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犹太人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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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人的尽头(2)

有点晕眩,坐平底雪橇累了。对于我,仍然存在着冬等(weapons),虽然我多半很难使用到它们。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未能学会怎样使用它们,因而不懂得使用的快乐,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很难使用到它们的原因。我未能学会使用它们,这不仅仅是因为“父亲的过错(Father’sfault)”,也因为我自己想破坏“和平”,想打破平衡,因此,当我尚在此处竭尽全力埋葬一个人的时候,就不能允许他在另一个地方新生。这其中当然也存在着“过错”的问题,因为,为什么我要放弃世界?这是由于“他”不让我在日常世界中生活,不让我在他[肉身的父亲]的世界中生活。我现在是另一个世界的居民,这个世界与日常世界的关系,就像[摩西带领他的人民走过的]旷野与文明之地的关系,我离开迦南在这旷野上漂流已经40年了虽然我的确不会对这件事情过于计较,但是,我回头看日常世界的时候就像个外邦人,尽管我在另一个世界中也是所有被造物中最卑微、最怯懦的一个(这是我身上来自父母的遗产),并有能力常存感恩,这感恩只针对这另一个世界中各种安排的特殊性质。在这个世界中,甚至最卑贱的生命也有可能以闪电般的速度被提升到至高之处,同时也有可能被大海般的重量彻底粉碎。我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不感恩?当初我确实应该寻找通向这个世界的路吗?来自其中一个世界的“放逐”,伴随着来自这放逐本身的拒绝,不会在两个世界的边界把我挤碎?没有什么(非我,当然)能抗拒父亲的判决,父亲的权力(Father’spower)不就是这样的吗?我眼下所走的路的确是一种反向的旷野漂流:我想,我正在持续地绕着旷野边缘漂流,并充满了孩子般的(尤其是对于女人们的)希望,“或许我终将留在迦南”的确,当我数十年如一日始终漂流于旷野,当所有这些希望不过是来自绝望的海市蜃楼,特别是,当我也不过是沙漠中最不幸的被造物,迦南必然是我唯一的应许之地(PromisedLand),因为对于人类来说不存在第三个地方。

应该读得出来,这篇曰记又是一个巨大的卡夫卡之谜,一座卡夫卡式的迷宫或“城堡”。

神秘的“武器”

“武器”是什么?为什么“我多半很难使用到它们”?卡夫卡自己交代说,“苒器”是他在儿时未能学会使用的某样事物,这一缺失导致他“不懂得使用的快乐”。卡夫卡进一步深入追溯悲剧的根本原因,最终归结为“父亲的过错”,让我们再次想起他在《致父亲》一信中就犹太信仰问题所作的陈述。

在本书第一章(第三节)的“受害清单”中我们看到,卡夫卡在《致父亲》中痛心忆及,自己早在儿童时代就遭遇了“信仰的失落”。他说,父亲给幼年的他所造成的一切不幸,原本都有可能通过犹太信仰而得到救治,然而他身上潜在的犹太信仰之稚嫩根芽,不幸也被父亲的粗暴所窒息。他直言说,父亲初离乡下时还葆有一些犹太教精神,然而,商场奋斗令这些传统精神逐渐名存实亡,“一年里头您有四天到教堂去,您在那里不像是个虔诚的犹太教信徒,倒更像是个漫不经心的局外人”。卡夫卡承认,犹太教精神在父亲身上并未完全泯灭,“但是要将它继续传递给孩子,这点犹太教就显得太少了,在您传递的过程中,它就枯竭衰萎了。这……是您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性格所致。而且也不可能使一个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孩子去理解,您以犹太教的名义并用与之相应的漫不经心的态度所阐述的那些空空洞洞的教义,会有什么崇高的意义回到眼下这篇日记中来,“武器”的含义已然明了,那是悠久深厚的犹太信仰传统,是犹太民族的生存之根。由于“父亲的过错”,儿时的卡夫卡未能从犹太信仰传统中汲取充分的营养,不懂得使用的快乐,“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很难使用到它们的原因”。

就在写下上面那篇重要日记一年半之后,1923年6月12日,即辞世前一年,卡夫卡写下另一篇、也是他生平最后一篇曰记:

