整的故事,神已经从你脑子里把故事收回去了。”

晋美确实知道,神并不总是给一个艺人完整的故事,即使给了完整的故事,也只借他们的口演唱一段时间,再后来,这些人就要将这些故事淡忘了。晋美问央金卓玛是不是遇到了这种情形。央金卓玛说:“从广播电台回来后,我就在文化艺术馆,每天对着故事搜集者的录音机演唱。”

她从头到尾演唱了一遍,录了很多盘磁带。其中一盘磁带坏掉了。猫从架子上把磁带弄到地上,把里面的带子拖出来,恣意玩耍。带子被猫拖到煮茶的炉子上烧毁了。他们决定最后再回头来补录这个缺失的片断。当那个时刻到来时,她突然发现,脑子里空空如也,故事不再浮现。连续三天,脑子里面像是阴沉的天空,一片灰色,没有出现一个人,一匹马,一座山,一个湖。把故事给她的神,又把这一切收走了。三个月后,搜集者又来了,还是空手而归。一年以后,两年以后,他们又来过,依然失望而归。

央金卓玛笑了,再次露出了口中的金牙:“神也是爱我的,不然,一个农夫之女,怎么会什么都不用干,还拿着国家的工钱舒舒服服待在家里喝着热茶。晋美,你看,我长得有多胖!衣食无忧,什么都不干,怎么会不长胖呢?医生让我多走路,多爬山,我没听他的,要是那样,我就留在村子里种地,饲养牲畜就好了。神让我享福,神是爱我的。”说完这席话,老太太累了,坐在软和的椅子上,她说:“你们喝茶,我要休息一下。”话音刚落,她就睡着了。

他们又闲坐了一会儿,就准备起身了。

刚刚站起身来,老太太突然睁开了眼睛:“晋美,不来个正式的告别,你就想再次悄悄离开吗?亲吻我一下,吻一个老太太你用不着害羞。”

两个人的额头碰触到一起。

茶炉上水开了,浓烈的茶香在并不宽敞的室内弥漫开来。

老太太在晋美耳边说:“神还在你身上,我又闻到了他的味道。”

在会上待了两天,晋美突然问学者:“我最后也会变成她那种模样吗?”

“我不知道。我想你也不知道。”

“我不要成为这个样子,我不会成为这个样子。”晋美之所以如此坚定,是想起了自己那些梦境,不是神来入梦,是还在故事里的格萨尔进入自己的梦境,“格萨尔好多次都到我梦里来过。”

“好多仲肯都这么说。”

“不是神,是当国王的格萨尔。”

学者沉吟一阵:“因此你相信故事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格萨尔还在梦里问我,接下来他要干些什么。”

“因此你很得意。”

“我没有告诉过他,故事也是一种秘密。”

“对我来说,你的这些经历才是一种无解的秘密。”

“它发生了。”

“可为什么以这种样子发生?”

“神要让我知道他的故事。”

“可为什么是这样的方式?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来说,这听起来太不可思议,甚至过于荒唐了。”

“你不该这么说。”

“我们是老朋友了,才与你谈一谈我心中的疑问。”

晋美感到,这么谈下去有种危险,那就是让他冒犯这个故事,让被冒犯的故事离开他。他感到故事正准备起身,将要离开。他说:“我要离开了。”

“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安排!”

“对不起,我真的要离开了。故事已经不高兴我了。”他一边说,一边拔脚开走。一有行动,脑子里的故事又安定下来。晋美长吁了一口气,这才回头张望,看见学者顶着一头斑驳的白发目送他远去。他听见自己说,“我该跟这个好人好好告别一下,但是,我知道不能这么做。好的,只要你不离开我,我愿意远走天涯。我不能没有故事而在房子里天天煮茶。”

学者在身后喊道:“你要去哪里?”

“木雅!”

其实他只是听说过山那边就是木雅旧地,却不知道到底哪里是木雅。

顺着公路走了一段,他就走进了蜿蜒在杜鹃树丛中的隐约小路,回望身后,边城簇拥的建筑消失不见了。树木清新的气息和树下枯枝败叶腐烂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他感觉到自己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而水晶吊灯亮晃晃的是另一个世界。到底哪个世界更为真实呢?他不知道。但是,这个树与树相连,夹峙着一条蜿蜒小道的世界更让他心安,因为熟悉而心安。

在路旁草稞下筑巢的云雀被他惊动了,从他面前,像被抛石器抛出的石块一样,直端端地冲上云霄。

起风了,风吹动着树,吹动着草,一波一波的绿光翻沸不已,向着远方奔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