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醒来,躺在身旁的珠牡也醒了过来。
“我做梦了。”
即使嗓子和嘴巴都没有完全醒来,可珠牡的笑声并未因此而稍有喑沉,依然如山溪奔流,清新悦耳:“大王你睡迷糊了吧,做梦真变成很奇异的事情了吗?”
“我在梦里跑到别人的梦里去了。”
国王脑子中总是盘旋军国大事,很少会触及这样琐碎的话题。“快告诉我,别人的梦里是什么样子!”珠牡马上支起身体,兴奋地说。她半裸的身子在暗夜里闪烁着珍珠一般的幽幽亮光。
“看不清楚,好像起雾的山谷一样。”
她的纤指在国王胸上轻轻划过,口气如嗔还怨:“那你就不能告诉我看见了什么吗?”
“这个人很奇怪。他好像知道我在岭国做过的所有的事情。我已经做过的他知道,还没有做过的他也知道。”
珠牡温润的手臂揽住了国王的脖子:“快告诉我,我跟国王一直都是这么恩爱吗?”
她揽得太紧了,国王把身子挪开一点:“我只问他到底还有多少国家没有征服,为什么就像雨后草地上的蘑菇,这里一个,那里一个,会冒出那么些国家,而且都是坏人当道,需要我去征服。”
珠牡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应,把身子转过去,假装生气了。国王没有意识到,继续自说自话:“他说他知道,但是不能告诉我,是回到天上的那个我不让告诉现在的我。”
珠牡一听,一下又翻过身来:“那我是不是也跟你回到天上去了?”
格萨尔知道王妃爱听什么,就说:“他说你也跟我到天上去了。”
“那国王还有什么好操心的呢?”
“可我还是想知道到底还有多少事要干。”
这时的珠牡变得像个母亲:“哦,岭国的事情让你操了那么多心,都让珠牡我心痛了。”说着,她就把国王紧紧抱在了怀中。女人炽热的身体,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身体,从长成那天就不再衰老的身体让他忘记了那些即将出现而尚未出现的敌国。她用滚烫的身体把对女色有些倦怠的国王的身体点燃了。
珠牡说:“让王子扎拉带领英雄们去战斗,让我日日陪伴你吧。”
身体燃烧的男人没有回答。
到天亮的时候,那个癫狂的世界又恢复了平常的面目,珠牡再次重复这个建议,格萨尔由侍女服侍穿上了整齐的衣冠,他站在窗前,说:“我想我该出行一些日子,去看看兵器部落是否学会了卡契工匠的炼铁之法。嘉察协噶显现虹身救了杀死他的辛巴麦汝泽,辛巴麦汝泽自己也知道,他会在大战中牺牲,他是乐意陈尸沙场的,可怜他,回到领地就病了。也许我还该去达绒部转上一圈,失去儿子的晁通需要人安抚。也许东郭的死使他改变了。”
珠牡提出要与国王同行,但是国王说:“还是让梅萨陪我吧,她能让人们安定,而你会让男人们燃烧起来。”
珠牡很不高兴,但国王装作没有看见,只是平静地吩咐:“妈妈病了,我不在时请你多去看望她。”
大王真的就出发到领地上巡行了。
他不常在自己所创造的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的领地上巡行。在他所经过的大部分地方,老百姓都不认识他。他们只把他当成一个身份崇高的贵族。当他彩旗招展的队伍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他们就赶着牛羊躲开了。他们害怕这些人见了肥美的牛羊就想就地野餐。只留下一些老弱病残待在路边,竖起拇指向贵人乞讨。格萨尔让人从马背上向这些人抛撒食物,兴起的时候,还让仆人们拌上珊瑚、松耳石、绿松石之类的宝石。那些从地上捡到宝石的衣衫褴褛的孩子狂喜不已,马驹般跳跃奔跑。满脸沧桑的老人脸上都露出惊喜已极的神情,望天拜伏,有人还扑上前来,哭泣着要亲吻这个慈爱官人的靴子。格萨尔问梅萨:“一粒宝石就能让他们高兴到这样的地步?”
梅萨低眉答道:“大王啊,不是宝石,是好运,这些人一生都与好运无缘。”
格萨尔想到每当征服了一个国家,祛除了魔法的囚禁,打开了那些被咒语紧锁的沉重石门时,金银、水晶、红蓝宝石、砗磲……那么多宝贝洪水一样奔泻而出:“我分赏给他们那么多宝贝,为什么不给百姓一些?”