后发制人的可怕的咒语,不可计数,几乎是无休无止。散步、夜晚、白天,除了对痛苦,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然而没有“然而”……

写作时越来越恐惧了。这是可以理解的。每个词都在幽灵之手中扭曲——这种幽灵之手的扭曲是它们的独特姿势——每个词都反过来指向说话的人自己。这是幽灵之手最特别的标志。而且是永远的标志。唯一的安慰或许在于:无论你是否愿意,事情总会发生。即便你愿意,你也几乎得不到什么好处。然而,还有比安慰更多的东西:你也有等。

如果把卡夫卡的全部日记看做其生命的一个思想复调,那么可以说,其旋律的终点,就在上面最后一个关于“武器”的语句。象征地、也更精确地说,作为犹太信仰之隐喻的“武器”,是犹太天才卡夫卡生命与思想的最后一个单词。

让我们回到1922年1月28日的日记。在生命的重大关口,卡夫卡不再回避信仰问题。这是直面死亡的逻辑结果,也是生死攸关的内心觉醒。深刻的反省让他体认到自身的巨大缺憾,然而,此情此景中,最重要的已不是缺憾本身,而是对缺憾的体认。体认就是认罪,而认罪就是得救。从这儿开始,一条超乎常理的路峰回路转,把我们带到始料不及的地方。

卡夫卡知道自己使用“武器”会“很难”、“多半很难”,然而他已然开始了“武器”的使用。值得注意的是,卡夫卡谈到“父亲的过错”,原文即加了引号。一个加了引号的过错,在某种意义上、某种程度上,已经不是真的过错。这表明,与·父亲》相比,这篇日记对“父亲的过错”已经有了新的界定。显然,自父亲》以来新的生命体验导致卡夫卡对“父亲的过错”有了新的认识。在烟![父亲》中,卡夫卡认为,自己只是“父亲的过错”的被动受害者,其不幸结果就是“未能学会使用它们(犹太信仰的武器)”。然而,眼下,在生死攸关的紧迫思量中,他意识到事情另有-面:“我未能学会使用它们,这不仅仅是因为‘父亲的过错’,也因为我自己想破坏‘和平’,想打破平衡……”

卡夫卡在强调他自身生命意志的一面。他显然是在说,他自幼未能学会使用犹太信仰的“武器”,不仅系父亲“过错”所致,也是他自身生命意志所“想”。他“想破坏‘和平’,想打破平衡。

卡夫卡的意思是说,由于缺失了犹太信仰的守护,他未能达成与曰常世界的和谐,而不得不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但这只是事情的被动的一面。卡夫卡指出,事情还有主动的一面:在某个意义上,是他自身的生命意志主动放弃了曰常世界,而像当年的摩西一样,选择了“旷野漂流”。而且,他的选择本质上并非出于他自身,而是出于“他这是由于‘他’不让我在日常世界中生活,不让我在他的世界中生活。”

我们终于看出来,卡夫卡所谓“父亲的过错”是一个双关语,这也是他在原文中为什么要大写“父亲”二字的原因。他所谓“父亲的过错”,既影射肉身父亲赫尔曼·卡夫卡的所作所为,也暗示“他”的“大计划”。“他”是天父,即耶和华。“他”是“大计划”的制定者、运作者。卡夫卡的意思是说他”决定了卡夫卡的弃世漂流,一如“他”当年决定摩西的旷野漂流,而肉身的父亲,不过是这位“他”的一只手而己!

