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犹太人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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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人的尽头(1)

(第一节)尘世、旷野和迦南

1·崩溃与转折

从尤丽叶到密伦娜,第三、第四次婚事努力相继流产,这是卡夫卡的宿命。尤其是与密伦娜的较量,多半给予卡夫卡刻骨铭心的刺激。大概主要由于这一原因,就在1920年8月底,卡夫卡提起笔来,重新开始了中断三年之久的文学创作,陆续写出多篇小型作品,包括《城徽》、《波塞冬》、《共同体》、《夜》、《拒绝》、《谈谈法律问题》、《考试》、《征兵》、《秃鹫》、《舵手》、《小寓言一则》、《陀螺》、《归乡》等,它们具有深刻的象征含义,是卡夫卡生命思考的痛苦结晶。

然而,与此同时,肺结核却进一步恶化了。10月里,新婚不久并怀孕的奥特拉到卡夫卡的公司,为他申请到了病假。12月18日,卡夫卡赴马特里亚利疗养院接受卧床增肥疗法的治疗。1921年3月10日、11日,临盆前的奥特拉挺着大肚子又再次前往卡夫卡的公司,争取到续假5月初,当了妈妈不久的奥特拉又再度前往卡夫卡的公司争取到续假。卡夫卡在马特里亚利的疗养一直持续到1921年8月底,在那里遭遇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

事情最初要追溯到1月里的一天,卡夫卡楼下的一位捷克肺结核患者病情恶化,转移到喉头,由于缺少捷克语的交谈者,既痛苦又孤独。卡夫卡刚好懂捷克语,护士请他前去探望,以示安慰。这位患者感激之余,向卡夫卡出示了两面镜子,那是他用以治疗喉头溃疡的器具。通过这两面镜子,他得以把阳光准确地反射到喉头溃疡处,产生治疗效果。这位患者出于感激,也出于孤独和恐惧,请卡夫卡尝试观看一次。卡夫卡看过后,像遭了电击一般踉踉跄跄逃出了屋子,事后完全回忆不起逃离的过程。虽然他认为这位患者的做法无异于“延长刑期”,但他自己却因恐惧的刺激而中止了素食,恢复了吃肉,以便增强对肺结核的抵抗力。几天后,他向勃罗德写信谈及自己体验到的恐惧,他承认,他已经像遭受灭顶之灾一样遭受了这种恐惧的洗礼,于是放弃了此前想要把疾病当做“母亲”一样牢牢抓住的态度:

可这不是别的,正是最普通的恐惧,死之恐惧。就像一个人抗拒不了诱惑,游到海里去,满怀喜悦、庄严感。“现在你是人,是一个伟大的游泳家突然,没有太多的诱因,他直起身子,只看到天和海。波涛中只有他小小的脑袋,他感到一种极度的恐惧,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必须回去,哪怕肺部撕裂。就是这样。

卡夫卡的生命轨迹从此发生根本的改变。表面看来,死亡恐惧击垮了卡夫卡,因而似乎导致了一场心理的倒退。但是,这一改变实际上是一次进步。我们当然记得,卡夫卡从来没有勇气正视“看不到底的事物”,在这样的事物面前,他会陷于“悬置”状态,为“悬而未决”所催眠、所着迷。所谓“看不到底的事物”,其实正是死亡的象征。对于卡夫卡,死亡就是看不到底的终极事物,对死亡的恐惧亦然。完全可以认为,卡夫卡之所以恐惧看不到底的事物,其本质正是因为他像一切神经症人格和创造性艺术家一样格外恐惧死亡。由于他的神经症和创造性都“出类拔萃”,他对死亡的恐惧也超乎一般,以至令他完全无法正视而产生“悬而未决”的眩晕感。现在,对死亡如此恐惧以至无法面对的他,突然明白自己离死亡这么近。这当然极具悲剧色彩,但也是心理的突破,因为这意味着“悬而未决”魔咒的终结。

直面死亡和死亡恐惧,意味着卡夫卡走到头了。从心理学上说,人的尽头就意味着心理上的新生,意味着对旧有生命的放弃,意味着忏悔,意味着信仰的开端或信仰的回归。

从现在算起,卡夫卡的生命还剩下三年半。在这三年半期间,卡夫卡只写出不多几部作品,而且多半涉及终极关怀的问题。特别是马特里亚利整整九个多月的疗养,他一个字也没写,日记也完全放弃。与此相对照,他继续强化希伯来语的学习,着手研究犹太教的神秘教义。在马特里亚利疗养院,卡夫卡结识了犹太青年医学生克罗普施托克,这位品质优秀的青年后来成为他的挚友。在疗养院,他常常与这位忠诚的青年朋友讨论克尔恺郭尔和《圣经》,也与勃罗德在通信中讨论犹太文学。

卡夫卡在马特里亚利疔奍院时与其他病入的合影,前排右二是卡夫卡,后排中间是克罗普施托克医生。

仲春4月,马特里亚利疗养院又发生了一场悲哀的事件,事件的主角就是上面那位被卡夫卡无意中伤害了的患者:

我曾写的那个受刑的男人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显然半是有意,半是偶然,他在行驶着的快车上在两个车厢之间掉下去……我们大家在这里都有过失,对他的自杀没有错,但对他最近的绝望有责任,每个人都怕他,怕这个很爱交际的人。

8月底,卡夫卡结束了疗养,返回布拉格。他一反过去的积习,对生活采取前所未有的积极态度。他给从来疏于来往的大妹艾莉写信,并详细讨论子女教育问题。他积极安排时间依次与作家魏斯、青年朋友雅努施、病友闵策、密伦娜等人会面。雅努施是公司一位同事的儿子,青春年少,才华横溢,两人于1920年春天相识,经常交谈,就文学、艺术、人生、爱情、革命、哲学、现代社会、工业技术等问题进行过广泛讨论,有关内容被雅努施记录下来,在卡夫卡去世后以书名《卡夫卡对我说》出版。10月初,卡夫卡把毕生日记全部交付密伦娜,这个重大举措充分说明他内心的嬗变。10月15日,卡夫卡重新拾起了长期中断的日记,这些日记向我们展示了他内心一种全新生命的开始。重记日记后三天他写道:

永恒的童年。生命再次召唤。

完全可以想象,壮丽的生活始终呵护着我们每个人,它永远那么丰富,但是被遮蔽着,深邃难及,远不可见。不过,它就在那儿,并无敌意,也不抗拒,也不沉默。如果你用正确的话语召唤它,用它正确的名字召唤它,它就会来到面前。这是魔法的实质:

它不创造,而是召唤。

卡夫卡的这篇日记意蕴丰厚而深远,暗含瑰丽色彩,流露动人希望,与他一贯绝望而晦涩的灰色文字相比,恰成鲜明对照,堪称绝无仅有。接下来一天的日记,其主题也是前所未有,展开了对犹太人伟大先辈摩西的讨论。摩西是希伯来文明的伟大领袖,《圣经》旧约中最重要的人物。他从80岁开始,带领一群以色列奴隶逃出埃及,旷野漂流40年,去寻找上帝向犹太祖先亚伯拉罕应许的“迦南之地”——意即“流着奶和蜜的地方”,直到望见了约旦河对岸的迦南,己经120岁的他才告别了人世。在这40年里,摩西克服了难以想象的艰辛,把一群奴隶塑造成一个伟大的民族,这个民族影响和改变了整个人类历史的进程。这一旷野漂流的本质对于卡夫卡意味着什么呢?再往后一天,卡夫卡在日记中继续思考:

旷野漂流的本质。他[摩西]带领他的人民走这条路,头脑中依稀残存着往日的记忆(更多的记忆则不堪设想)。他并非是在死亡的边缘才望见了迦南,而是毕生走在通往迦南的路上。那临终之际的迦南景象只能倾向于解释为:人的生命是多么不完美的瞬间。之所以不完美,是因为这样一次生命本应永远延续,但最终仍不过是一个瞬间·摩西未能进入迦南,并非因为他的生命太短暂,而是因为这生命是人的生命。

“永远的童年。生命再次召唤。”在生命的边缘,卡夫卡,这位亚伯拉罕和摩西的后裔,以色列和犹太人的子孙,似乎已经望见了什么异常的景象,它让就要终结的生命焕发出幸福的悲剧感。

2·“旷野漂流”和“重返迦南”

就在思考“旷野漂流”的当天夜里,卡夫卡在一阵短促不安的睡眠状态中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包含着数不清的关系和头绪,有剪不断理还乱之感。它是一个关涉信仰的梦,一个牵连灵魂与救赎的生死大。

他梦见并不存在的弟弟叭弟弟犯了重罪,大概是杀人了,参与罪行的人中包括卡夫卡。于是,惩罚和死亡的征兆从远方逼近,愈来愈近,愈来愈强烈,让人喘不过气。然而,在这森然逼近的征兆中还包含着一种他几乎从未体验过的事物,那就是拯救。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了征兆的逼近,正因为如此,气氛才是那么紧张,充满悬念。在人群中,卡夫卡注意到有人在不断地提醒征兆逼近的事实,那个人好像是他的妹妹。与此同时,他自己一直在用疯狂的呼喊欢呼这些含义复杂的征兆,而这疯狂随着征兆的逼近愈来愈髙涨。那一声一声的呼喊,那些短促的句子,就好像生死大计一样简单明了,永远铭刻进灵魂深处。他用尽全身力气,鼓起腮帮,患牙痛似的拼命呼喊。就在这种歇斯底里而又极度幸福的状态中,惩罚下来了,他带着宁静、坚定和幸福之感迎接惩罚。他知道,此情此景肯定会感动神灵。果然,他感到了神灵的感动,于是自己反过来被感动得几乎流出眼泪,最后在“极度的幸福”中醒来。