梅萨沉吟道:“我听大王对首席大臣说过,你下界来只管消除妖魔鬼怪,而不想介入人与人之间的事情。”
“人间像这样已经很久很久了吗?”
“我不是有学问的人,但从我生下地来,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了。”
一整天,国王都郁闷不乐。
梅萨与国王并马而行,因此也心生忧郁:“我尊贵的夫君,都说你无所不能,但梅萨知道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存有很多疑问。”
格萨尔心想:“这是个懂得我心思的女人。”他想,这次带她出行是个正确的决定。
不几日,就来到当年的霍尔与岭国的边界。几十年过去了,当年两军建立营寨的木头已经朽腐。国王的心情变得沉重了。在当年的古战场上,人们在嘉察协噶捐躯的地方修筑了一个石头祭台。格萨尔下马,在祭台四周来往徘徊。他的靴子不断在草丛中踩到朽败的马骨和生锈的箭镞。他所徘徊的路线,早被人在草丛中踩出了一条隐约的小径。格萨尔说:“我知道这个与我一样徘徊于此的人是谁,你出来吧。”
辛巴麦汝泽伛偻着腰从一株古柏后转出来。他那憔悴的模样让国王吃了一惊:“你为何变成了这般模样?”
“悔恨像毒虫,一直在咬啮我的心,如今国王大业已成,我不想再抑制它了,让它把我这罪人吞噬吧。”
晴朗的天空哭泣一般降下了雨水。
格萨尔扶住辛巴麦汝泽的肩头:“所有人都知道你对岭国的忠诚,你这样任自己内心遭受折磨,上天也洒下了感动的泪水。”
“我是个罪人,可嘉察协噶的英灵为什么还要来拯救我?他的高尚使我更显渺小。”
一席话,让梅萨也深感痛悔,站在一边禁不住泪水潸然而下,并下定决心,将来要以无私无畏之心帮助格萨尔成就大业。
格萨尔说:“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所以他要帮助另一个跟他一样正直的人,他要你辅助我成就大业,建成一个基业雄厚、传之万世的强大岭国。”
辛巴麦汝泽的脸上,泪水和着雨水潸然而下,他仰起脸来,向着天上喊道:“是这样吗?战神一样的嘉察协噶?!”
天空中滚过隆隆雷声,然后雨过天晴,蓝天之下出现了一条艳丽的彩虹。
老辛巴仰天流泪:“我的罪过被赦免了吗?”
晴空中又响起了隆隆的雷声。
他说:“那么,我可以安心地死去了。如果国王愿意屈尊去我的领地一次,接受霍尔人民的欢呼与敬爱,我就可以安心归天了。”
梅萨说:“国王此行正是要去霍尔看望您和岭国的子民。”
格萨尔的眉毛却拧结起来:“你说,人们真的会向我欢呼吗?”
“他们会的!”
“可是我在路上遇见的人们却躲起来了。”
“因为他们不知道是您,是伟大的格萨尔王!”
“我还遇到很多一无所有的人向人乞讨。”格萨尔说,“当他们捡到撒在路上的宝石是多么高兴,怎么?我们征服敌国的珍宝没有赏赐给他们吗?”
“禀告国王,赏赐了一些给随军出征的将士。”
“那就是说还剩下了很多?”
“至少在我的手中,没有剩下什么。”
“?”
“我们从战争中得到的财宝又用于了新的战争。”
“那些在路上乞讨的妇人和小孩……”
“都是死去战士的母亲和儿子。”
“为什么不帮助他们?”
“等到不再有战争那一天,我们就可以帮助他们了。至少我会帮助他们。”
“也就是说……”
“不是每一个位高权重的岭国英雄和大臣都有我王一样的悯民之心。”
辛巴麦汝泽和梅萨从没想到过,国王心中有那么多的疑问。他居然问那些财宝还有什么用场。回答是营造更加雄伟富丽的城堡,营造更加气象森严的寺庙,或者,依然把财宝深藏于洞窟之中。因为巨大的财富会让人感觉到自己更加地位崇高,更有天赐的力量。前往霍尔的路上,格萨尔的名字已先期抵达。所以,他一路上的确接受到了人民许多的欢呼。格萨尔真的感受到了,这些人真的为自己有幸生在这样一个伟大君王创造的国家而感到幸福与自豪。
离开霍尔的那个晚上,酒宴下来,和爱妃尽情缱绻后,格萨尔对梅萨说:“看来,我该回到天上去了。”
梅萨把脸腮紧贴在国王胸前:“你真忍心抛弃我们吗?”
