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的友人与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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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薪尽火传说曾李——曾国藩与李鸿章(4)

也就是告诫李鸿章要将爱民作为治军的根本。他还要求李鸿章“一年之内,阁下与各营官必须形影不离,卧薪尝胆,朝夕告诫,俾淮勇皆成劲旅,皆有誉望”。也就是要李鸿章一年之内,一定要深入基层,卧薪尝胆,时时告诫,使淮军成为劲旅,享有声誉。

曾国藩语重心长、絮絮不止,李鸿章明白恩师良苦用心,也视恩师的教诲为圣旨,一丝不苟地贯彻执行。在恩师苦口婆心地指导下,同治元年(1862)下半年,李鸿章率淮军于虹桥、徐家汇、新桥等地连番告捷,捕杀太平军三千余人,并进占泗汀,大退李秀成。在此战中李鸿章“亲冒锋镝”、身先士卒,本着“不要钱、不怕死”的精神,亲临敌前。

曾国藩收到捷报大为赞赏,他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大唱赞歌:

五月、九月两次皆当极危之候,贤帅亲临督战,奏此奇捷,化险为夷。伟哉君侯,足为吾党生光。鄙人从军十载,未尝临阵手歼一贼。读来书,为之大愧,已而大快,遥对江天浮一大白也。

也就是说,在五月、九月两次危机关头,你能亲自督战,化险为夷,真是厉害!足以让我们这些人感觉脸上有光。我从军十年,从来没有亲歼一敌。

所以读你的来信,深感羞愧,更感痛快,一定要对着江天痛饮一番。

“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一树百获者,人也”,眼看着自己培育的人才就要青出于蓝,曾国藩心潮澎湃、神清气爽,当然要浮一大白。此时,李鸿章的胜利就等于曾国藩的成功。大鹏即将展翅,扶摇直上,点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古训李鸿章当然不会忘记,但是在利益面前,他会怎样抉择呢?时间会告诉我们一切。

淮军初建时,李鸿章曾四方游走、求兵借将,原属曾国荃部下的程学启便是他所借的将领之一。李鸿章很赏识程学启,他经常在给曾国藩的信中夸赞其“勇略皆裕,战守可靠”,对于恩师的支持和曾国荃的割爱,李鸿章也“实感师门与沅丈厚赐”。

但李鸿章顺风顺水之时,曾国荃却正困守天京,无计可施。得知程学启如此得力,曾国荃便急欲调其回营增援。无奈此时李鸿章已不愿放人了,他一再推托说:

程镇日夜战守,力与支持。临敌调兵,不独无人替往,青、喜必致复兵,松、沪或将震动。

也就是说程学启一走,影响大局,绝对不可。在言明情势之后他还不无动情地说:“此间若无程镇,再有危难,鸿章其何自立?”

要不回人的曾国荃“私怨阿兄,坐令彼得一人而强,此失一人而弱”。备受埋怨的曾国藩也抱怨道:

是知喜雄骏而恶阘茸,重干莫而薄铅刀,吾何异于人邪?

也就是世人都爱骏马而恶劣马,重宝剑而轻铅刀,我何尝不是这样呢?

这是自责自己不识货,何尝不是对李鸿章公然拒绝放人的不满呢!争夺程学启只是一个序幕,拒调黄翼升才是曾、李二人之间纠葛、纷争的重头戏。

黄翼升任淮扬镇总兵后,一直军功不断。同治元年五月,更是“克秣陵关、江心洲诸隘,血战夺九洑洲,军声大振”。李鸿章入沪后,“翼升移师会剿”,淮军自身没有过硬的水师,所以李鸿章十分重视黄翼升部。而黄翼升又与李鸿章珠联璧合、相得益彰,连创佳绩。

同治二年(1863)五月,曾国藩欲调李朝斌的太湖水师接替黄翼升,令黄翼升部由扬入淮,协助安徽巡抚唐训方,以“拒苗、捻纷窜之路”,围剿降而复叛的苗沛霖。而此时李鸿章已连克青浦、嘉定、常熟、太仓、昆山、江阴等城,正欲攻打他出师以来最重要的城市苏州,二年七月,程学启已会同戈登常胜军,逼至苏州城下。而想要攻取苏州,必须得封锁周遭所有水域,一支水师此时显然略显单薄。所以为了攻下苏州,李鸿章决定违抗师命,再一次拒绝放人。