这一系列峰回路转的思想内涵表明,自称儿时‘未能学会”使用“武器”的卡夫卡,已然达到武器”使用的最高境界。我们可以说,这一悖论归因于卡夫卡信仰之路的神秘逻辑:从“未能学会”或很难使用”到最高境界,既在一念之间的觉醒,也在艰苦跋涉的“旷野漂流”。

“反向漂流”与信仰之“重”

论及旷野漂流,卡夫卡说:就“漂流”而言,他与摩西相同;就漂流方向而言,他与摩西相反。摩西的漂流从旷野指向迦南,他的漂流则从迦南指向旷野,因而他把自己的漂流定义为“反向漂流我离开迦南在这旷野上飘流已经40年了。……我眼下所走的路的确是一种反向的旷野飘流。”

然而,如果不局限于文字本身,卡夫卡的“迦南”一词必然有其特定含义。事实正是如此。仔细考察这篇日记的前后文,不难发现,卡夫卡所谓的“迦南”,正是他所谓的“世界”、“文明之地”、“日常世界”等。也就是说,卡夫卡一反犹太教义的常理,把日常世界定义为“迦南”。他的“反向漂流”则指向“旷野”,与“迦南”相对立。卡夫卡认定自己在“旷野”上“反向漂流”已经40年,这意味着,他认为自己尚未出生就被日常世界判决流放,生来就属于另一个“旷野世界”。卡夫卡承认,在“旷野世界”,父母的身心遗传依然在起作用,让他在所有被造物中“最卑微、最怯懦”。对于日常世界,这会是一个致命的弱点。然而对于“旷野世界”,这并不十分重要,因为在这一点上,与曰常世界相比较,“旷野世界”禀有截然不同的特殊性质,“在这个世界中,甚至最卑贱的生命也有可能以闪电般的速度被提升到至高之处”。

这一特殊性质也就是犹太信仰所谓的救恩。因而,在“旷野世界”,卡夫卡称自己能够常存感恩。然而他随即指出,“旷野世界”不仅存在得救的可能,也存在毁灭的可能,“也有可能被大海般的重量彻底粉碎”。

这是“旷野世界”的另一特殊性质,那就是危险。它与前面另一特殊性质(即救恩)相结合,形成“旷野世界”与日常世界的根本区别。两个世界的差别,就像基督教早期教父德尔图良所谓的“雅典与耶路撒冷有何相干”,卡夫卡用自己的语言复述了犹太信仰路线的一个根本逻辑: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拯救。这一逻辑经典地呈现出犹太信仰路线的悖论处境。关于这一悖论处境,德尔图良也有相关陈述正因为荒谬,我才信仰。”正如卡夫卡的“精神邻居”克尔恺郭尔所言:信仰是真理,而真理,和生活一样,是荒谬,是悖论。克尔恺郭尔还论述了卡夫卡所论两个世界的差异以及救恩的悖论逻辑:

生活在凡俗的目的就是要使我们进到最高层次的厌世(taediumvitae)那能达到厌世的人,或者说那在上帝的帮助下能坚持这思想的人,正是上帝以他的爱而使他达到这一点的人已经经受住了生活的考验,已经变得成熟而进入永恒之境。

我曾犯有违逆上帝的罪行。这一冒渎之举在一定意义上不是我本人的,但它是与生俱来的,使我在上帝眼中有罪。与这冒渎相应的惩罚是:被剥夺了一切生活的情欲,而被引至最高层次的厌世。人总想模仿上帝的工作,即使不是从无中创造人,至少也要传宗接代。“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因为你在今世的目的是——以我的仁慈(我只向那些得救的人显示我的仁慈)——把你引向最高层次的厌世。”

“凡俗”即“日常世界”,“最高层次的厌世”大体相当于卡夫卡的“旷野漂流”。当然,克尔恺郭尔不是卡夫卡,例如,他把“最高层次的厌世”等同为“永恒之境”,而卡夫卡的“旷野漂流”,如他自己所说,依旧“充满了孩子般的(尤其是对于女人们的)希望”然而,克尔恺郭尔的确堪称卡夫卡的“精神邻居”,他简洁而深邃的表述,有助于理解复杂而晦涩的卡夫卡。卡夫卡自己也有简洁而深邃的一面,这一面在他的箴言中表达得最为充分。他在第87条箴言中说:

