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的友人与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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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薪尽火传说曾李——曾国藩与李鸿章(1)

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代难逢天下才。

这是同治十一年(1872)二月初四曾国藩卒于南京,听闻此讯哀伤不已的李鸿章从千里之外送来的挽联。

曾国藩、李鸿章这两个名字先后主宰了晚清政坛几十年,李鸿章自认为是曾国藩的“门生长”,世人也都认为李鸿章就是曾国藩的接班人,董蔡时在《略论曾国藩李鸿章关系》中也说道:李鸿章的身上“罩着曾国藩的影子”。确实,曾国藩是李鸿章人生中的关键词,李鸿章也影响了曾国藩的后半生,纵观晚清历史,曾、李确能做到薪尽火传。

但曾、李二人之间却并不只是简单的师父弟子、衣钵相传,李鸿章虽看似脱胎于曾门,受教于恩师,却一直不甘于傍门依户,他在曾幕中就别具只眼,常能独出己见。羽翼既成、独当一面之后,他更试图与曾氏分庭抗礼;曾国藩一贯爱惜人才,热衷于传帮带,他一直以来不遗余力地提携、扶植李氏,所以当李氏与他抗衡,甚至为利益背弃他时,他也曾腹诽心谤。但是参透老庄、儒道溶揉、“大悟前非”的他,最后还是以纯熟的太极推手化解掉了两人之间的恩怨。而李鸿章无论与恩师怎么针锋相对,口中始终都不离“吾师”二字,在关键时刻他也能做出必要的让步,曾、李关系历经几十年还能绵延不断并传为佳话,与两人都是走钢丝的高手密不可分。

湖南人曾国藩,安徽人李鸿章,故乡远隔万里,性格也大相径庭。《异辞录》中说“皖人性情坦直,以率性为道”

,而湘人“自讲学而起,修道为教”。确实,曾国藩为人审慎,做事细心,慎重,终生以“拙诚、坚忍”行事,长于反躬自省,他将儒道之学反复琢磨、吸尽精髓、化为己用;而李鸿章则个性开朗、豪爽,不拘小节,又圆滑世故善于变通,他尚才不尚德,一生“拼命做官”。

如此迥然不同的二人,他们之间的相识、相交、冲突、融和必是一场波澜壮阔的大戏。

(第一节)意气风发入曾门,无家失群感师恩

李鸿章挽联中的“师事近三十年”并非虚指,三十年前,也就是道光二十三年(1843),初入京师的李鸿章进谒曾国藩,开始了他“门生长”的生涯。曾国藩长李鸿章十二岁,十二年的差距便是,当刚刚年满二十岁的李鸿章还挤在熙熙攘攘的科举大军中时,曾国藩已经官居四品,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他以“精研义理名动京师”,各地应举文人纷纷投入其门下。

要想跨进清代官场的朱门,“三同”(同乡、同学、同年)是块必不可少的敲门砖。而曾、李二人既不是同乡,更不是同学、同年,李鸿章能拜入曾氏门下,全赖其父李文安。李文安与曾国藩同为戊戌科进士——也就是实打实的同年,这样一来,李鸿章便顺理成章地以年家子的身份进谒曾国藩,成为曾门弟子。从此他师从曾夫子,并与之“朝夕过往,求义理经世之学”。

一年之后,李鸿章在北闱甲辰乡试中高中举人,此番的一击即中让他信心倍增。第二年便是会试,李鸿章想要留京深造,但京城米贵、资费不足让他惆怅不已。了解到他的难处后,曾国藩给他找了一份类似家教的工作,也就是“荐馆于何仲高幕府”,何公子“少年好学”,让李鸿章能“安砚此间,差堪告慰”,也就可以安心地准备会试了。

当时曾国藩于城南报国寺养病,李鸿章便经常到此走动,还每月向曾国藩“交文三篇、诗八首”,可谓夙兴夜寐、勤学苦读、孜孜不倦。牛刀小试之后,李鸿章本以为成功已经为他敞开了大门,但命运偏爱以捉弄人来取乐,次年(1845)的恩科会试,李鸿章不幸落第。