他致信曾国藩道:

昔蒙师门奏派,鸿章与昌岐统带此军,四载以来,欢洽无间。昌岐每言从此常愿合伙不愿分离,真生死患难之交。

昌岐昨得调淮之信,忧皇无措。吾师识将意、顺兵心,谅能体恤及此。如必欲其去,或奏令鸿章偕往。

也就是说我与黄翼升经过四年的磨合,早就琴瑟和鸣,翼升常常表示不愿与我分离,我二人真是患难之交,收到调离之令,黄翼升顿时不知所措。

老师您从来都是识将意、顺兵心的人,一定会体谅我们的心情,如果你一定要调他走,那么就让我也一同去吧。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耍赖,李鸿章不会不懂军令如山,可如今他竟不顾形象、撒泼打诨,只为达到一个目的——不放行。

黄翼升是淮扬总兵,派他去协助唐训方本是名正言顺。况且湘军水师由杨岳斌、彭玉麟统率,他们才是黄翼升的顶头上司。如今黄翼升为什么不听主帅之命,只对李鸿章言听计从呢?曾国藩给彭玉麟分析了黄翼升敢于抗命的原因:“昌岐饷项出自沪中,固不能不听少荃调遣。”也就是李鸿章掐住了黄翼升的命脉,有钱才是王道,源源不断的饷源让黄翼升愿意与李鸿章同进退。

调不动人,曾国藩只能据理力争,他继续写信道:

沪甘而淮苦,人人皆知,质堂之不愿赴淮,与昌岐同。

也就是说苦地方当然谁都不爱去,昌岐不想去,朝斌也不想去呢!军中本就不该言苦,这根本就是李鸿章的无理辩三分。

但曾国藩虽说得头头是道,李鸿章却不肯示弱,他回信道:“昌岐固畏淮苦,此间实系万不可少之人。”不光如此,他还抬出“吴绅”来助拳:“前吴绅有公呈吁留,附呈钧鉴。”最后他竟反问曾国藩:“究竟协攻苏州与协守临淮?事体宜分轻重,贼势要看缓急。”也就是公然责怪恩师分不清轻重缓急,羽翼渐丰让李鸿章敢于强硬地竖起翎毛对抗恩师。

曾国藩看光打笔墨官司已毫无用处,忍无可忍之下便发出了最后通牒:“昌岐此次再不应调,实不能不参办。”也就是黄翼升再不听调遣,我就不得不参办了。接着他便历数李鸿章朝三暮四、反复无常之举:

阁下五、六、七月各缄均称待李质堂(朝斌)军到齐,即令黄部换防赴淮,至八月后忽变前说。楚军历年之规模,彭(玉麟)、杨(岳斌)与唐(训方)之公议,迫我以不得不参。

也就是说你李鸿章漠视军令,将调遣的命令从五月推到八月,而今到了八月你又要变卦,实在太不像话了,迫于湘军的传统与众将的公议我也不得不参了。

曾国藩举起了“参”的大棒,李鸿章索性顽抗到底,他给曾国藩回信道:

奉初九日钧示,以昌岐不应调、必须参办见责,震悚无地。蒙调此军以来,鸿章每函必恳暂留,其说不一,先私情而后公事,总之恳留协剿。今苏、(无)锡垂成之局,更难松劲,仍恳吾师检阅前后函稿。此军从鸿章最久而亲,苏省攻剿至急且大,而吾师必欲苦逼!应请暂勿参奏,先檄质堂将各防接替(原注:彼固不肯分船。船单,亦实不敷),而昌岐不行、鸿章不遣,再将昌岐与鸿章一并参奏,死亦甘心!苏省水路,彭、杨、唐诸公皆未亲历,而遽科鸿章以拥兵自卫之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语有之乎?吾师海量盛德,求勿以此纤芥,致伤天和。

也就是说看到您要参办的指示,我震惊不已,自从您要调此军,我先动之以师徒之情,再晓之以公理,如今攻克苏州已到关键的节点,您又何必苦苦相逼!还是请您暂时先勿参奏。等李朝斌接防之后再同参我二人吧!那时就是死也甘心了。东拉西扯一番之后,他又搬出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大言,表示誓将顽抗到底。在最后,他又赠给曾国藩一顶“海量盛德”的高帽子,意思就是您大人大量,放过我们吧!