“我不离开,好像战争就不会停止。”
“你消灭的都是祸害人间的妖魔。”
“但是,我的战士们还是会死去,他们的母亲和儿子会野狗一样四处流浪。”
“伟大的男人,慈悲的国王,就是死去一千次,梅萨也愿意随侍在您的身边。”
离开霍尔后,国王去了王子扎拉的领地。在星光灿烂的夜晚,在那个雄踞于山冈、可以看到自东向西横越的群山、看到大江自北向南穿过幽深峡谷的城堡顶端,可以看到兵器部落冶铁炉的熊熊火光。扎拉报告,明天就请国王去看获得了新的冶铁之术的工匠们如何锻造新的兵器。
国王说:“不必了,从这里看看就可以了。”
“可是大王亲临现场会让能工巧匠们感到巨大的荣耀。”
望着那些熊熊的烈火,国王问:“打造这些兵器一定耗费了不少钱财吧?”
扎拉说:“托国王的福,历次战争中得到的财宝足够支付了。”
国王在扎拉的城堡中住了三天,再没提兵器的事情,要么独自沉默不语,要么就教导扎拉要做一个怜老惜贫的国王。做一个自己想做,其实没有做成的国王。国王说:“你身上有嘉察协噶的骨血,当你成为岭国之王,要有跟他一样的博大胸怀。”
扎拉听了这话大惊失色,深深拜伏在国王座前。因为身旁一直有人提醒他,要永远小心,不要让国王感觉到自己对王位迫不及待。国王把他搀扶起来:“你是光明磊落的嘉察协噶的儿子,永远不要让卑劣的想法毒虫一样钻进心房!”
离开兵器部落的时候,格萨尔对梅萨叹息:“我给王子心中留下了一个难解的谜团。他不知道该为百姓散尽财宝,还是继续锻造锋锐无敌的兵器。”
“也许他从此开始学着如何做一个伟大的国王。”
格萨尔笑了:“一个忧心忡忡的国王。”
“如果一个国王是不快乐的,晁通叔叔为什么总是想要?”
国王让梅萨到了达绒部时亲自去问他。
在达绒国奢华的酒宴上,梅萨没敢提出这个问题。因为晁通依然沉浸在痛失爱子的悲伤之中。国王对他尽情抚慰。晁通便渐渐显出他的老毛病,换上了一脸得意之色。酒宴之后,晁通拉住梅萨,请她把一株九尺高的珊瑚树,一尊铜山中形成的自生佛献给国王。
梅萨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要求。
晁通说:“大王出行的消息早就四处传开了,人们都说,这是国王要离开我们回到天界了。整个岭国,除了国王,神通广大者就数我晁通了……”
“王叔的意思是……”
“我想,他应该知道只有晁通有资格继承他的大业。”
梅萨以为国王会拒绝这份厚礼,但国王收下了。她想,一个正直的国王不该如此行事,国王却说:“如果我们都活在一个故事里的话,那么一切都早已确定了。如果一切都早已确定,那他送这么多礼物又有什么用处呢?”他吩咐梅萨差人把这些宝贝出售给那些四处搜罗稀世珍宝的波斯或伽地的商人,把得来的银钱布施给路上遇到的贫困的百姓。格萨尔是这样说的:“过些天就要回到达孜王宫了,我希望遇到一个没有房子的人,就让他拥有一所房子;遇到一个即将出嫁却还没有一串珊瑚项链的姑娘就给她一串,让她感到幸福;给一个生病的人药,给一个光脚的人一双结实的靴子,给无助的人一次惊喜。”
然后,他叹息一声转移了话题:“我又到那个人梦里去了。奇怪的是,我走到他梦里,是在他身体的里面,却看清楚了他的模样。”国王看到的说唱人晋美消瘦、颀长,端着一把六弦琴,一张脸饱经风霜,看他靴子上的尘土就知道他总在路上,双眼神彩黯淡。格萨尔说:“既然是天界的我让他传扬我在岭国的事迹,但他为什么不是一个高贵的人?”