李鸿章虽马失前蹄,曾国藩却仍认为“其才可用”。一帆风顺往往只存在于人们的主观愿望中,一波三折、来之不易才是现实的真实写照。曾国藩本人的科举道路也不是一帆风顺,他在经过七次名落孙山之后,才在二十三岁那年考中秀才,更是二十八岁方中进士。李鸿章初尝挫折,也并没觉得过于难以下咽,试遍五味方是人生。吸取教训、继续学习,把更多的精力用于“习制举文”上,让李鸿章终在道光二十七年(1847)的会试中列为二甲第十三名进士。之后,他又参加了翰林院的选拔考试,也就是由皇帝主持的朝考。朝考过后,他被择优录取为翰林院庶吉士。

这一年李鸿章刚刚二十四岁,在同龄的现代青年还在为找工作焦头烂额之时,他就已经进入清代的“中央党校”深造,成为“后备干部”,完成了和最高层统治者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而此科同年中,曾国藩的弟子繁茂兴盛,李鸿章感慨道:“曾夫子门下可谓盛矣。”曾门弟子桃李芬芳,李鸿章也并未专师一人,他在京期间交游广阔,善取各家之长。李文安曾引领他先后拜访了吕贤基、王茂荫等同乡的前辈。

而考中进士之后,他更是与和曾国藩门派迥异的翁心存建立了师门渊源。在京城复杂的人际网络里,曾、李二人时而相交、时而相离,虽未过从甚密,却从此结下了终生的缘分。

道光三十年(1850)翰林院举行散馆考试,李鸿章成绩优异,顺利地转为翰林院编修。“翰林官七品,甚卑,然为天子文学侍从,故仪制同于大臣。”也就是说翰林位份虽低,却前途无量。曾国藩为此做出了最佳注解,道光二十八年(1848),他升任内阁学士、礼部侍郎,由从四品擢升为正二品,也就是成了副部级干部。他在家书中不无自豪地写道:“三十七岁至正二品者,本朝尚无一人。”

恩师的足迹便是通向成功的指针,李鸿章虔诚地循着恩师的足印,一步步踏实地走在相同的轨迹上,他“既得翰林亦常往间业”,想要从曾国藩身上学到一二。如果不出意外,曾国藩、李鸿章的一生便会按着这个轨迹走下去,以一介文臣终此一生,但不想一个人的意外出现,搅乱了他们平静的官场生活。

此人便是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十日(1851年1月11日)在广西金田起义的洪秀全。洪秀全带领太平军披荆斩棘,如潮水般涌向长江流域,仅仅两年间便定都南京改称天京,从此成为清廷的心腹大患。

道光无力支撑,扔下烂摊子撒手而去,刚刚登基的咸丰虽叫苦不迭,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面对现实。太平天国能在两年间便席卷半个中国,清廷的常备军八旗、绿营贡献颇丰。常备军的腐烂霉变、不堪一击,让太平军如入无人之境,而纵观满朝皆是“文武以避贼为固然,士卒以逃死为长策”。无兵可用、无计可施的咸丰只好打出最后一张王牌——让回乡在籍的汉官办理团练。团练并不是咸丰的原创,早在嘉庆年间白莲教起义时,合州知州龚景瀚就上《坚壁清野并招抚议》折,建议设置团练乡勇。也就是令地方绅士训练乡勇,清查保甲,坚壁清野,以求地方自保。

同坐在晚清这辆偏离轨道的老旧闷罐车里,曾、李二人无从选择,只能继续前行。咸丰二年(1852),因母亲去世回家奔丧的曾国藩被命帮办湖南团练。咸丰三年(1853),李鸿章随工部左侍郎吕贤基回安徽办理团练。从此他们便为咸丰的江山,也为自身的命运开始各奔东西、投笔从戎、书生练兵。

咸丰八年(1858)八月二十日,曾国藩收到了一封来自李鸿章的信。信中写道:

窃念今日之事势艰难极矣,人才败坏极矣,惟吾师倡义旅于湘中,拂拭英奇,别树一帜,积年经营委折,独具深心,道力乃外而见功。阃帅皆能如此用人理财,则兵不难治,贼不难灭矣。

也就是说如今世事艰难,人才败坏,只有恩师您能别树一帜,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终见功效。如果大帅们都能向您学习,那么太平军不愁不灭。