李鸿章为何会写这样一封“词意乖忤,气质不平”的信呢?当然是因为“苏、锡垂成之局,更难松劲”,也就是攻陷苏州已到了最紧迫的时刻,是否能见功,就在这几天之中。也可以说是到目前为止,李鸿章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就要到来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谁都不能阻挡李鸿章的前进,即使这个人是曾国藩。

但曾国藩不只是李鸿章的老师,他还是朝廷的命官、湘军的主帅。李鸿章只需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可以功德圆满,曾国藩却必须为整个战局负责。所以在资源分配上,李鸿章只需顾好自己的小家,曾国藩则必须从全局出发。

即使如此,曾国藩也一直只是高举着参的大棒,却从来没有真的落下来。从五月到十月,李鸿章一直在“恳暂留”

,如果曾国藩真的要置李鸿章于不顾,大可早就上本参奏,何苦拖至如今。可以说曾国藩整整给李鸿章拖出了半年的时间。但是作为主帅,他又不能放任李鸿章的抗命之举,他必须给朝廷和同僚一个交代,所以亮出参奏大棒,加紧要人也是主帅必须要做的工作。

一向利益为先的李鸿章,在抓住眼前来之不易的机会和得罪一直以来提点、帮助自己的恩师的这道选择题上很实在地选择了前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俨然是李鸿章的独立宣言,宣告他羽翼初成可以不畏师言。一直“婉转随人”的李鸿章早就想要走出曾国藩的庇护,振翅高飞,他不会也不能放过这次飞向苍穹的机遇。事实证明,李鸿章的坚持让他此生无憾,信发出三天后,苏州克复。

据说,因为搭载此信的安迪禄船在途中焚毁,曾国藩未收到这封会让他痛心疾首的信,天佑鸿章!也许上天也不愿看到曾、李二人再次决裂。

行军作战,一靠人才,二靠钱财。双方人才争得恶语频出,钱财上也打了不少官司。曾国藩令李鸿章援沪,很大一方面是为了利用沪之膏腴,以解库中空虚。所以李鸿章入沪不久曾国藩便致信道:

上海所出之饷,先尽沪军,其次则济镇江,又次乃及敝处。

也就是请李鸿章在满足自身的需求后,再给湘军做一下补贴。但“沪中百税月饷仅二十万”与援沪之前预计的六十万相差甚多,这让协饷也变成了一场绵长的口水仗。

同治元年(1862)六月二十日,曾国藩要求李鸿章完成第一次协饷,数额并不大,只要“协济三、五万”。万事开头难,李鸿章也不想让这个头开得太容易,得之太易的话以后伸来的手便会更勤更长。所以他在回信尽述自己的难处:

皖饷支绌,鸿章无力分济,深以为愧。九丈独立雨花台,飞书乞籴,情词恳迫,不得已而由行营粮台挪拨买米银二万两、上海捐厘总局薛官运亨通处拨银二万两,均于初五日凑齐,欲栾威株密轮船解皖。

也就是说,对于安徽的饷银,我力不从心,深感惭愧。曾国荃那里也来信借饷,情词恳切急迫,我不得已东挪西凑了四万两,于初五凑齐,欲用轮船送到安徽。

这是七月八日的信,但是直到八月五日,李鸿章答应的银两还未见踪影。曾国藩大为不满,他去信催促:

承协银四万,何以至今未到?务祈设法汇解,或在浔、汉洋行兑汇,亦可速到,万不可再搭威灵密以致迟误。

也就是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你李鸿章却选了一条最远最难的路,你不认识路,我就给你指路,可千万不要再误了大事。

李鸿章的饷源像生了锈的自来水管,滴滴不畅,让本想借援沪来发一笔大财的曾国藩愿望落空。曾国藩心中很不舒服,年底他给李鸿章送去了一封酸溜溜的答谢信:

又蒙惠解协饷,以四万济安庆各军,以三万济无、庐九营。女富则肥及外家,叶盛则粪及本根……则安庆乃公之外家,而庐、巢枌社实公之本根也。

也就是又蒙你慷慨协饷,你调拨四万给安庆各军,又以三万给无为、庐江的淮军九营。嫁女若富便会惠及娘家,枝叶繁盛则化做春泥肥及根本……而安庆是你的外家,庐、巢才是你的根本呀!安庆全部大军不过才分到四万,淮军九营却独得三万,如此厚此薄彼的做法,让曾国藩把李鸿章比作外嫁女,对自家和娘家不能一视同仁,过于“私其军”。