国王的意思是,在后世的岭国,那些高贵的族裔应该更记得他,可传诵他故事的人为什么却是寻常百姓?既不身份高贵,也不相貌堂堂。
国王只能责怪自己,怎么变成一个内心里问题多多的人了。
[说唱人:拒绝]
晋美在一个村庄演唱。
演唱结束后,起了一点小小的纠纷。人们没有按惯例带来给演唱者的酬劳:一些食物和一点小钱。村民们认为,这次演唱是村长召集的,就应该用村里的公款支付。村民们说,大家的钱不能只用来招待下来检查工作的官员,像这样的演出也应该开支一点。村长坚持这样传统的活动,应该按传统来办。“良马载着主人出行,总是挑选最熟悉的道路。”双方相持不下时,是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给了他一百块钱。然后那个年轻人跟上了他,提出要拜他为师。晋美告诉年轻人,他的故事是天神所授,不可能教给别人。年轻人说他知道,他只学习他一些六弦琴的弹法与曲调,而不是学习故事。年轻人从自己的琴袋里拿出琴来,抱在胸前略一沉吟就让琴发出了声音。
“你的琴声比我的好听。”
“不是声音,是调子,我要用这支琴弹出你的调子。我只要调子。”他以为要教这个年轻人很多时候,但他只跟了他三天。在旷野中走累了,两个人坐下来,弹奏一阵,他弹一声,年轻人跟着弹一声,他弹一段,年轻人相跟着弹一段。讲述英雄故事,重要的是故事,所以,调子就那么几种。年轻人很快就学会了。这时,他们又到达另一个号称是曾经岭国的自治州了。他们从山坡上下来,贴地的风从背后推动着,使他们长途跋涉后依然脚步轻快。地上的风向北吹,天上的薄云却轻盈地向东飘动。这个城市的广场很宽阔,两个人坐在广场上的喷泉跟前,看人来车往。年轻人说:“老师,我们该分手了。”他还要给他一些钱,晋美拒绝了。他的内心像广场一样空旷。身后,喷泉哗然一声升起来,又哗然一声落回去。他说:“调子是为了配合故事的,为什么你只要调子,不要故事?”他知道自己已经改变了主意,他愿意教给这个快乐的年轻人那些漫长的故事。但是年轻人说:“我给它配上一段段新的唱词。”
年轻人弹着琴歌唱。他唱的是爱情,他看见年轻人眼中有了忧郁的色彩。开始他只是试着低声吟唱,后来,琴声激越起来,是他教给的调子,又不是他教给的调子。这使他内心比广场更加空旷。听到歌声,人们聚集起来,听年轻人演唱。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姑娘们发出了尖叫,小伙子吹起了口哨。他们认出了他。晋美这才知道他是个非常有名的歌手。他在欢呼声中把自己的老师介绍给大家,但下面只响起一点礼节性的掌声。他们把帽子和头巾抛向空中,要他再来一个。年轻人又开始演唱。晋美起身了,歌手一旦开始歌唱,就无法停止。歌手用眼光目送着他,那眼光跟歌唱的爱情是一致的,无可奈何,但又深情眷恋。当整个广场和人群都在晋美背后的时候,他流泪了。
他说:“该死的风,吹痛我的眼睛了。”
然后他对自己说:“我是流泪了。”于是,更多的泪水汹涌而至。哭过之后,他感觉到周身畅快。这天晚上,他停宿在一个跟他家乡非常相像的牧场上。帐篷中央的彤红的牛粪火慢慢黯淡,他睡着了。中途醒来,一位身上带着羊群和青草味道的女人钻到了他的毯子底下。他把女人抱在了怀中,嘴里发出了声音:“嚯,嚯。”
女人把嘴巴贴在他耳边:“这不像是‘仲肯’的歌唱。”
他又说了:“嚯!嚯,嚯嚯!”
后来,毯子底下又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听见离开他的女人在给幼儿哺乳,还听见星光铮铮然落在草稞的露水之上。在这里,还在岭国为王的格萨尔再次来到他梦中。梦境的闯入者不出一点声息,只是好奇地打量。还是晋美先开口:“你为什么不说话?”