唱过赞歌之后,李鸿章又开始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坚决地展开了自我批评。他说道:“鸿章材质驽弱,不堪造就,无任事之力,徒有忧时之志。处桑梓兵燹,困心横虑,靡所补救,非其地、非其人,则无从学习也。”只想乘“轻舟谒吾师于江上”。也就是说我生性驽钝,材质平庸,空有一腔忧国忧民的热血。现在家园被毁,我费尽心力,却无能为力,不在您处,则无从学习。现在只想去您处,受教于您。

从咸丰二年(1852)的分别到如今已有六年,六年间二人并无缘相见。此时的曾国藩赤手空拳、历尽艰辛,终于如李鸿章所说的“别树一帜”,将团练发展壮大为军纪严明的湘军。虽然咸丰对他仍然有所忌惮,迟迟不肯授予实权,但是这根顶梁柱,咸丰已然无法离开。

而此时的李鸿章则流离失所、无所依傍,“几不能自立于乡里”。何以到此境地,现在看,也只能说是地不利,人不和。

咸丰三年(1853),太平天国忙于天京,洪秀全根本无暇顾及安徽,李鸿章们的主要敌人是捻军。捻军“居则为民,出则为捻”,成分复杂、各自为政。而安徽则“门户太多,处处空虚”,各地更是“土匪啸聚,少者数百人,多者数千人,一股甫平,一股又起,几无完善之区。”面对多如牛毛的捻军,全安徽省兵力却只有区区四千余人。安徽团练头子们又都本着“寇至则相助,寇去则相攻”的方针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更有人“藉团练之名,擅作威福甚至草菅人命,抢夺民财,焚掠村庄,无异土匪”。也就是他们打着团练的旗号借机捞好处,烧杀抢掠形同土匪。

李鸿章回籍后先入兵部侍郎、皖北团练周天爵幕,后被安徽巡抚李嘉端赏识,调于他处协办团练,而后又入继任巡抚福济幕。他所追随的上司:周天爵已是耄耋之年,“一遇事急,立时呕血”,如此老朽,早该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而李嘉端则“任事太锐,思虑恐难周详”,徒有一腔热血,却无建功之术;福济更是“典型的贵族老爷,既缺少应变之才,又不懂用兵之道”。导师们指给李鸿章的路都是错误的,从错误的起点出发,不论他跑得多快,结局也是在错误的终点撞线。初出茅庐的李鸿章,没有良师的指引,只能在谬误中打转,他深感“茫无指归”,无所适从。

翻阅史料,李鸿章在协办团练期间也有过一些战功,所以咸丰四年(1854),他被赏加知府衔,咸丰五年(1855)被记名道府,咸丰六年(1856)赏加按察使。从七品编修到三品按察使,应该算是官运亨通,飞黄腾达了吧!但他在咸丰六年却有诗云:“四年牛马走风尘,浩劫茫茫剩此身”“我是无家失群雁,谁能有屋稳栖乌”。满纸的无奈、彷徨,根本没有一个节节高升之人应有的志得意满。

在官方的记载中,李鸿章确实“累功”不断。但是时人的赋诗却说“灯花燎乱成三豕,草木惊疑是八公。寇自穷奔官自葸,行辕处处系花骢。邀功致败沈天险,畏死穷奔向坦途”。也就是说李鸿章遇敌后草木皆兵、无德无能、贪生怕死,专顾逃命。江南提督和春幕中的萧盛远曾写道:

编修李鸿章,闻贼大至,带勇先溃,以致官军营垒数十座均被破入,兵勇死者不可胜计,仅存河洲镇总兵吉顺一营。次日李鸿章来见,称誉“声威大震,以军门为最”,而军门答以“畏葸溃逃,当以阁下为先”,赧颜而退,大江南北,至今传为笑谈。

也就是李鸿章遇敌后溃不成军,被和春讥讽为逃兵典范。

可见李鸿章只是表面光鲜,并非处处顺遂,更没有用兵如神。相反他还留下了不少“专以浪战为能”的记录,被人称为“武翰林”。而对于“未辖一兵,未携一钱”的李鸿章来说,他能做的只有到处“劝借军饷”,但是又因此被人讥评为“翰林变作绿林”。

所以李鸿章虽有些战功,屡被提升,却也不免“谣诼纷坛,谤渎言屡起”,被流言所伤,以至于后来竟“几不能自立于乡里”。咸丰五年时,福济曾上疏荐李鸿章为道员,后来却被提督“郑魁士沮之”,最后只被授为“福建延邵建遗缺道”。也就是给了他一个虚职,“拥虚名,无官守”,无权无利。回籍这几年,李鸿章动辄得咎,错误被无限放大,成绩被妒火烧成灰烬,他只能“关河徒倚独伤神”。

咸丰五年,父亲李文安去世,李鸿章更感飘零。六年,战局趋稳后,李鸿章回籍葬父。七年秋,福济向朝廷奏报,李鸿章“丁父忧服阙,俟经手事件料理完竣,给咨回京供职”,李鸿章自此便在合肥等待出缺,以求上任。实职没有等来,他却在咸丰八年(1858),等来了太平军新秀陈玉成、李秀成。二人领军克复庐州,李鸿章的祖宅被“焚毁一空”。至此李鸿章更是惶惶如丧家之犬,无处可以安身,最后他不得不前往南昌投奔兄长李瀚章。

李瀚章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拜入曾门,从咸丰四年起他就开始为曾国藩办理粮台,总理粮饷,现在俨然已成为曾国藩的大管家。曾国藩曾赞他:“精细圆适,其从国藩也极久,其为国藩谋也极忠。”同为兄弟,兄长跟随恩师已是风生水起,弟弟却四顾茫茫、无所适从,李鸿章失落之余,也燃起了投奔曾国藩的念头。

虽早就天各一方,但曾国藩的目光却从来没有远离过李鸿章。他的弟子薛福成曾说过:“曾国藩知人之誉,超秩古今……故其振拔幽滞,宏奖人杰,尤属不遗余力。”也就是曾国藩是亘古未有的爱才之人,他宏奖才俊,不遗余力。深谙用人之道的曾国藩,知人才难得,向来十分珍惜人才,李鸿章便是他慧眼识得的明珠。李鸿章刚随吕贤基还乡之时,曾国藩就在给李瀚章的信中,将李鸿章与郭嵩焘、帅远燡、陈鼐并称为“丁未四君子”。他还愿意提携晚辈,从骨子里就钟情于传帮带。当他的“骨肉至交”江忠源接任皖抚之时,曾国藩又率先想到了李鸿章,他向江忠源推荐李鸿章是“大有用之才,阁下若有征伐之事,可携之同往”。江忠源抵皖后,曾国藩又再次力荐道:“此外闻吕鹤翁、李少荃当不差谬。”

恩师的关怀让李鸿章如沐春风,而遍观天下,也只有曾国藩处既可容他栖身,又能助他成长。李鸿章便满怀着希望,忐忑不安地投出了这封信。收到这封甚有“乞怜”之味的信后,曾国藩毫不犹豫地“奉上菲资三百金”,并在九月十八日给李瀚章去信发出邀请:“少荃弟肯来助,望即迅速命驾。”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李鸿章是幸运的,他及时地遇到了自己的伯乐,从此可以奋蹄而奔、驰骋沙场。

(第二节)水乳交融初重逢,恩怨散尽始相知

咸丰八年(1858)十月初十,李鸿章起程前往江西建昌。曾国藩在十一月二十八日的日记中写道:“闻李少荃已过广信,即日将来营会晤,为之欣喜。”又在当日信中告诉沈葆桢:“少荃、次青、仙屏三人,皆于年内可到。国藩目花而手钝,不得诸君则事不能了。”十二月初八又函告彭玉麟:“筱泉之弟少荃日内可至营,筱泉可替回。”曾国藩对李鸿章们的渴盼之情溢于言表,此时陈玉成、李秀成正步步逼进,安徽形势危急,清廷命曾国藩援皖。曾国藩虽借助老庄之道得以在官场上游刃有余,但是身边却是人才紧缺,所以李鸿章的投奔对他来说如大旱之甘霖。

日盼夜盼,李鸿章终于到了大营,曾国藩欣喜异常,连日与之促膝夜谈,师父视弟子为“伟器”,弟子尊师父为“神圣”。初入幕府,李鸿章“初掌书记,继司批稿奏稿”。也就是做批阅公文、起草奏折之类的工作。翰林李鸿章做文书类工作当然信手拈来,曾国藩对此也赞不绝口:

少荃天资于公牍最相近,所拟奏咨函批,皆有大过人处,将来建树非凡,或竟青出于蓝,亦未可知。

也就是他认为李鸿章天资聪明,才能出众,将来很有可能青出于蓝,超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