一种信仰就像一把砍头斧,这么重,这么轻。

这条箴言包含着卡夫卡对信仰悖论的切肤体认,也从侧面暗示了他“旷野漂流”的深层诱因。面对信仰这一最根本的“私人事件”,卡夫卡在反省和思考自己的个体信仰之路。信仰的本质应该很“轻”,“轻”到这样的程度甚至最卑贱的生命也有可能以闪电般的速度被提升到至高之处。”然而,卡夫卡跟克尔恺郭尔一样,不想走一条对于自己来说太“轻”的信仰之路。信仰的确很轻,但对于卡夫卡或克尔恺郭尔这样的个体,信仰肯定不是日常世界的所谓神灵保佑、有求必应、消灾怯难、善男信女、花好月圆……或别的什么!信仰是一道窄门、一条窄路,其间的筚路蓝缕、峰回路转、危难艰险,难以言喻。信仰的本质既“轻”又“重”,就其“重”而言,它是克尔恺郭尔的“绝望的-跃”,是卡夫卡的“旷野漂流”。

正是就信仰之“重”,卡夫卡一反一生的“抱怨”姿态,完成了自己个体生命的历史性转折。他一直习惯于“抱怨”,把一生视为不幸,把不幸归因于父亲的粗暴。然而眼下,在生命的尽头,他却把自己过去所谓的不幸人生、“旷野漂流”归因于“他”特别的安排,自觉选择了信仰之“重”。这一历史性转折具有双重意义,既陚予卡夫卡此前生命全新的阐释,也让他从此直面信仰问题。用这样的观点重新审视卡夫卡迄今为止的全部生命,我们发现:他此前的一生,只是表面上避而不谈信仰,内心其实充满思考,复杂而微妙。他的一个关于“抱怨”的自我评价为此提供了最佳诠释:

我抱怨吗?我不抱怨。我的样子像在抱怨。我敬仰谁,我心中有数。

在生命就要走到尽头的时候,卡夫卡确立了他个人的“信仰阐释学”,照亮了他迄今一生的信仰之路。他全部的生命被赋予全新的意义,包括不幸的童年、由此积淀而成的特定心理结构、“卡夫卡之罪”及其相应的“罪感”、青年时期的犹太“乡愁”,等等。就像克尔恺郭尔最终选择了“绝望的一跃”,他自觉认同了自己的“旷野漂流”。

重返“迦南”和谐的神秘

然而,卡夫卡终究不是克尔恺郭尔。克尔恺郭尔的生命完成于“绝望的一跃”,但卡夫卡的“旷野漂流”并非最终结局。就此而言,卡夫卡的转折和变化进一步令人吃惊。回到上面的日记,我们看到,其结尾笼罩着不确定的气息,复杂而晦涩。“我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不感恩?当初我确实应该寻找通向这个世界的路吗?来自其中一个世界的‘放逐’,伴随着来自这放逐本身的拒绝,不会在两个世界的边界把我挤碎?没有什么(非我,当然)能抗拒父亲的判决,父亲的权力(Father’spower)不就是这样的吗?”

如果在过去,这样的提问可视为卡夫卡惯有的迟疑摇摆、犹豫彷徨、优柔寡断、悬而不决,但这次情况有所不同。卡夫卡很明确,他眼下所走的路“的确是一种反向的旷野漂流”,他只是作了一个微妙的补充:“我想,我正在持续地绕着旷野边缘漂流,并充满了孩子般的(尤其是对于女人们的)希望。”正是在这里,卡夫卡急转直下:

“或许我终将留在迦南”。的确,当我数十年如一日始终漂流于旷野,当所有这些希望不过是来自绝望的海市蜃楼,特别是,当我也不过是沙漠中最不幸的被造物,迦南必然是我唯一的应许之地(PromisedLand),因为对于人类来说不存在第三个地方。

卡夫卡的峰回路转的确出人意料。然而,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否定之否定”中,他更接近了那个终极的神秘。

卡夫卡知道,就像摩西一样,40年的旷野漂流只是一条路,他至今还在路上。他知道,按照逻辑,他最终必须作出选择:旷野还是迦南?前者意味着“最高层次的厌世”和“绝望的一跃”,那是克尔恺郭尔的选择。卡夫卡没有选择,但日记的内容告诉我们,卡夫卡可能重返迦南。这并不悖谬,因为,即便就卡夫卡自身的逻辑,“旷野漂流”和“重返迦南”并无内在的冲突,何况卡夫卡认为这还是“他”的神秘,而那所谓的终极神秘就是: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