“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什么,我就看看你的样子吧。”格萨尔说,“你长得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我该是什么样子呢?”他觉得这个国王格萨尔比天神格萨尔更加可亲可爱。
“你有点难看。”
“天神没把你的故事塞到我肚子里之前,我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牧羊人。”
“你过得好吗?”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好,有时候觉得不好。”
“有房子吗?”
“在家乡有,到处演唱你的故事后就没有了,我们说唱艺人四海为家。”
“我们?你是说还有别人也在演唱?”
“好多人,不过他们说我唱得最好。”
“你妻子呢?”
“我没妻子。”
“你好像也没有钱?”
“我前些日子刚挣到了一笔钱,一千块钱!”
“我怎么没有看见?”
他指给他衣袋里的纸币。
“那只是写字的纸。”
“银行写了字的纸就是钱。”
“这么说来,字的魔力更大了。你知道我们这里,字只是纸上的话。我在晁通的领地上。”
“我知道他献给了你礼物,想当国王。”
“他当了吗?对,你不会告诉我。可我想我不会让他当的,岭国各部的首领们也不会同意,首席大臣也不会同意。我出去巡行时看到好多人受苦,既然我是一个好国王,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食不果腹,流落异乡?你那边也有很多受苦人吗?”
“很多。”晋美想说,我就是其中的一个,但他没有说。他只说,“也有很多达官贵人,很多有钱人。”
“这么说来,世道一直没有改变。”
“好像没有。”
“还有战争吗?”
“电视里说,全世界有好多个国家正在打仗。只是没有妖魔跟神仙了,就是人跟人打。黑颜色的人打,白颜色的人打,跟我们一样颜色的人也打。”
“那么我要回去了。”
“你回去吧。”
来无影去无踪,这个困惑的国王一下就消失了。醒来的时候,晋美想,幸好他没有问亲自创立的岭国还在不在,回答在是撒谎,回答不在会令他心伤。上路的时候,他一时间觉得无处可去。他忽然想起那个正在继续撰写格萨尔故事的喇嘛,那个开掘心藏的喇嘛,便又去了那个地方。半个月后,他见到了那个喇嘛。他在轰轰然作响的林涛声中等着喇嘛从禅定中出来。
喇嘛睁开双眼,看见了他,说:“我对那些人说你一定会回来。”
“你在等我回来?”
“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会回来,我要把从心中开掘出来的新故事教给你,让你去四处传唱。”
晋美想起梦中的国王,低下头没有说话。
“你拒绝?”
他直截了当地问:“你的故事写什么?”
喇嘛说:“这么多‘仲肯’都没把格萨尔的故事讲全,我得到天神的授意,要把他全部的英雄事迹开掘出来。”
“在你的故事里他还干了什么?”
“征服了一些从前没有听人说过的魔国,打开宝库得到了许多稀世珍宝。”
晋美沉吟了一阵,终于开口了:“我拒绝,我还想告诉你不要写了,格萨尔王已经想回到天上去了。他太累了。”
喇嘛吃了一惊,脸上浮现出讥讽的神情:“看看,凡夫教训喇嘛。”
“我请求你。”
喇嘛恢复了镇定:“你这么说,莫非有什么缘故?”
晋美说:“我在梦里见到了他。”
“这个我知道,你们这些说唱艺人都说在梦里得到了他的授意。”
“我见到的是还在岭国做国王的格萨尔。他已经非常厌倦没完没了的征战了。”
“厌倦战争?!正是战争给了他那么多荣光!人们传诵他的故事,不就是因为那些轰轰烈烈的战争吗?他是战神一般的无敌君王!”
“我就是来请求你不要写了,格萨尔王已经厌倦了。”
喇嘛显出高傲的神情:“神让你做一个‘仲肯’是你的造化,你竟然对故事评头品足,你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了。我们被天神选中,就是他谦卑的仆人!”
“我想……他上天以后就把在人间的困惑忘记了。”
“神灵啊,请听听这个狂悖的人在妄议什么!”
“我也不敢肯定,但我真是这么想的。”
“你这个渎神的人,请你离开!”
“我请求……”
“管家,让这个人离开!”
“我错了吗?”
“你错了!”
“我没错。”
“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