由于认为李鸿章协饷不力,曾氏兄弟提出了月薪制。曾国荃首先狮子大开口,喊出三万的天价。

李鸿章忙叫苦不迭道:

敝军陆十万余,松沪原部及各标营将及十万,发入抵出,不敷甚巨。不得已,各营均发半饷。海内困穷已经极,上海一隅着名繁富,月不过三十万两,而中外垂涎,追呼日至……鸿章以窭人子当暴富之名,又统两三万饥疲之卒,实在撑持不起。

也就是说我自己才吃个半饱,沪中看似丰腴,其实瘦骨嶙峋。若每个人都来咬上一口,我实在是支撑不起呀!讨价还价到最后,他答应每月协助金陵、安庆大营共三万两。但曾国藩的底线却是“每月酌提四万,万不可减”。

他还在家书中表示此番“志在必得”。

钱在人家口袋,曾国藩怎么必得呢?原来他准备“派员至沪,专收一二厘卡”。也就是说你不送来,我就派人去取。若李鸿章一旦连“钦差”面子也不给,曾国藩便要亲赴上海,如果曾大人亲征,那就不是四万能打住的了。

连催带逼之下,李鸿章自然牢骚大发。他无法直截了当地说不,便用撂挑子来威胁曾国藩:

外人谓鸿章为富室大户,若身临其境,亦可了然矣。自夏以来,因饷巨难继,昼夜焦躁,右耳聋鸣一月余,非我公熟知鸿章心境者。情急出走,四路冲突,野性顿发,夜梦浮槎巢湖,樵渔之乐,东门黄犬,其可得乎。

也就是说别人都以为我是富人,但不在我的处境,不会了解我的难处。

自从入夏以来,因筹饷之难,我烦躁不安、耳鸣不断一个多月了。真要是急了,我也会出走,做一个闲云野鹤,享受樵渔、打猎之乐。

当然,这一切只是牢骚,还是发给曾国荃的牢骚。牢骚这种东西发一发也就算了,怎可当真。一个欲成大事之人,牢骚一定要发,事情却不可不做。当然,让领导间接地知道自己完成任务的艰辛,也是职场守则之一。

抱怨过后,李鸿章还是本着尽君欢的精神,尽可能地满足曾国藩的要求。同治二年(1863)三月,曾国荃处急需饷银,曾国藩要求他“惠协八万”。李鸿章处虽是捉襟见肘,但他还是在一个月内凑了六万两,使曾国藩大呼:“枯旱得雨,众苗勃兴,感荷何极。”李鸿章能在大局当前,以大义为先,让曾国藩深感欣慰。

做事容易做人难,团队成员间的默契度往往决定着事业的成功率。团队精神便意味着妥协,甚至牺牲。事业合作者之间的交手,微妙而又深奥。绚烂的舞池里,舞林高手们扭动着华丽的舞步,从容地你来我往,皆因他们熟练地掌握了进退之道。曾、李二人都是这方面的高手,所以他们虽时有龃龉,最后却能互有退让,彼此契合。善于忘记是友谊最好的润滑剂,如果永远记得你前年的欠债不还,他去年的不守承诺,友情将无以为继。

做大事者,必须善于忘记,懂得放下。

同治三年(1864)四月,淮军又克常州,李鸿章的功劳簿上又添上了重要的一笔。但曾国荃却久围天京不下,于是四月下旬,朝廷下旨淮军前往参与会攻。得知淮军要前来助剿,曾国荃忧虑不堪。天京对于曾国荃来说是势在必得,他从同治元年在天京城南门外的雨花台扎下营寨到如今已有两年多,两年的围攻让曾国荃心力交瘁。现在的天京是曾国荃玩味已久的肉骨头,眼看就要到嘴的大餐怎可让别人分食!

曾国藩不愿看到四弟心神不安,他致信开解道:

如奉旨饬少荃中丞前来会攻金陵,弟亦不必多心,但求了毕兹役。独克固佳,会克亦妙。功不必自己出,名不必自己成,总以保全身体,莫生肝病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