卡夫卡醒后,梦中具体的呼喊一句也想不起来,但却被梦的涵义紧紧抓住,抽搐一般,无法忘怀。应该说,这的确是一个意义重大的梦。卡夫卡在梦中终于认识到一个生死攸关的事实:他也属于生存之网,他也是“生活世界”的成员。如果这个世界中的人——像他所说的那样——都是“杀人犯”,那么他也无法例外。用他同时代一位中国作家的话说,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吃过人”。翻开文明的任何一页,满篇都写着“吃人”二字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吃了,却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在哥哥吃妹子肉的时候,兄弟也参与了罪行,甚至孩子也难以幸免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

梦是什么?梦是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朦胧地带,是深层心理无意识的象征和隐喻,是通向人性迷宫深处的直接栈道。在灵魂的绝境中,试图对一切加以绝对控制的“理性的梦魇”结束了。一直到着名的八开笔记本,一直到他与密伦娜的灵肉较量,他都在以理性的形式与罪周旋:有罪?无罪?这是一个问题。然而现在,一个神秘之梦启示他:罪不分你我,不分缘由,因而无法算计;它不是悬而未决,而是不由分说,无人能得以幸免。人无法通过遁入“现象世界”而逃避“生活世界”,无法通过写作真正眺出杀人犯的行列,相反,在写作中充满了犯罪的诱惑和危险。除非把写作变成超越写作本身的祈祷,除非认罪,否则就没有得救的可能。

卡夫卡认罪了。他忏悔了。他死于“理性的噩梦”,复活于认罪和忏悔的救赎之梦。他所梦见的“神灵”是他一直试图“压抑”的上帝的象征,也是他此前一直用生命来祭奠的“现象世界诸神”的象征,他们是歌德、福楼拜、格里尔帕策、克莱斯特以及所有这样一类“肉身成言”的“人神”。

接下来的一天,卡夫卡又写下一条神秘的日记:

踏进这所房子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早已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对他说:“等着,直到我来领你!”于是他继续躺在房子前面的尘埃中,虽然眼下大概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就像撒拉会说的那样)。

撒拉是谁?她是犹太先祖亚伯拉罕之妻。据《圣经》记载,上帝多次向亚伯拉罕应许无限美好的未来,并为此应许他一个儿子来成就大业。其时,亚伯拉罕己经100岁,撒拉也已90岁,两人对生儿育女之事早己绝望。然而上帝的应许却最终成为事实,他们生下一个儿子以撒。后来,上帝又要亚伯拉罕把以撒奉献出来作为燔祭,亚伯拉罕毫不犹豫准备遵行上帝的旨意,就在手起刀落的关键时刻,上帝却送来一头公羊代替了以撒,从而完成了对亚伯拉罕信心的考验。这一系列故事是《圣经》思想的核心,揭示了犹太教信仰的奥秘。这就意味着,在写下这条日记的时候,卡夫卡已然徘徊在古老而伟大的犹太信仰门前。

辞旧迎新的年关又到了。卡夫卡就要进入四十不惑之年。或者说,在不惑之前,他还将遭遇最后的困惑。在信仰的门前,卡夫卡遭遇着崩溃的感觉。他感到有一种内在的时间在疯狂地追逐他。他意识到:

事实上,“追逐”仅仅是隐喻。我也可以说这是“对尘世最后边界的冲击”,我甚至可以进一步说,这是从下面发动的冲击,即以人类为出发点的冲击;然而,由于这样的说法也是隐喻,因此我也可以用另一种隐喻取而代之,即这是一种来自上面的冲击,它自上而下指向我。

在信仰的门前,卡夫卡在重新审视自己一生的意义。他一生的不幸和努力,包括与犹太复国主义相重合的一部分文学努力,都可以看做是向人性最后边界发动的冲击,都是为了让自己“走到头”,因而都是走向信仰的准备阶段,更准确地说,是他身心深处犹太根性的复苏。与回归深邃悠远的犹太血脉相比,犹太复国主义不过是一个历史过渡阶段。在人性的尽头,卡夫卡驻足于犹太信仰的门前。他甚至暗示,他其实一生都在为此奋斗。卡夫卡发现,他己经接近精神邻居克尔恺郭尔的最终处境,就要面临“绝望的一跃”。他知道,现在唯一所需要的就是勇气。他需要用勇气战胜恐惧,战胜优柔寡断和犹豫不决,战胜对文学的执着和对彼岸的疑虑。为此他思前想后,好不艰难。然而,在新年的第一个月尚未结束的时候,1922年1月28日,他突然写下一篇更为神秘的日记,隐晦地暗示说,他在生命的绝境中并非束手待毙,而自有“武器”。他再次谈及迦南,那上帝应许给犹太人的“流着奶和蜜的地方”,只是围绕迦南问题的主角不再是摩西,而是他自己。他说,他像摩西一样,也在旷野上漂流了40年,这差不多正是他真实的年龄(39岁)。他还暗示说,他一直在对自己施行一种“极限政策”,其目的是加速旧我的死亡,促进新我的诞生。这一取向与其说是出于童年的不幸,不如说是来自某种神秘意志,进而,这种神秘意志与其说来自内心,不如说来自“上面”,来自“他”。“他”是谁?是与肉身父亲完全不同的另一位“天父”,这位“天父”决定了他迄今为止将近40年的生命。这篇日记全文如下: